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腥的泥土伴着细碎的玉珠落进来,宋也川抬起头,眼眸安静:“可我们若是走了,不就是把他留在这了?”
“我会留人继续找他的,”温昭明微笑,手指拨了拨宋也川的头发,“屏风后面有水,你要不要去沐浴一下。”
在温昭明的注视下,宋也川轻轻点了点头。
隔着一道屏风,温昭明轻声问:“也川,那天你对我说要给我讲的故事,现在可以讲给我听吗?”
屏风那侧,水声停了一下,宋也川说:“你还记得林惊风吗?”
“记得。”
“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他叫宋也山。”
温昭明沉默了,过了很久才低声道:“林惊风是你的兄长?”
“是。”宋也川的声音很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般,“关于他的事,我对你说了谎话。他少时便离经叛道,清高又倔强。和我父亲的关系很差,在我读书后不久,他便去了万州书院。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我之前一直以为我父亲会怪他,但他没有,他背着所有人藏了兄长写过的文章,他大概是一直以他为傲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宋也川说:“我在渑州的监牢里,看到了父亲写的诗。他说生子当如孙仲谋,我觉得,兄长如果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见温昭明有些沉默,宋也川笑着安慰:“我没事的,都过去很久了。”
“也川。”
“嗯。”
“今年你和我一起去祭拜一下你的父母吧。”
“好。”
沐浴之后,宋也川换了温昭明为他准备的衣服。他坐在窗边用布擦干了头发,温昭明拿了一把梳子,轻轻替他将头发梳开。
霍逐风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祥和安静的画面。
“殿下。”
温昭明转身:“怎么了?”
“江源祎招了,这是状子。”他将手上的一叠纸交给温昭明,“这是秦大人命人送来的抄本,原件已经快马加鞭送人京城了。从这条线扒下去,只怕能摸出不少人来。”
温昭明扫了一眼纸上的字,递给宋也川。宋也川缓缓说:“那赈灾的事,又该怎么办?”
“秦子理说这事他不好出面,想问问先生有没有时间。”
“好,我知道了。”
霍逐风在二人身后告退。
雨声潺潺,宋也川轻轻靠在为他梳头发的温昭明身上,他闭着眼睛缓缓问:“昭昭,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温昭明思考了一下:“没想过,应该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吧。”
宋也川闭着眼睛,唇边勾勒起一个恬淡的笑容:“可我想过。”
“我想在一个太平的国家,做一份我喜欢的事。也许可以种几棵茶树,养几只猫狗。闲暇时做饭给你吃,偶尔和你一起去爬山、去游湖。我们会一起看无数个黄昏落日,或许也会一起再听几场雨。”
“昭昭,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做一个普通人。”他睁开眼笑,“我这样是不是很异想天开?”
温昭明无声地浅笑:“这真的是一个,光听着都觉得幸福的故事。”
第63章
午后, 渑州城外架起了粥棚。
宋也川拿了官府的造册,按照每亩良田三十两银的价格,补上剩余的赈灾银。
他亲自拿着勺子为灾民盛粥。
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妪认出了宋也川:“您……您是宋先生!”她眼含热泪, 情绪也有些激动:“是您到我们洪村,教我们如何自保如何安身。他们说您贪了我们的银子,我老婆子一个字都不信,大慈悲的宋先生, 是来救我们的!”
有她开口,人群里的人纷纷投来目光, 亦有人大声说:“对!是宋先生!我见过的!”那人指着自己的额头,“宋先生额上有印迹, 不会有错的!”
人群里很多人都涌到了宋也川的面前:“宋先生!我那时候就日思夜想,生怕那群狗官会害了您!佛祖保佑!”
宋也川面对众人的热情,骤然有些无措, 他求助的目光看向身后头戴幕篱的温昭明,哪怕看不到她的表情, 宋也川也知道她在笑。
建业八年的春天, 温昭明曾手握铜镜对他说:“只要你足够强, 你脸上的字便会成为你的标志。”
心口微微发热, 宋也川对着那些百姓拱手:“不足挂齿。布政使大人让也川替他向诸位承诺, 若明年大家手中有余钱,可以低价买回自己的农田。不至于无田可种。”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道谢的声音。有一个女郎大声问:“宋先生成家了吗?”
大家哄笑起来,宋也川面上微微一烫,目光轻轻向温昭明的方向飘去:“多谢姑娘垂爱, 也川已经有心上人了。”
隔着幕篱, 温昭明抬起手轻轻贴了贴自己微热的脸。
心上人。
唯有提到温昭明,他的笑容才能直达眼底。
他笑意暖暖, 好似眼眸中藏了一整个春天。
*
宋也川和温昭明离开渑州时,于界碑处看到一个人骑在马上。
落日熔金,野蔓满地。
“是秦子理。”宋也川道,“我去和他拜别。”说罢提袍下了马车。
看见宋也川下车,秦子理亦翻身下马。
“这几日我想了许多事。”他缓缓道,“有些我自己想不明白的,反倒是因为你想通了。这些年对于渑州的事,我的确失职。”
宋也川神态平和,对着秦子理拱手:“秦大人本有治世之能,日后定能成为爱民如子的父母官。”
秦子理叹息一声:“我今日来,是想给你看一份东西。”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林惊风收监前给我的,说若有一日见到你,叫我将这封信给你看。”
纸页早已泛黄,宋也川默默拆开,里头像是仓促写就的一页纸。
看到第一行字,宋也川的眼睛便涌起一丝烫意。
也川吾弟,见字如面。
林惊风的信中,表达了自己无尽的歉意。他说如果宋也川能够看到这封信,希望他转告父母,自己做过很多错事,大概会让父母蒙羞。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发自于内心,从来没有后悔过。他说他自知即将赴死,无法侍奉父母终老,在此辞谢父母的教养之恩。
信末,林惊风留了八字短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短短八个字,阐述一位年轻士人短促又惊艳的一生。
宋也川默默看完,秦子理擦燃了火折,宋也川轻声谢过,将信纸点燃。
“兄长担心父亲会怪他。”看着火苗将信纸彻底舔舐干净,宋也川淡淡说,“可父亲一直到死前,都在以他为傲。”
秦子理看着信纸的烟尘,轻声说:“死者长已矣,若泉下有知,惊风会明白的。”
宋也川再一次对秦子理长揖:“多谢秦大人搭救,也多谢大人保存兄长手书。”
“不必。”秦子理道,“我做得还是太少了。”
二人就此道别,登上马车后,秦子理在渑州的界碑处又站了许久,直到他远远的,变成一个黑点。
像是在历史深处,一个短暂又不起眼的石碑。
“你记不记得在浔州时,你给了我一吊钱。”
“记得的。”
“我把它花了。”温昭明笑着看他,“换了一些米面,送给城中的孩子了。我记得你还给过我一百两银子,一并都花出去了。”
“好,谢谢。”宋也川轻轻碰了碰温昭明的手,“我本希望天下太平,这笔钱永远不要花出去。如今能物尽其用,也算是好事了。”
温昭明离京已经月余,为了尽快能够回京,一路星夜兼程。
走到沧州时,她终于觉得有些不对:“我每次出京,我父皇明里不说,背地里总是要派人盯着我。这回竟一点消息都没有,看来是对我放心了。”
她不过随口一句,宋也川却想到了温兖曾说过的那句“没时间了”。
“京中没传什么消息来么?”宋也川倏尔问。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温昭明见他神色凝重,不由得也正色起来,“你是觉得出了什么事么?”
宋也川抬起手,撩开马车的车帘:“昭昭,你觉不觉得路上的人比平日少了许多。”
温昭明的目光顺着他的手看去,街上除了零零星星卖菜的商贩之外,街道两侧卖米面粮油的商铺,都有不少挂上了歇业的牌子。
沧州是离京城很近的一座城池,连这里都冷清起来,必然是有些奇怪的。
“昨夜郊外,我也曾看见大批马车拉着东西往北走。东西都盖着布,但运货物的人似乎都是青壮年,不像是贩夫走卒。”宋也川低声说,“昭昭,我说的是最坏的打算,若是陛下此刻圣躬有恙,你觉得,太子与楚王,哪个胜算大。”
“自然是太子。”温昭明道,“父皇才册立温襄,必然对他颇为信任,委以重任。”她停了停,却又忍不住问:“父皇……真的不好了么?”
“你知不知道陛下在服用五石散?”
温昭明微微摇头:“这是何物?”
“不过是将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炼化制成的丹药。短时间内服用便会觉得身体轻盈,神志清明。但长此以往,会透支气血,而后日渐衰竭。”宋也川眉心微微蹙起,“这本是秦末兴起的方子,到魏晋时颇为出名,到了大梁本早就消失殆尽,却不知为何又送进了宫里。此药平日里会掩盖服用者的许多病症表象,所以很多疾病非要到了不治之时才会被发觉。”
温昭明轻轻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我父皇一直在用这个东西?”
“是。”
联想到那年德勤殿之中的事,温昭明的神情也开始变得警惕起来。
“霍逐风。”温昭明撩起车帘,“今夜不宿在沧州,连夜回京。”
宋也川摸了摸温昭明的手,感觉她的指尖有些冷,不由得有些担心:“昭昭,许是我太过多思,事情应该没有那么严重。”
而温昭明想到的却是最后一次见明帝的那天,她假借王皇后托梦,恳请明帝册立温襄一事。那时她对待这份父女恩情早已看淡,只在临出门前,明帝细碎的叮嘱时才升起一丝细微的动容。
那时,她站在地罩旁边回眸看去,明帝的身子有些佝偻老迈,眼窝也变得有些凹陷。
但她那时只顾出门,不曾细思。想到这里,温昭明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收紧。一只修长的手缓缓贴在了温昭明的手背上,宋也川的手指骨分明,温热而有力。温昭明垂着眼睛,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掌包裹其中。
*
马车开到外城城门处时,温昭明也觉察出了不对。这里驻扎了许多禁军,甚至还有锦衣卫的影子。他们分散着站在四处,宛若鹰犬般的眼睛,冷硬又凌厉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出入的百姓比以往盘查得还要更加严格些,尤其对于大件货物,甚至要拆开了详细查验。
霍逐风驾着马车来到城边,亮出公主府的令牌,倒也算是畅通无阻。
天色昏昏的,温昭明才进府门不久,霍逐风走进来报说:“殿下,听说陛下已有四五日没有上朝了。如今朝政都是太子和司礼监那边定夺着,楚王殿下自三日之前,便不许入宫了。”
温昭明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拳,她仰起头缓缓说:“我要进宫去。”
她是大梁唯一的嫡公主,到了这样的时刻,越发不能畏惧,更不能有任何退缩。
霍逐风有些迟疑:“这几日四处宫门围得像铁桶一般,殿下要当心。”
“便是有危险又能如何?难不成是要当众杀我?”温昭明性子高傲,说起话来有时总是杀气腾腾的,她拎着裙子站起身来,宋也川突然说:“殿下能否带我去?”
霍逐风立刻点头:“宋先生为人妥帖,殿下不如叫宋先生同去。”
温昭明微微转身看向宋也川,他上前一步,缓缓握住温昭明的手:“我陪昭昭,好不好?”
他眼眸之中藏着一抹柔色,指尖微微用力,裹住了温昭明微冷的手指:“不要怕。”
*
马车行至宫门口处时禁军早已将宫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温昭明下了马车,外围的禁卫军拦住她的去路。
她披着杏色的氅衣,明丽的眼眸扬起:“你不许我进去到底是我父皇的旨意,还是太子的意思?”
为首之人一时语塞,温昭明冷淡道:“我要进去见我阿父,没人能拦着我。”她抽出霍逐风腰间的刀,架在那人的身上:“让开。”
守在外面的禁军交换了一下目光,最后为温昭明让出了一条路,温昭明将刀还给霍逐风,拎着裙子向宫门走去。
走至门洞处,温昭明回头看去,宋也川立在马车旁,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温昭明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越向掖庭深处走,肃杀之气便越重。温昭明一路沉默着,直到肩舆停在了三希堂门口。
许多宫妃都跪在这,偶尔传来啜泣之声。
残阳透过万里天幕,落在大殿的屋顶,反射出粼粼的金光,好似可以将一切阴暗与污秽都照得发亮。不论是檐角的鸱吻兽还是滴水檐下的惊鸟铃,处处谙熟,却又在此刻显得分外朦胧又陌生。
皇后秦氏跪在所有人的前头,温昭明对着她福了一福,而后走向了三希堂门口。
郑兼手持拂尘立在门外,温昭明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劳烦通传,我要见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