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仇恨,母子情,兄弟情还是爱情,都足以支使他们为此不惜付出一切。而这,则是官场大忌。
一个重情重义之人,意味着他全身上下都是软肋,只要随便取其一,便能牢牢扼住他的咽喉,死活从此不再掌握于己。
慕饮秋当然了解这些,他虽是武将,但同在庙堂,难免要与文官打交道。况且他在众文臣眼中如同肉中刺,不除不快,交流更是密切。
慕饮秋又出生在文官之家,慕家上下基本都仕途,只出了他慕饮秋这一员武将。在他没有选择进军营前,接受的都是为官之道的教育,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官场规则。
他本就是为了逃避这样的命运,他不想和父亲兄长一般,将感情埋藏心底,甚至有时还能狠心抛弃。
十二岁那年,他便确定自己绝不是那为文臣的材料,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定习武报国。
众人皆以为他慕饮秋是个不通感情的嗜血战神,却忘记了,从军之人往往才是最重感情的人。
“还请神医明言。”
神医目光扫过屋内三人,最终落在那半开的房门外,黑暗的院落中,飘起的那些星星点点的微光。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茬,好似不止在对慕饮秋一个人说:
“你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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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二日一早,唐朝朝还埋在被窝中睡得迷糊,隐约听到院子里有孩童啼笑之声。那声音先是隐隐约约,从很远的地方飘摇而来,后越来越刺耳,直至将唐朝朝吵醒。
“哪来的孩子?”唐朝朝郁闷地推开门。
她好不容易能睡个安稳踏实的好觉,却偏偏有人来扰她清静。
揉了揉眼睛,缓缓适应了刺眼的日光,才看清那个站在院中的小男孩是谁。
他一身浅绿色短袍,蜷曲泛着黄的头发披在脑后,两颗小虎牙搭在下唇上,见到唐朝朝后咧开嘴笑了起来,张开手朝着唐朝朝跑了过去。
“阿央?”
阿央抱住唐朝朝,亲昵的在她身上蹭了蹭,抬起头,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看着很是讨人欢喜。小男孩的声音仍然是软糯尖细的,漠人幼年时都像个糯米团子,白皙圆润,个个可爱。作为漠国小王子的阿央,自然更是可爱的让人看过一眼,便觉得心都被融化了。
阿央笑嘻嘻地说道:“阿央好想阿姐,好想阿爹阿娘。”
唐朝朝愣了一下,抬起头,看见慕饮秋就站在院外,看着这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弟二人相逢的画面,脸上挂着浅笑,还有求表扬的表情。
唐朝朝摸了摸阿央的脑袋,温声道:“阿央乖,阿姐给你买糖葫芦。”
慕饮秋叫人先把小阿央带去一边玩,对唐朝朝说道:“阿央一直在隆德全那里,还不知道自己是漠国王子。”
“隆德全?帮主莫非也成常韦然的人了?”唐朝朝吃了一惊。
常韦然想把阿央藏起来,自然不可能自己带在身边,也不会任由不信任之人看护。如今阿央一直在隆德全身边,便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便是他一开始就是常韦然的人,借送唐朝朝之由,悄无声息,不引人注目的将阿央带来长安。
其二则是慕饮秋派去常韦然身边的卧底,方便随时接阿央回来,保证小家伙的安全。
但唐朝朝以为是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甚至慕饮秋在望都的行踪暴露,与他也脱不开关系。
慕饮秋点头“嗯”了声:“隆德全那边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不过就是负责照看一下孩子。只是想要把阿央带走几乎没有可能。”
说完后,慕饮秋神情严肃地看着唐朝朝。如此这样,便是彻底断了唐朝朝想要带阿央一起离开的念头。
阿央的漠国王子身份不能暴露,否则他随时都会置身险境。常韦然亦是紧盯着这孩子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有不对劲,阿央被抓回去,此后的日子,可就不似现在这般舒坦好过了。
唐朝朝心沉了几分:“可把他一人留在长安,我多少都有些不太放心。”
“常韦然不会让阿央出任何纰漏,他想利用漠国攻打大程,必然也是要与漠国达成交易。阿央一死,他也活不长。”
慕饮秋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又改了口,道:“我已经上书自请回定州养病,无事不回都,诏则复命。应当不会有阻碍,少则二三日,多则半月便能出发。”
唐朝朝此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她知道慕饮秋说的那些道理,但那日带父母走时将这孩子忘在这里已经很是愧疚。如今还要任由他一个人在这狼虎窝生活,道理再大再缜密,心里也难免会有不安。
“我知道了。”唐朝朝微笑着说道。
慕饮秋拉起她有些凉的手捏了捏,安慰道:“阿央背后站着的是整个漠国,与我们关系越疏远对我们越好。早晚都是要天各一方的。”
唐朝朝低下头,五指扣在慕饮秋指缝之间:“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些道理我还是懂的。”
常韦然谋算之深,怕是在北境之战,大程仍处于劣势时便已然埋下种子,直到如今,也只是长成了一颗小树,真正长成一颗大树时,尸山血海,在所难免。
消息传给阿喜时,唐朝朝对他说:“此去可能归期遥远,条件或许会差上不少,你若想留下陪伴双亲和她的话,也可选择留在长安,任务就是打点一下将军府,月俸照旧。”
这是慕饮秋交代给唐朝朝,要她一定要转告阿喜的话。他对阿喜总是严厉,担忧自己出口会左右他心中真实的想法,故令唐朝朝代之。
其实他原本是想直接下令让他好好待在长安,跟父母亲人,还有……恋人培养培养感情。
虽然他们相处仅仅一年,但心中早已将彼此当作了密不可分的战友。阿喜没有经历过战场的生死同袍之谊,却也是个极为讲义气的孩子。在慕饮秋将他挑走的那一刻,心便只认这个将军了。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乃将军亲自挑选的亲卫,自入职第一日便立誓,此生随从将军马后。将军去哪,我自然也要跟着去哪。”
“你们去哪啊?我也要一起!”江锦从门后探出头,笑嘻嘻地道。
其后跟着的沐启良也从院门走进来,嘴角上翘,言语相比从前愈发宠溺:“师父要走,做徒弟的自然也要随往。”
唐朝朝无奈道:“你们一个个放着好好的长安不住,偏跟我们去那偏僻之地做甚?”
沐启良折扇一挥,扇面哗的一声打开,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只剩下两只弯着的眼,不着调地说道:“你们想撇下我们去过那神仙般的二人生活,我们偏就想去瞧瞧,如何?”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偏想去,那便一起去就是了。”唐朝朝微笑着摇头。
她怎么不知这些家伙是担心她独自面对未知,一个随时会发病的慕饮秋,和不知道富足与否的环境。
阿喜是为了慕饮秋的安全与他当初的誓言,江锦他们则是为唐朝朝这一萍水相逢,又有缘再会的朋友一些依靠。
这些东西,唐朝朝曾经不曾拥有,若非是父母照顾有佳,恐怕如今的她,应该是个孤寡难开的性子。
这难免让她心生感动。
阿喜羞涩地挠挠头,难为情地说道:“不过走之前,我还是想去找一下温柔。”
唐朝朝笑起来像个看着儿子娶了个漂亮媳妇回来的老母亲,虽然阿喜至今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了与温柔这小姑娘成家的想法,毕竟他还没有到弱冠之年,现在想这些多少有些违背家里教育。但是他们这些“过来人”自这两个小家伙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来,阿喜被温柔这个名字温柔,性子也温柔的姑娘打动,恐怕难以将其从心中剖出了。
“若是温柔不愿与你一起呢?你还是要致死追随你的将军?还是留下来陪她?”唐朝朝到底还是想让阿喜留下来的,虽然忠心令人称赞,但出于私心,她和慕饮秋都想让这个没长大的孩子多在父母亲友身边,而非束缚太多了职责。
如果不是当初阿喜叛逆偏要参选,如今的年龄,理当在学堂上学,好好准备武学考试,成为一个堂堂正正,有军籍,能够升迁的未来将领。而不是一个跟在将军身边,随时准备赴死的小小亲卫。虽是亲卫,但到底也只是私兵,搬不上台面。
慕饮秋看中他的本事,不论是留下来走那正规军,成为军人一步一步爬上高位;还是从此行侠仗义做个江湖浪客,都比跟在他身边经受生死,做些毫无价值意义的事情要强上许多。
可阿喜却是铁了心的要跟着他的将军走,这样说道:“温柔此番来长安遇见了她的兄长,恐怕不会轻易随我离开。况且将军与我有恩,若非他,我或许此生都遇不到温柔,又怎能因此独自留在长安自享幸福?况且温柔有她兄长照料,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临走之前,想与她道个别,若是日后还能见面,她还认可我的话,我一定带她去见我娘亲。”
看阿喜这样子,唐朝朝便知道自己定然是扭转不了他的心意了。只好笑骂:“真是个傻子,快去快回,晚了我们可不等你。”
阿喜大喜,连忙抱拳称是,立马转身去找他的温柔去了。
唐朝朝走到凉亭中坐下,捧起烟气腾腾的香茗尝了一口,被这茶水的滋味惊喜到,挑眉轻“嗯”了一声,对着空气说道:“这茶怎么是甜的?”
“你喜欢吗?”慕饮秋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应当是一直在这里看着。
唐朝朝点了点头:“我是喜欢,只是你在茶水里面放糖,岂不是遮掩了茶之本味?”
虽然这么说着,唐朝朝还是欢喜地喝了好几口,若非茶水滚烫,她恨不得一口气喝上三四茶碗。
慕饮秋给她将茶斟满:“不过是用来解渴而已,何须学那些故作高深之人?我不喜欢那是我的事情,那些下人担心我因此发难,使得你也不能投己所好。从前是我不够细心,日后,你喜欢什么便做什么,无需计较旁人,一切有我。”
唐朝朝想笑,低下头忍了下去,说道:“你最近怎么这般肉麻?莫不是药效过了?还是又去那平康坊学来的?”
慕饮秋眼神躲闪,轻咳了两声,极不自信地偏过头小声道:“哪有?我这是情之所至,有感而发。”
“你最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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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长安南边一偏僻坊内的破旧私宅内,温信跪在院中已有半个时辰。日上中天,直射下来,将整个院落照的几乎没有一处阴暗之处。温信短小的影子跟着主人一起瑟瑟发抖,汗水如不会干涸的泉眼,将他满身衣物浸透,隐隐约约看见他那有些瘦小的骨架来。
他并非因为犯了什么错被罚跪在此,而是因为面前这个曾经祥和待他,耐心教他,助他一步一步在长安扎稳脚跟,被他称为老师的存在,抓走了他为之而生的妹妹。
温柔是他在父母离世以后,留下的唯一一个与他最为亲近的家人,也是他入仕为官,撑到现在的动力。
如果没有温柔,这个世界上或许也将不会再有温信。什么仕途,什么钱财,这世上所有能让人追捧争抢的存在,在他心中,都不如妹妹万分之一重要。
他本以为自己成功入京,只要再努力一些,再刻苦一些,就可以给温柔一个舒适幸福的生活。
可如今,她却成了常韦然要挟他的把柄,就被关在面前的屋子里。与他仅仅一墙之隔,而他这个做哥哥的,却只能窝囊的跪在这烈日之下,乞求他人放过他的妹妹,而没有一点别的办法。
常韦然毫无心疼之色,之前种种不过是他演的一出戏,如今这位时时刻刻面露凶色,不苟言笑,冷峻残忍的人,才是这个蛰伏官场二十余年的老家伙真正的面目。
他让这个身子骨孱弱的小书生跪在这炎炎烈日之下,不是因为自己有折磨人的癖好。他想看看这温信,能为自己的妹妹做到何种地步。若能为之而死,那便会是一颗,十分好用棋子。
如今不过区区半个时辰而已,温信已经觉得自己快要昏厥,常韦然却在心中摇头:“还不够。”
昨日慕饮秋在朝堂上向皇帝请缨去镇定州偏僻荒苦之地,以压制体内毒素,无诏不回都城。皇帝对他一向有求必应,只要知道他人的行踪,且还在他手下为官,对皇帝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于是封了一处为他的府邸,为定州府当差。
当日在朝堂上,众臣都以为他慕饮秋是想借着调动之事,像上次一样带着他的妻子去游山玩水。皇帝给他安排的府邸,却真是在那人际荒凉,除了被贬谪官员不愿调往之地。而这养尊处优习惯了的慕饮秋,也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常韦然本想再培养培养温信,但慕饮秋这一变动,他不得不现在就将温信拿捏在手中,否则到他下棋时手中无子,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阿喜白日里去找的温柔,到了天黑才回到将军府,整个人颓废的像是失了魂魄。
唐朝朝本以为阿喜是舍不得与温柔分别,才表现出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说:“这都道别了大半日了,若是真的舍不得,留下来便是,将军的意思,本身也是想让你留在长安,莫跟着他去吃苦受罪。”
阿喜却一点提不起精神,感觉要哭出来似的:“我没找到她。”
“你说什么?”唐朝朝傻眼,“你出去了这么久,就没有见到她?”
“我将她去过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一点她的影子都没有。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我本想去找她兄长温信问问情况,却连他也一起失踪,那些平日里与我关系好,消息灵通的官兵亲卫们都不知道他们的下落。”说着说着,阿喜更着急了,口吻中带上了哭腔:“我不知道他们在哪,若是出事了该如何是好?”
唐朝朝双眸微狭,这兄妹两个,温信她不清楚,但是温柔这小姑娘一直是个内敛的,不可能平白无故的消失无踪。
能教出温柔这样的妹妹,温信再次也不可能是个胡来的性格,凭空消失,又偏偏是慕饮秋对皇帝提出要离开长安的第二日。那温信又是……
想到这里,慕饮秋的声音响起:“那老家伙动作够快,阿喜,跟我走!”
阿喜还没摸清慕饮秋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老家伙,又做了什么动作?
“莫非温柔被人绑走了?”阿喜惊叫道。
慕饮秋寒声道:“你再慢些,也许就不只是被绑走这么简单了。”
唐朝朝猜得不错,温家兄妹两个就是被常韦然抓走了,应当是想利用温信对妹妹的感情要挟他为自己做事。这世上都是凡人,个个都有七情六欲,常韦然拿捏住了温信的情,便能彻底泯灭他的其他品质,正人君子亦能为情感违背原则戕害百姓。
有些人活着是因为情,譬如慕饮秋,温信一类;而有些人活着,则是为了满足那充斥心头,甚至盈满溢出的欲望,便是常韦然及一些其他野心昭昭,蛰伏其中等待实际的人。
若论争权夺利,欲为上乘,情则是软肋,是最不应该存在的累赘。
但不论是主动入局的慕饮秋,还是被迫入局的唐朝朝和温信,显然都是那看起来必然成为欲望者垫脚石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