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清影不是个醉心权势的人,所以温昭明更觉得蹊跷。
有些事宋也川并不想和温昭明说,他明白她胸中有丘壑,不是寻常养在后宫的公主。只是害怕让她徒增烦恼。宋也川想了想,还是决定照实说了。
他在温昭明旁边的绣墩坐下,耐心地解释:“孟大人当初离京,是因为不愿献媚讨好今上,池濯那时却不同,他是翰林院中头几个为今上写檄文的人,正因着这件事,他还受了些提拔升为了侍读学士。其阳公主出降之后,估计往后不会再提拔他了,但他在翰林院的地位依然很稳。”
“陛下昨夜给我看了一篇赋,言辞犀利,直接批驳陛下没有‘尽法祖宗初政之勤’。陛下动怒,叫我去查。”宋也川的目光如水一般,静静地看向温昭明,“我托人去印厂找来原本,这篇赋是池濯写的。”
他刻意改了常用的书写习惯,但宋也川本就是文墨上的行家。
正因曾共事多年,宋也川既了解池濯的为人,也认得他的那一笔字。
池濯当时对今上微妙的恭维,如今却终于找到了答案。
他和宋也川一样,都是出自于孟宴礼门下,若说裴泓随遇而安及时行乐,那么池濯本就不是愿意低头的人。
看到池濯的字,宋也川也有过刹那的心绪起伏。
以及一瞬间的恍然大悟。
池濯身上依然有着不愿屈从的傲骨,以及至今未曾改变的纯心。
有时对着铜镜自照,宋也川已经觉察出镜中的自己逐渐面目依稀起来,可在这一刻,他又无比庆幸池濯还如过去一般,站在原地。
“昭昭,我不能看着他去死。”宋也川低声说,“我方才把他写的手稿烧了。”
温昭明嗯了一声:“那你的差事怎么办?”
宋也川微不可闻的摇头:“我也不知道陛下是有意还是无意将此事交给我,但此时也只能拖着。”
他说完后果不其然见温昭明的眼中带着一丝忧色。
但她刻意遮掩了,桌上放着一盘樱桃,这个时节这样的东西应该是快马加鞭从南方运来的,温昭明拿了一颗递到宋也川唇边:“来尝尝。”
还不到时令,这时候的果子还酸涩着,宋也川就着她的手吃了一颗,看着他被酸到的表情,温昭明立刻笑了起来。
空气凝滞的味道渐渐散了。
“你为什么不替他存着?像对林惊风那样。”
没料到温昭明会问出这样的话,宋也川自己也微微怔忪了一下。
过了片刻,他说:“可能如今,我更希望他活着吧。”
“昭昭,我没有别的心愿了,我只想把你,把你们,都好好的留在我身边,留在这个世界上。”
*
宋也川邀请池濯来到了他西棉胡同上的小院。
池濯尚主之后便退了过去的房子,没料到宋也川的院子仍在打理着。
进门时还能看到他养在窗台上的几盆草。
他尚且有心情同宋也川开玩笑:“这是你给自己留的退路吗?”
宋也川烹了茶给他倒进了瓷白的碗盏里,在升腾的热气中,他直白地开了口。
“《黄粱赋》是你写的。对不对?”
池濯的目光落在团团若碧玉的茶水上,缓缓道:“原来今天宋御史是来拷问我的。”
宋也川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做得有多荒唐?”论年岁,宋也川比池濯还要小三岁,虽然他的官身更高,但待池濯向来尊重,从不直呼其名。
池濯抬起头,宋也川蹙着眉:“你以为你换了笔体旁人便作不知么?且不说我就能认出来,更别说那些在如今在翰林院里和你共事的人。”
“你想借你如今的几分本事,让陛下低头。这是在痴人说梦。”宋也川低下声音:“我会找人替你顶罪,我做什么你都不要过问。”
“也川。”池濯突然开口,“你知道若你也败露的下场是什么?”
“我知道。”宋也川平静道,“但那是最坏的结果。你的抄本我已经烧了,陛下那边我会继续拖着,你这几日照常去当值,别叫人看出端倪。”
宋也川背对着窗坐着,脸上的神情都叫人看不清晰,只能感受到他如水一般的目光,流淌在自己的身上。
池濯蓦地一笑,他说:“宋也川,你别装样了。”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是一开头的年纪。那样文弱又博学,你在静慈寺和我说了一下午的书,那时我就知道你必然不是池中之物。”池濯将杯中的茶饮尽了,又自己倒了一杯,“你和那时候不一样了。”
宋也川没说话。
池濯喝茶像是在喝酒:“三年啊。”他抬手比了一个三的手势,“到底是什么地方,能让你变了这么多。”
“我不是说你现在这样不好,只是宋也川,我是怕你会后悔。”池濯缓缓说,“我不知道你的手到底还干不干净,但我知道你遇到的事比我多,心思也早就比我深沉了。宫里头很多人提起你都一脸的讳莫如深。有些路,你走了就不能回头了。”
“我知道你是拿我当兄弟,才想替我谋生路,但是也川,你别做傻事。”
宋也川却笑了:“你不让我劝你,为何又来劝我?池濯,我没想过回头。”
他从容道:“我只想让你活着。”
“池濯,不要和我讨论气节和风骨。”宋也川平静地对他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你却在做傻事。你若出了事,要其阳公主怎么办?你脑子一热地时候,可曾给自己想过退路?”
想到温清影的脸,池濯大不了一死的话到了嘴边又停了下来。
“你和我不是同路的人。”宋也川道,“你若是想在心里骂我,痛快骂就是了。”
那日分别之时,池濯道:“你若还拿我当兄弟,不要找无辜的人顶罪,这样还不如杀了我痛快。”见宋也川不说话,池濯便不上车:“你不同意我就去找长公主说。”
“我知道了。”宋也川道。
“你也替我瞒着清影,她眼窝浅,会哭的。”
想到温昭明的话,宋也川缓缓摇头:“那你大概也没有看懂她,你的妻子是公主,她比你想象得还要聪明。别看轻了她。”
昨夜又缠绵地下了一场小雪。
马车在雪地上踏过一行脚印,宋也川回到公主府时温昭明正在收集树叶和梅花上的雪。
她拿了一个罐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银勺,一点点将雪扫落下来。
梅香盈袖,她的脸和手都被冻得泛红。
秋绥的性子更活泼:“殿下这是做什么用啊。”
“煎茶。”温昭明收了半罐子的雪,手冻得有些疼,放在唇边呵了呵。冬禧立刻说:“殿下不让奴才们帮忙,要不先回去歇会,冻坏了该怎么好。”
温昭明虽然冷,但心里很高兴,她过去在宫里时一直想取了春雪来煎茶,宫里的嬷嬷多,规矩更多,由不得她任性。如今府里她自己说了算,自然是想怎么玩都可以。
宋也川踏着雪走了过来,两个婢女见到他,立刻福了福身子。
温昭明仍浑然未觉:“你们谁都不许和宋也川说,他若知道了肯定要说我,仔细我罚你们。”
冬禧见宋也川不开口,只能顺着她说:“宋先生这般和气的人,怎么会说殿下呢?”
“他啊。”温昭明哼了一声,“老古板,比翰林院那些大儒们还要迂腐顽固。他不许我冬日喝冷水,也不许我吃冰饮,穿得少了也要絮叨。所以今日的事,你们不能告诉他。”
下雪的日子总是显得分外安静,唯独簇簇的落雪声叫人心里都很安定。
“我就在这,有什么话不如殿下亲口说给也川听。”
第87章
温昭明没料到他会来, 脚下猛滑了一下,宋也川一手托着她,另一手接过了她手中的罐子, 里头装了半瓶雪,密密实实的。他把罐子递给冬禧,另一只手将她指尖握住。
只握这一下,他便侧眸去看她, 温昭明挽着他的胳膊对他笑:“不冷。”
飞雪细密,粘在宋也川的睫毛上, 口中呼出的白气将他清隽的面容照得朦胧又依稀起来。
他还穿着玄色的披风,领侧一圈兔毛的滚边, 衬得他的面容带着一种透明的白。
“今日该多收一些的。攒了两罐子埋在树下,等到了夏天取出来煮茶。”进了室内,温昭明由着侍女替她洗手, 一面兴味盎然:“等到了夏天,我煮给你喝。”
她总是会许诺未来, 哪怕只是听了, 就让人心里产生了一丝期待。
宋也川倚着屏风安静地看她, 温昭明却被他看得有些赧了:“看我干什么?”
她眼睛很亮, 像是一对嵌在冠上的珠子。
宋也川温文尔雅, 对她道:“昭昭好看。”
他走上前,将她拥住,温昭明哎了声,说:“我手上还有水。”
侍女们见此情景都退了下去, 宋也川的头贴着温昭明的颈, 片刻后轻轻吻了一下。
他眉眼温润,温昭明想起了之前的那天, 呼吸吹在颈上痒痒的,她忍不住笑:“也川,你像一只小狗。”
宋也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既不反驳也不说话。
方才他对池濯说,要找个人帮他顶罪。这是他的心里话,他也确确实实可以办得到。哪怕到现在他都不觉得自己错了。只是他走回来的路上,心里又是这样的不安。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了,又说不出是哪里,他比过去心狠了手段也高明多了,却又好像是渐渐迷失了,日益变得面目可憎。站在温昭明身边,他才没那么茫然。
封无疆的话总会一次一次出现在他的耳边:你要舍弃你的良心、舍弃你的慈悲。
温昭明由着他抱着,直到他缓缓站直了身子。
“我饿了。”他好看的眸子对着她笑,漾开一点碎星般的微光,“吃饭吧。”
*
乾清宫里,温兖听那个叫汪羽的锦衣卫说完全部的话。
“宋也川去买了书?”
“是,给了不少钱,得有六七个银角子。”
温兖嗯了声:“知道是什么书么?”
“属下事后去问了那个书摊老板,他不是个嘴紧的,给了两壶酒灌得他找不到北。只说是从印厂拿来的手抄本。他说这本书的抄本其实有两套,分了上下册,他只给了宋也川一本,余下的还想再卖个好价钱。”说罢,汪羽从袖中掏出一本册,“这是下册。”
温兖翻了两页:“这字倒是眼生,明日带去翰林院问问,有没有人见过。”
“今日朕问起他时,他还道尚无进展,也不知是害怕打草惊蛇,还是有意瞒着朕。”
温兖说罢,淡淡看着下头的锦衣卫:“朕记得你是容贵妃的家里人?”
汪羽闻言,立刻有些激动:“是。”
不是什么近亲,只不过是有那么几分沾亲带故。温兖点头:“朕记得,你们家如今好几个孩子都在军中,还有两个入了朝堂,在兵部、吏部任职。可见你们家出息人才。”
汪羽立刻磕头:“都是为陛下效力。”
“起吧。”温兖抬手,“承国公生了个好女儿,替朕生了第一个儿子,你们家是朕的岳家,好好干吧,朕不会亏待你们的。”
汪羽千恩万谢地告退了,温兖神情依然冷淡。
片刻后,大伴何素过来为他倒茶,温兖饮了一口,重重放下:“不够烫,重新沏。”
何素立刻跪下请罪,见温兖不说话,只好虾着腰下去重新沏茶。
*
虽然皇帝说的是去翰林院问问,汪羽到了翰林院之后,叫人将翰林院整个围了起来,既不许给热水也不许送饭进去。每个时辰叫十个人出来,拿着那本册子问话,若这十个人里没人说得出来,那便继续回去饿着。
身边的锦衣卫低声道:“汪哥哥,陛下到底也没让咱们刑讯,翰林院的人都金贵,也受不住刑,咱们盘问一番也就是了。”
早些年的确有些私刑,只是自司礼监日渐凋敝后,锦衣卫也加了几分小心,不似过去那般任意妄为。
汪羽也是做了好一阵孙子了,闻言立刻道:“昨日你也在,陛下说了什么你也清楚。这事儿是关乎陛下的体面,陛下不开口,咱们得想到陛下的前面去。你也听了,陛下拿我们汪家当岳家,这么算下来我和陛下还能攀着亲,出了事有我担着呢!”
中午那一餐不吃也就罢了,到了晚上渐渐有几位上了年岁的翰林便不大受的了了。
除了不许饮水吃饭之外,锦衣卫也不许他们如厕,这些人体面了一辈子,断不能接受当众便溺,不少人都咬牙硬忍着,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不乏有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咱们也不是什么都知道,您查案拿人,别难为我们。”
汪羽冷笑:“这篇赋最初便是在京中流传起来的,翰林院的大人们哪个不认得几个朋友,能写这篇赋的人也不算是等闲人物,所以说与不说的,全看大人们对陛下的忠心了。”
一直熬到下钱粮的时候,终于有一位大人熬不住了。
他抖着手说:“这字,看着有些像池侍读。”
汪羽立刻叫人去拿了池濯的字,两相对比后冷笑:“您蒙我呢?这哪里像了?”
老翰林脸色苍白:“虽初看不甚像,但这运笔的手法确实一样的。”
汪羽照着他说的,又看了看,似有所悟:“你口中的池侍读如今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