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贱民好大的胆子!”她目光阴毒,钩子似的剜着唐池:“唐老爷,您家这下人如此不懂规矩,可是有损唐家家风啊!”
唐池被这满脸□□,涂的跟鬼一样的老婆子气得满脸通红。他唐家就算再落魄,也容不得一个说媒的踩在自己脖子上。
他唐池混迹生意场数十年,什么都没怕过,今日有人敢抢他女儿,就是拼了他这条老命,他也要那王八蛋程家丢掉两颗眼珠子!
他正欲上前与那妖婆大干一场,被沐丘拦了下来。
沐丘平静的目光落在媒婆身上:“不知这程大公子,为何要强抢一有夫之妇?这便是大家族的朗正家风吗?”
他的话分明毫无怒意,从头至尾都是一个语调,却使久经“人场”的媒婆心头一滞。
不过就是一茅屋素食的平头百姓,她为何会对这样一个卑贱之人心生惧意?
“不可能!前日提亲时她尚闺阁待嫁,今日便成了有夫之妇,你当老婆子傻了?”
沐丘仍旧淡淡地:“若是程公子执意烦扰吾妻,在下便要去官府为内子讨声公道了。”
唐朝朝立在房门外,将沐丘所说听得一清二楚。
她本是担心父亲火急将事闹大,才想出来自己摆平此事。原想着沐丘娶她并非自愿,能陪她回家已是感动。只要他能承认二人夫妻之实,拿着官府便能压着程家不敢胡来。
只是没料到,这话却由沐丘替她说了,心中顿时感激无尽。
就连身旁的苏四娘也因此柔软了几分。唐朝朝已将她的经历大致讲清,这个女婿虽然寒酸了些,但性子是好的。嫁给他虽不是为人母所想,却也比送女儿去给程铁糟蹋了强。
何况他只是掀了朝朝的盖头,压根算不上正经夫妻。
唐池也呆呆立在一旁,此子三言两语便有如此气势,比之他当年也不逞多让。
瞬间就看他顺眼了不少。
媒婆仍不示弱,上前急语连问数句:“你说你二人是夫妻便是?可有媒人为证?可有婚书?可行婚仪?男女嫁娶若是都如你们这般随便,还要我们何用?”
她从业媒人三十余载,这样逃婚的人她见多了。都是借口托辞,做戏蒙混的,怎么可能有证人婚书?小年轻想和她斗,还是太嫩了些。
她得意地扬眉,倒想瞧瞧这对假夫妻还有什么话可狡辩。
沐丘一时无话可说,他对这些事本也不太明了,面对专业之人还是露了马脚。
唐家父女二人也都面如死灰,这些他们都拿不出证据来。婚仪倒是有,只不过黑风寨那场乌龙大婚,说出去只怕会笑掉媒婆大牙,更不会有人相信。
就在众人都以为这场斗争将以媒婆的获胜结束时,苏四娘却道:“婚书自然是有的,只是不知这位媒人姐姐,是否愿随妾身去官府验验真假了。”
大程为防滥诉,告官一方若是吃败了官司,被判了污蔑之罪,是要拖出去打板子的。
若是苏四娘说得是真,让程大公子受了罪。莫说自己这事业能不能干下去,小命能不能保住都是未知。
且那苏四娘说话时不卑不亢,丝毫不像心虚模样。
她可不敢冒这般大的风险。
于是只得带着下人,扛着花轿原路离开。
唐家三口见人走了,纷纷舒了口气。虽然知道程家那边不会轻易罢休,但至少如今这一劫逃过了。程家人就是还想抢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家公子的屁股抗不抗揍。
唐朝朝想问婚书的事情,却没开的了口。
苏四娘对沐丘的态度好了许多,盈盈行礼道:“此番多谢小友相助,只是程家怕不会就此放过我们。你与小女这桩假姻缘,还得烦小友多演上几日。到时唐家会付报酬犒劳。”
“无妨,小姐与我有一饭之恩,帮些忙而已。在下一介闲人,便当是归还恩情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
唐朝朝手心湿润了,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他把她从匪贼手中救下,哪里还有恩情要还?这话似是利刃反复戳着她的良心,就连呼吸都令她绞痛不已。
她应当早就知道的。当时他也说了同样的话,只是她一时被能够摆脱程家婚事的喜悦冲昏了头,竟真以为自己能哄骗了他。如今细想,她只想骂自己蠢笨如猪,还自信过盛。
唐家夫妻谢过沐丘,便分头准备把戏做的充足一些。唐池负责给沐丘买办行头,托人给这小乞丐弄个身份证明来。苏四娘则留在家里想办法弄出个能以假乱真的婚书,以防程家那边胆子大,真去报了官。
苏四娘吩咐唐朝朝给沐丘收拾个客房出来。唐朝朝领着沐丘去了,刚走进门,她还是经受不住良心地谴责,向沐丘道了歉。
“对不起,我不该拿这种事骗你的。你若是生气,我把我的私房钱拿出来赔给你可好?”
她又觉得用钱解决好像侮辱了他,连忙又解释:“我知道这事用钱也难抚平你受到的伤害,但是我真的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你若是觉得不行,你提一个要求,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做好。”
沐丘的头朝下偏了偏,他难得觉得一个人这般可爱,心中好笑。
“私房钱?攒了多久?”他轻声问道。
唐朝朝声音弱弱的:“有十年了。”
沐丘没忍住,嘴角自己向上扯了扯,待他恢复平静神色后才道:“那便拿你的私房钱补偿吧。”
唐朝朝诧异地抬起头。
眼前这个乞丐相比昨夜,下巴上的胡渣消失了,脸上也干净了,与脖子都有了色差。笔挺的鼻子反着从门外射进来的日光,眸子也因强光照进来微微泛着褐色。面部消瘦的几乎只有皮贴着骨头,不过他优越的骨相反而因此发挥了作用,俊得像是女娲精心雕琢出的绝世佳品。
她看得有些痴醉,是良心的不安将她从中拉了回来。
“你不问问数目吗?”
沐丘道:“十年,足够你道歉的诚意了。”
这乞丐,怎么会如此温柔讲理?唐朝朝为此又是一通感动。
解决了良心问题,她还是有一事不解,问道:“你当时既知晓我在利用你,为何还要假装上当,还……还说出方才那种话?还有在匪寨的时候,你既是拿着赏银办事,何必还要多此一举救我?那种情况,万一有匪贼藏在黑夜里,你带着我,应该很危险的吧。”
沐丘从来没有给别人报备原因的习惯,对于这些问题,他一般是不想回答的。
有些事做了就好,只要结果满意,他压根不想费心与谁追究如此做的原因。那是那些读书人才喜欢做的事情。
不过看着眼前女子那副难受的模样,他还是松口了:“非要知道吗?”
“不知道的话,我睡不着……”唐朝朝说完这话,又觉得自己太过得寸进尺,却也没有再改口。
此时的沐丘真心觉得,女人比那些扛着大刀,一日能收百颗人头的蛮人还要难对付。
她们柔如薄纱,轻轻柔柔探入心脏,然后温和的收紧,一丝一丝,直至心脏难以跳动才被发觉,却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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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午□□院,十几身着茧袄的下人分散在花园中,打点着院中假花。
若非定州冬日严寒将池塘水冻上,昨夜又下了那般大的雪,还未来得及从庭院中清到程宅外去。此番情形,还以为暖春已至,鲜花争艳。
院中屋檐下,裹着洁白狐裘的青年富少悠闲地躺着。摇椅嘎吱嘎吱打着节拍,其上之人手捧一茶碗,吹去其上蒸腾的白气,将热茶送至嘴边,浅酌小口。
此人正是在短短数月便名动定州的望都首富家长子程铁。传闻其面若玉冠,身形高挑,乃是定州翩翩少年之典范。
不过发家后定居定州三月,便慷慨博爱,收下了十数痴迷他的女子,个个美若天仙,贤良淑德。且妻妾和睦,家宅安宁,乃定州夫妻之典范。
今日他心情极佳,因他后宅又将增添一位女眷。为了让这位新人尽快与她的小姐妹们团聚,他甚至将洞房搬到了白日。这样到了晚上,她们十一人便能交谈侍夫心得,情若手足了。
感慨着自己这绝妙的计划,媒婆那悦耳的声音便紧着进来了。
“大公子!大公子啊!”
程铁将茶碗搁下,起身抖了抖衣袖:“别叫了!我的美人呢?快带上来让本公子瞧瞧。”
媒婆苦着脸:“哪还有什么美人呐!那唐家不知怎的,赶着昨日给他家女儿找了个夫郎。如今人家已是有夫之妇,怎还能嫁给您?”
“你说什么!”程铁五官挤作一团,或许是因为面部忽然挤压,他痛叫一声,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巴掌大的铜镜。
镜中那传闻“面若玉冠,肤若凝脂”的脸上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痘坑中包围着两三颗红肿的大痘。其中一个白色尖头破开,脓水混着血冒出。
他赶紧拿出帕子将脏污擦净,舒舒服服地收起铜镜,还未畅快一会,突然变成了哭脸,朝着书房狂奔而去。
“爹啊!爹!我的媳妇没了啊爹!您要给儿子做主啊!”
沐丘一身破烂衣裳,蹲坐在程宅大门外。
程铁的哭声震得周围一圈都听得一清二楚。家住附近的,赶集路过的,巡逻的,以及假装要饭的和真要饭的全都知道——程家大公子的新媳妇没了。
帮主站在巷子口,杵着丐帮祖传的烧火棍,可怜谁似的摇着头:“唉呀呀,你说咱们的沐大战神,什么时候喜欢听这些痴男怨女的八卦了?”
沐丘盯着程宅大门,头都懒得转过去看帮主一下:“剩下的赏银呢?”
“嘿!”帮主嘲笑道:“还想要赏银呢,屁都没有了!官府那边点了尸首数目,与他们记录在册的比对,少了十三人。要我们把人捉到了,才给剩下的银子。”
沐丘从怀兜中掏出俩肉包子,扔了一个给巷口的帮主。
“呀!多谢沐爷赏口吃的。”
他一口下去,掌心大的包子没了一半,不见他咀嚼两下便吞了下去,剩下那一半还没活过两息便也与世长辞了。
并没有因为没拿到赏银而愤怒,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了,平静地道:“没了黑风寨,朝廷便不会给他们拨款镇匪。那十三人恐怕早就撤离寨子了。”
帮主小口小口品尝着肉馅的滋味,吃得满嘴流油:“既然他们想留着黑风寨,还找我们剿匪做什么?”
沐丘站起身:“匪患一直不除,朝廷也不是只会给钱的冤大头。总有那么几个清明的,要来查查这银子花到哪去了。”
“我不懂这些东西,反正钱到手了,随他们斗天斗地的去吧。”帮主吃下最后一口沾着肉汁的包子皮,意犹未尽地嗦了嗦手指:“你怎么今日这么大方,舍得买肉包子了?”
沐丘沉默了一会儿,眼神飘向远处:“好心人给的。”
“是吗?”帮主抬起眼皮,无神的眸子才露出片刻,很快又被盖上大半。留下这两个字,便消失在幽深巷道中了。
程宅深处还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嚎,和沧桑的呵斥声。
而这片新换了主人的豪华宅子,正是他给唐朝朝第一个问题的答复。他要名正言顺地与程家起冲突,才能把这个吃着用百姓血做的馒头的祸害连根拔起。
至于那第二个问题,倒没什么别的原因,听说黑风寨绑了个可怜女儿家,便顺手救下来罢了。
只是谁知这般巧合,那可怜女子正是被程家逼婚的那位。而唐朝朝又有意想利用他摆脱这桩婚事。他便顺水推舟,刚好也解决了他心中一患。
唐家虽然被程家打压的越来越落魄,但唐池毕竟是曾经的定州首富,积累的人脉和他个人的能力对于程家巩固在定州的地位十分重要。
而唐朝朝,就是他们用来绑住唐池的筹码。只要这个人质在手上,唐池拥有的,就是他程家拥有的。
故而他们势必不会轻易放过她,他也就能趁此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举挖空程家脚下的土。而在旁人看来,这一切只是程家失足,将自己推上绝路罢了。
清晨的唐家酒楼,沐丘一身藏青色新衣,原先束发的发带也换成了银制的发冠。他容貌本就出众,如今这么一打扮,气质上也升了几层。坐在门口,宛若仙人下凡一般,引得路过之人无论男女,纷纷驻足欣赏。
唐朝朝原本在酒楼柜台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珠,这个月酒楼又亏了不少,照这样下去,家里这最后的产业迟早也得黄。
她惆怅叹息,抬起头想要活动放松一下紧巴巴的后颈,一眼便瞟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酒楼门前的沐丘。
从她的位置,只能看见沐丘一半的脸。此时的他轻轻垂着眸子,或许也感到无聊,昏昏欲睡的样子倒是与他清醒时那不苟言笑的模样相去甚远。
这一看便看得痴了,这男人适合放在家里天天看着,实在是太养眼。恐怕没人能对着他这张脸生出什么坏情绪来。
沐丘在门口就坐了半个时辰,酒楼陆陆续续来了不下三十桌客人,且大多是女客。把酒楼塞满后便都赖在这里不走,一点不给后来客人进来的机会。
这突然忙起来,唐朝朝也抽不出功夫去欣赏沐丘,脚不沾地地在酒楼来回奔走。
别说,虽然许多食客来了不走,但他们的消费能力也着实不低。待的时间越久,点的吃喝就越多。
就这样过了半日,唐朝朝才终于能喘口气。飞快地跑回去对账簿,算珠在她手中来回翻弄着,噼里啪啦响了一盏茶左右,中途没有丝毫停顿。
最后一颗算珠在清脆声中落下,唐朝朝面露喜色,兴奋地跑到沐丘身边,对着他就是一顿夸赞:“你简直太棒了!就这一上午,不仅把这个月的本收回来了,下个月也不愁本钱了!”
要知道唐家酒楼这三个月,月月亏本。若非家中还有不少存银,这生意做下去,他们早就饿死了。可如今沐丘一来,什么也无需他做。就这样往门口一坐,食客就哗哗地进来,为了多看他几眼不断地给唐朝朝送银子。
自从家里产业一个接着一个倒闭以后,她就一直负责守着酒楼,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见到这般多的客人了。
沐丘却没对她的夸赞有所反应,看着门外的目光收回来,握住了唐朝朝的手。
感受到一块宛若反复洗涤多次,已经变硬了的老布将她的手包裹住。男人的火气旺盛,覆在她冰凉的手上,好像一个正烧着碳饼的暖手炉。
唐朝朝害怕地缩了缩手,又记起眼前这个男人似乎不会对她做些什么不好的事。不然那夜月黑风高,僻静小巷的,他想做什么早就都做干净了。
下意识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她无意看了一眼酒楼外,躲在对面客栈的两人穿的正是除了程家,旁人舍不得给下人穿的特制茧袄。
瞬间明了了沐丘这般突然的意图,她默默握住了沐丘长满老茧的粗糙大手,低声羞涩道:“你这是做什么?”
沐丘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他低下身子:“晨日辛苦,出去犒劳犒劳你。”
虽然知道沐丘这样是为了做戏给对面那两个家仆看。可他的脸离她太近了!近到可以感受到他呼吸时的热气,一下一下扑在她耳边,脸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