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兼看着这锭金子,神情有些犹豫。
温昭明拉过他的手,塞进了他手中:“郑大伴服侍父皇一辈子了,也该替自己考量些。往后的日子只怕要比现在还难过,您不替自己打算,难道要指望着旁人为你养老么?”
温襄的确提前嘱咐过郑兼,如今就连宫妃都不能放进去。
温昭明话说得含蓄,郑兼却是个聪明人。他也知道若是明帝一旦合了眼,他就算不被赐死,也不会比现在过得风光。宜阳公主的话确确实实地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拿了温昭明的银子,欠身呵腰替她打帘:“殿下请进吧。”
“陛下今日不大清醒,昨日倒是还成,还同奴才说了几句话。”
郑兼将温昭明引到明帝面前:“奴才去外头看着了。”
温昭明很少直视自己的父亲,一来是不太谙熟,二来也是为了表达恭敬。
明帝此刻沉沉地睡着,喉咙里像是拉风箱一般,呼吸间出气多入气少,脸色呈现一股衰败的青灰色,显然病体沉疴已久。屋子里侍候的人不多,大都远远地站在外头,屋里只余下他们父女二人。温昭明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明帝的身边。
她的手轻轻落在了明帝的手上,她默默说:“阿父。”
温昭明依然可以想到宋也川提起自己的父亲,是以怎样的语气。他说哪怕林惊风做了这样多的事,父亲从没有怪过他,反而一直以他为傲。
那一刻,她突然想问问自己的父皇,在他心中,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温昭明就这样坐了很久,直到天色都变得有些暗淡。
躺在床上的明帝,突然低低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环顾于帐顶,最后落在了温昭明的脸上。
他对着温昭明伸出手,轻轻道:“阿妩。”
阿妩是王皇后的小字,温昭明有些怔忪,下意识握住了明帝的手。
“阿妩,你来看朕了。”明帝低声说,“朕听你的,已经立了阿褚为太子。你还想要朕做什么,朕都会满足你。”
温昭明轻垂眼帘:“阿父,我是宜阳。”
明帝的耳朵已经听不清了,他只听到了宜阳二字,他灰败的脸上逐渐露出一个笑意:“阿妩,朕想好了,朕想将宜阳赐婚给宋家那个孩子。”
第64章
“那个孩子朕第一次见就很喜欢。朕本想让他去翰林院历练两年, 没料到出了这么多事。”他的目光飘渺,似乎到了很远的地方,“他说他喜欢宜阳, 他还说,他不要朕的赏赐,要朕对宜阳再好一点。但我觉得阿妩,你会喜欢他。所以朕对他也留了情, 还额外给了他一些恩典。”
明帝不自觉地换了自称,他好像精神突然好了些, 说话也格外流畅:“朕这一生,有人为朕而死, 也有人被朕所杀。唯独亏欠了你。那时朕想,还是不把宜阳远嫁和亲了,你的女儿, 你估计也会舍不得。就让她留在京里陪着朕吧。”
他说得每一句话都很慢,偶尔还会停下来休息, 唯独握着温昭明的那只手, 迟迟不曾松开:“只是朕的凤凰儿, 心里一定在怨恨朕。朕确实对她太薄情了, 由着阿褚他们利用她。若是能回到从前……”
“阿妩, 若是能回到从前。”明帝眼中似有泪意,“你不要再怪朕了……”
温昭明从没有听明帝说这么多话,她的心被一双手捏着,酸楚又疼痛。
明帝又是一阵咳嗽, 有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温昭明猛地站起身:“太医呢?”
立刻有太医冲进来,温昭明被挤到人群最后。不多时温襄也急匆匆地赶到, 他没有注意到温昭明,一进门便向明间走去。明帝似乎意识清醒了些,叫了一声太子,温襄立刻跪在明帝面前叫了一声阿父。
明帝缓缓地叹了一声:“朕好像见到你阿母了。”
立在外间,温昭明听着明帝一字一顿,逐渐气若游丝:“传朕的旨意,将宜阳赐婚给宋也川,南薰殿今日拟旨拿来给朕看,快去。”
温昭明走出三希堂的门,盛夏炽烈的风迎面吹来,她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身后突然传来温襄的哭声,丹墀上的嫔妃们骤然大放悲声。
温昭明缓缓跪了下来。
这是一种陌生的悲伤。
因为温昭明从来没有设想过这种离别。千岁万岁的话说得太多了,她也曾以为明帝会如众人所说的那般万世为君。
这些年,温昭明和明帝父女离心,明帝对她有利用,她也亦然。温昭明以为自己对他早已没有感情,只是在这一刻,她的心中依然感受到了无尽的悲痛。
从此再无人能叫她凤凰儿了。
思及至此,温昭明垂着头无声的哽咽起来,眼泪落在了丹墀的砖地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水痕。
丧钟声响彻禁庭深处,宛若水波一般荡漾开去,有禁军身披甲胄快步入殿:“殿下,楚王殿下纠集数千卫士于宫门外,配有不少武器。”
温襄从三希堂走出来时眼圈还红着,他伸着手任由奴才们为他穿上白色的孝服。
奴才们已经忙碌起来,温襄的脸上也从哀戚变为了冷肃:“他莫不是疯了,父皇灵前竟敢大行杀伐,待孤亲自去看看。”说罢带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又往午门去了。
宫妃们哭得更伤心了,温珩原本跪在最后头,见着温昭明之后,绕过人群跪在了她旁边。他眼睛还红着,叫了声阿姊,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去年才没了生母,今年又没了皇父,八岁多点的孩子,只顾着抽泣。明帝一共有六个儿子,除了去岁才生的老七,温珩是最小的那个。宫里不单单是母凭子贵,子凭母贵也是常理,哪怕明帝生前对这个儿子也添了几分慈爱,也到底是不够的。
温昭明牵着他的手,拿帕子替他擦了擦脸:“别怕,阿姊护着你。”
来来往往的黄门太监们已经开始给众人易服,温昭明也摘了自己的首饰交给侍女,思善门外宫女太监们也都开始张罗着外命妇举哀的地方。一时半刻只怕都闲不下来了。
头一夜,皇子公主还有妃嫔们都是要跪灵的。
温昭明跪了整夜,嫔妃们也都硬挺着跪了一宿。
乾清宫里满是幡幢,夜风吹过便哗啦啦的响。远远近近的钟声次第响起,按例自闻丧之日起,各处寺观闻钟三万杵。便在这黑与白都颠倒的日子,温昭明跟着礼赞官与光禄寺的招呼,跪了又起,起了再跪。内赞与鸿胪寺官来来回回数次,只是思善门那边本该到了外命妇举哀的日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日刚从奉天殿回来,身上的丧服都有些毛边。秋绥替温昭明重新打理着,冬禧掖着手走进来说:“六七日了,午门外聚了好些人,应该都是楚王抽调来的兵马,他一直喊着要祭拜大行皇帝。”
温昭明凝然道:“他身为人子,若真想进宫举哀,也该是情理之中。”
“只是楚王不肯卸甲,一身披挂戎装,哪能如他的心愿。”冬禧也跪下来替温昭明绷衣摆的毛边,“还是心不诚。”
不论是温襄还是温兖,哪个都提防着另外一边,哪个也不肯放了手下的刀。
“大行皇帝的遗诏已经下了,先头是立太子为新君,册五殿下为周王,另一个便是叫楚王就藩。楚王在外头嚷了几天了,只说是太子矫诏。”
“遗诏只这些么?”温昭明突然问。
冬禧一愣:“阖宫都知道的事儿哪能有假呢?”
温昭明垂下眼缓声说:“父皇立诏的时候我也在屋里,父皇还有一份诏书,是关于宋也川和我的。他说要赐婚给我们。”
冬禧和秋绥都惊讶起来:“可为何太子不提?”
“别叫太子了,都该改口叫皇上才是。”温昭明停了停,目光看向窗外,“即便赐婚又如何,孝期里也是不能嫁娶的。”
“今天早上才封了殿下为长公主,柔阳公主和其阳公主都没有这份恩宠。”冬禧眼中忧心忡忡:“皇上许是要等孝期过了再提这件事吧。”
温昭明笑:“皇上现在万物缠身,哪里忙得过来呢。”
过了第七日,听说终于开了宫门,叫文武百官们都在思善门外头举哀。翰林院撰写的祭文已经写完,又分发了每人麻一匹赶制丧服。温昭明牵着温珩,在去奉先殿的路上,突然听见前头乱起来。
楚王一身重孝正在与温襄争执着什么,不知道他才刚说了什么,温襄一个耳光掴过去,将他打翻在地上。
温昭明停了脚步,却听楚王躺在地上,痛哭:“你不许我入宫,也不许我祭拜。如今皇父已去,你只叫我即刻就藩,温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温珩小声叫了一声阿姊,温昭明拍了拍他的手:“咱们去奉先殿,不管他们。”
宫外楚王的人马还未撤退,近京的虎贲营大权一直由温兖握在手里,此刻只怕早已暗中屯兵蠢蠢欲动。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近日里弹劾他的奏本不少,温兖便是再有不甘,也只能咬牙忍耐着。
温襄不能在先帝灵前诛杀手足,温兖也不能在宫外大行杀伐。
两人走出很远,温珩才问:“阿姊,楚王兄会就藩吗?”
“我觉得会。”温昭明轻声说,“凡事总该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在这件事上,你楚王兄便落了下乘,大臣们也不会支持他的。”
温珩点了点头。
途径思善门时,翰林院和各部大臣们都跪在门外举哀,人群中,温昭明一眼便看到了宋也川。
他穿着粗麻的孝袍跪在一群人当中,背挺得直直的,脸上淡淡的,没有刻意流露出什么哀色。
“宋也川。”温珩突然叫他的名字,宋也川闻言转身,对着温昭明和温珩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周王殿下。”
温珩对他招手:“你过来。”
宋也川便撑着地站起身走了过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给你的。”
宋也川有些不解地接过,下意识看向温昭明。
温昭明抿着唇笑:“你把糕点给了宋先生,你晚上跪灵的时候吃什么?”
温珩不假辞色道:“给父皇守灵本就不该吃这些。今日文武百官天不亮便至思善门外举哀,只怕一整日都不能吃东西。这块糕饼便给宋先生填肚子吧。”
宋也川笑起来:“臣谢殿下赏赐。”
温昭明拍了拍温珩的肩膀:“阿姊和宋先生说两句话,你先去奉先殿,我一会去找你。”
温珩点点头,带着下人走了。
温昭明对着宋也川小声说:“阿珩似乎很喜欢你。”
宋也川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纸包,轻轻点头:“是。”
“我昨日想过了,新君登基,你有什么打算?”
“这得看皇上是如何安排的。”宋也川将纸包收进怀中,抬头看向温昭明,“殿下觉得呢?”
“你是知道皇上的。”温昭明漫不经心地垂下眼,“他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我怕他会难为你。”
宋也川轻轻摇头:“在朝为官,谈不上难不难为。殿下不用担心。”
“好吧,横竖今日皇上许了温兖入宫,怕是宫里宫外少不了一番部署。”温昭明掖着手轻声说:“我先去奉先殿了,你自己多当心些。”
“是。”宋也川对着她长揖,“恭送殿下。”
温昭明本就不喜欢宋也川的这些俗礼,只是此刻身在宫中,这些虚礼也是要做给旁人的。她受了这个礼,沿着长街向南走去。
直到温昭明的身影再也看不见,宋也川终于缓缓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重新跪好。
他抬起头,贺虞正带了司礼监的十余个人向思善门走来。
他们也都穿着白色粗麻的孝袍,每到一处,都有小太监忙不迭的磕头行礼。
贺虞走在最前,缓缓抬手,俨然有了九千岁的做派。
宋也川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他知道司礼监这一把火,到底是又烧到了新君的身上。
甚至比起前朝,更胜一筹。
*
三品之上的官员,大都是在思善门内、奉先殿外的丹墀上祭拜的。
一队阁臣自思善门边经过,为首的那人经过宋也川时着意停了一下。
他年岁已近五十,身上的孝袍宽大地穿在身上,带着一股圆融的气派。孝衣里头,官服端严,云纹缎纹的官靴踩在地上,像是要踏进人的心坎儿里去一般。
大臣们一齐拱手叫了声:“首辅大人。”
封无疆颔首还礼,叫了宋也川的名:“你是宋也川。”
宋也川站起身,恭敬道:“是。”
如水般的目光自上而下地将他扫了个遍。封无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举哀后来武英殿,有事同你说。”
宋也川颔首称是,封无疆便沿着思善门外的甬路走远了。周围关注这边的人不少,随着封无疆的步子远了,议论声便更大了。宋也川没说话,仍旧在自己原本的位置重新跪了下去。
封无疆还是武帝晚年时提拔起来的大臣,随着明帝坐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只是明帝对阉党的宠信日盛,阁臣们的日子大都不如先前过得好。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坐到文臣之首的人,在宫里的积威也叫人望而生畏。
一直到了申时三刻,宋也川去了武英殿。
恰巧碰上几位阁臣从左右廊房里出来,他人微言轻,远远地站在一旁行礼。
今日没看见孟宴礼,那几个阁臣不太把他放在眼里,略略颔首只当是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