直到藏山精舍被东厂的番子付之一炬,翻出了无数林惊风的刻板、手稿和旧书。而在那一日,宋也川才知道,父亲从来都没有放下过。
父亲把自己深深的悔恨藏在了心里。在林惊风死后的日子里,他默默四处搜集他的遗物和旧稿,以此为凭吊。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极致的痛心与最深沉的爱。
到了如今,宋也川终于明白,兄长自改姓名,为的是不连累家族。
父亲的收殓遗物,是想永远铭记这个儿子。
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没有会再知道这一切。
除了宋也川自己。
宋也川曾告诉温昭明,兄长志不在庙堂,而是想继承藏山精舍。这曾是父亲对兄长的心愿。
他今日将林惊风的身份告诉了秦子理,其实是亲手将一个把柄送到了他的手上。若秦子理有二心,宋也川只怕难逃一死。
但宋也川依然想试着相信他,凭着林惊风落狱后秦子理在午门外跪的三天三夜,凭着他们骨子里一样的纯心与执着。
宋也川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在他素来平静淡漠的外表下,是他不愿意低头的那一寸傲骨。他不想将这段过往告诉任何人,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借亡兄的名义来走秦子理的门路。
理好自己的情绪,宋也川重新平静了下来,他独自走出了高门窄槛,走回到温昭明的身边。他仰着脸对她笑:“昭昭,你久等了。”
他唇边在笑,眼中却又如此哀伤。
温昭明的笑意浅了:“有心事?”
宋也川嗯了一声,然后轻声问:“可我不想说,你会生气吗?”
温昭明点头:“自然会。”
意外于她的坦诚,宋也川终于露出一个带有几分真心的笑容来:“忙完这件事,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
一个初听有些薄情,再听又觉得感动,可到了结局依然残酷的故事。
*
坐在馆驿的房间里,宋也川缓缓走向架子床。
床上有温昭明派人送来的斓衫,是他常穿的竹青色。
还有簇新的中衣。
他默默解开衣领,脱掉身上的衣服。
中衣还没系带,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宋也川仓促拢上衣襟,就见温昭明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盯着他看:“连身子都不舍得给我看,这么小气还敢说爱我?”
说罢便上前来:“我帮你啊。”
宋也川看着她走过来,有些警惕地说:“你怎么来我房间里了?”
“什么你的房间。”温昭明漫不经心地在宋也川身边坐下,“这是我的房间。”
宋也川背过身飞快地把带子系好,而后慢吞吞站起身,把外衣重新穿好:“我去问问还有没有空房。”
“没了。”温昭明懒洋洋地眯眼笑,“最后一间。”
“我去找霍侍卫。”
他走到门口都没听见温昭明再说话,下意识回头去看她,温昭明坐在床沿边,眼里全是不满。她习惯了做主子对人发号施令,也习惯了把喜怒哀乐都表现给他。宋也川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你可知为了你我吃了多少苦?我是从京城骑马来的,我的腿都磨破了。还有我的手,马缰那样粗糙,我的手现在还红着。我这般找你,哪怕所有人都和我说你死了,我全都不相信。可你倒好,我只想要你陪我,你都不肯吗?”
宋也川头痛起来。
正因为深知温昭明不是个娇气的人,她这用这般耍无赖的口吻同他说话,宋也川便没了招架的余地。
明帝对这个女儿的疼爱太流于形式,所以这些年来温昭明很是懂事。甚至那时在德勤殿中被烧伤,她也只会恹恹地对他说药好苦。
她越来越依赖他,她对他说很多话,这些话不会对任何一人说。
正因为怜惜她的懂事,宋也川反而不愿意拒绝。
他默默走到温昭明的身边,温昭明脸上便露出了得逞的笑容:“你对我真好啊!”
宋也川本想板着脸,告诉她身为女郎不该这样对男子说话。
可她的笑容这样好看,整个人都闪着亮晶晶的光,宋也川眼中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你真骑马来的?”
“还能有假?”
宋也川拉她的手来看,果真还有依稀的红痕,他轻轻揉了揉:“还痛不痛?”
“痛啊,自然很痛。”温昭明咬着嘴唇觑他,“所以你要不要留下来陪我?”
于是宋也川认真地思索起来,他想了想:“好。”
温昭明心里有些雀跃,可沐浴之后,她看着宋也川在架子床边上摊开的地铺,温昭明的脸冷下来。她赤着脚走到宋也川的面前:“你睡地上?”
宋也川默默不语。
温昭明在他刚铺好的地方坐下:“那我也睡地上。”
她身上穿着柔软的丝绸寝衣,橙黄色的灯火下,浮光金影,身姿婀娜。她的秀发披散在肩膀上,隐隐带着花香。除去盛装华服的温昭明,宛若瑶池仙姬,清丽出尘。
她不仅仅是尊贵的公主,她还是个年轻的女子。她有着美丽的身体,还有秋水般潋滟的明眸。
在温昭明看不见的地方,宋也川能听到自己心跳得很快。
这是一种陌生又原始的悸动,是未知的渴求与向往。
宋也川可以抵挡这种诱惑,却无法让自己不心动。
她这样美,连呼吸都如此芬芳。
温昭明伸出手指,点在宋也川的唇上:“你就没有半点别的想法吗?你难道不想彻底地拥有我吗?”
宋也川抬起乌黑的眼睫,他低声说:“你要听真话吗?”
温昭明扬起眉毛。
宋也川拉过她的手,缓缓放在自己的胸前:“昭昭,你听,我的心在跳。”
他很瘦,哪怕隔着衣料温昭明都能触摸到他分明的肋骨。
肋骨之下,是怦然跳动的心脏。
“我总是很难拒绝你。”宋也川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他抬起左手,摸了摸温昭明的眉毛,缓缓向下,是鼻子和脸颊。
“昭昭,我不仅是一个人,我还是一个男人。我喜欢你,也会渴望亲近你。”他轻轻松开握着温昭明的手,柔和地对她笑,“我从来不觉得这样的事可以彻底拥有一个人。你早已经拥有我了,在许多个瞬间。而对我来说,得到你的喜欢,于我已是我最大的拥有。”
“如果你喜欢,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但如果你问我的意思,我会觉得现在太仓促,也太不安定。若是因为我的选择,而让你觉得我懦弱,我也可以接受。”宋也川安静地露出一个笑,“所以昭昭,你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是以什么身份?公主殿下、还是我的昭昭?”
那一年的浔州城,在要不要回京这件事上,宋也川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温昭明没有理会他的心意,而最终还是把他带回了京城。
他是好性情的人,从来没有责怪过她的自私。
温昭明看着他含笑地眼睛,缓缓叹了一口气:“你已经拒绝了我两次,可我不想再有第三次了。”
宋也川抿唇浅笑,随后倾身去吻她。他不是个主动的人,这个吻带着克制的浅尝。宋也川的手落在温昭明脊背薄薄的衣料上,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细腻又光滑的皮肤。
温昭明不能知道他无尽炙热的情感,他闭着眼,只敢在缠绵的吻中告诉她。
那天夜里,宋也川合衣睡在温昭明身边。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没有风急雨骤,在这温婉多情的江南,雨水落在树叶间的声音,像是盛大又华丽的乐章。
“昭昭。”
“嗯?”
“明天我要去河道衙门投案。”
宋也川惴惴的,害怕温昭明会生气:“如若我能去投案,江源祎那边便会放松些警惕,秦大人那也能更顺利些。”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不过不单单是为了这个案子,而是有我自己的意愿在。”
夜风轻轻,他低声说:“我家人被押解入京前,曾被关在渑州的监牢里。我想亲眼看看。”
“好。”温昭明闭着眼,“我白天已经叫人去打点过了。只是收监,不会有刑讯,也不会有人难为你。”
宋也川疑惑:“你知道?”
“是啊。我猜到了。你除了会肉搏还会做什么?但我觉得,你光明正大的走到人前去也是好事。至少他们没有机会私下里动手了。”温昭明缓缓睁开眼,“我用的是温襄的令牌,比我自己的好用多了。他们没那么快时间去求证真伪,保你的命还是足够的。”
黑暗中,宋也川轻轻叹息:“是我拖累你。”
“你确实很麻烦。”温昭明揶揄,“所以你得好好答谢我。你先前应允过的,陪我睡七天七夜。”
夜色浓郁,宋也川的脸又红起来,他悄悄隔着被子捏了捏温昭明的手:“其实原本有秦子理作保,也不会有事的。”
“他为什么相信你?我又凭什么相信他?”
宋也川沉默了一会,温昭明说:“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因为林惊风。”
“你和林惊风很熟?”
“不算很熟。”宋也川笑,“这个故事有点长,现在来不及讲。等回去我给你说,好不好?”
隔着被子温昭明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
在喜欢的人心里,这样一个微小的举动,都会在心里感觉满足。
他微微侧过头,温昭明闭着眼睛,依稀的月光下,她肤如凝脂,好似一枝蒙着露水的芙蕖。
“昭昭,我为你唱首歌好不好?”
温昭明闭着眼睛笑:“你还会唱歌。”
“唱的不好,不要笑。”
宋也川为温昭明唱了一首江南地区才会哼唱的曲子。用的是吴侬软语,温柔又缱绻。
他的声音低沉清淡,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好像在编织一个酣然动人的梦境。
温昭明闭着眼睛安静地听,这是她听不懂的语言,在这无边良夜里,辗转成诗。
*
翌日清早,温昭明醒来时,一缕阳光从窗户外投落进来。宋也川背对着阳光站着,用身子替她挡着那束本该落在温昭明脸上的阳光。
他侧身站着,目光落在一片白墙上,好似思绪已经飘得很远了。
温昭明默默欣赏了良久,才施施然开口:“你站在这,不累吗?”
他的每一根发丝上都似带着依稀的金光,立在阳光之下,宋也川像是一个寺庙中镀了金箔的佛像。
“昭昭我不累。”他走到她身边,给她到了一杯茶,“饿不饿?”
温昭明喝完了水,摇头:“你什么时候去?”
“就一会儿吧。”宋也川重新坐在床沿上,温昭明便靠过来贴着他。
其实宋也川一整夜都没有睡。
他躺在床上,听着温昭明浅浅的呼吸,还有窗外徐徐的晚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某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竟会这般的撕裂。
入仕之后,他没有迎来他所以为的太平与安宁。恰恰相反,如今的每一日都仿佛要将他放在烈火上灼烧。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旷野上举目四望,茫然不知该走向哪里。
唯有温昭明是坚定的,是永恒的。
只有在她的身边,才可以短暂的忘记压抑他的一切。
他素来少眠,躺在温昭明身边的这一夜,他越来越觉得清醒。
他会在深夜里按住自己的心脏,好像可以借此按住汹涌的心绪。
在撕扯他的急湍逆水中,温柔的公主是治好他的良药。
宋也川微微侧身,看着睡得安然的公主,轻轻吻过她的额头。
那年随她入寺上香,温昭明曾问他要不要去拜佛。宋也川推拒了,他说他从来都不信神佛可以掌控一个人的命运。
但在这美好得让人几欲落泪的夜晚,宋也川渴望乞求神佛护佑。
希望昭昭,岁岁康健,百事从欢。
“昭昭。”
“嗯?”
“你说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会的。”
“真的吗?”
温昭明把脸埋在他颈间,呼吸都让人觉得痒痒的。
“也川,我相信你可以做到,又害怕我的信任会让你觉得有压力。”温昭明闭着眼,似乎还没有从迷蒙的梦里醒来,“我会和你一起,等待着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