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霖生脸色忽而平静,嘴角缓缓扯个残忍微笑,“而且我告诉你,我见过我妈,她已经结婚了,还生了孩子,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江建筑枯瘦老脸上的浑浊双目陡然瞪大,铜铃一样凸出来,嘴巴大张,却哑得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江霖生冷眼一字一顿:“你再等多少年都没用了,她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江建筑枯涩的喉咙涌起一股腥甜,“我就说,我就说她外面有人了,跟着人跑了……”
“我再说一遍!我妈没出轨,我亲手给她收拾的行李,我给她买的车票,我亲自送她上车送她走的!”
江建筑急促问:“她在哪?她现在在哪?!!”
“她在哪你也找不见,找见了有什么用?让她丈夫把你打一顿?”江霖生现实反问。
“你……你早晚……早晚会和我一样……”江建筑半弓下腰,努力出声嘶哑诅咒他。
江霖生缓声陈述事实:“我和你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我是我,你是你,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你。”
江建筑弓腰喘粗气,说不出话,这一局江霖生完美胜出,他平复心情,走近他不耐说:“你好好想想,如果你现在还想去养老院,我还愿意送你过去。”
“我不去!你就是想要房子,把我扔那不管,也不交钱,让我随便被人欺负。我和你妈我们俩的房子,我死也不会留给你。”江建筑沉吸一口气,双手握紧拐杖,抄起就想挥他身上。
江霖生出手拽住,烦躁蹙眉,“我不要你的钱,这屋子你愿意留就留,不愿意留我找中介挂网上卖了,给你做养老费,你在这住了这么多年,把人都得罪完了,你还住得下去?物业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说有人投诉你。”
“我不去!我就自己住!”
“我妈不会再回来了,你还在这住什么?”
“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我自己愿意住,我的房子,我就算住到死,也没人有权利把我撵出去!”
自己愿意住自己住,江霖生不再管他,松了拐杖,回自己屋。
他屋里还是高中时期的简陋摆设,两米长一米五宽的实木床,他初二开始窜个的时候江建筑亲手给他打的,睡了这么多年,依旧特别结实,占了方寸小屋的一半,剩下的空间只能摆下一张床头小桌、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书桌和柜子上头垒的都是高中时候的书和卷子资料,高中毕业后他没扔过,也没再收拾。
他坐到床侧,手机顺手放床头小桌上,桌上摆着插座,一个蓝色水杯,一包抽纸,还有一张全家福,是他过十四岁生日去马场骑马时拍的,他一身黑色骑马装,意气风发地坐在棕红色高头大马上,侧身面对镜头,前面站着四肢健全的江建筑,和被江建筑搂着的女人――漂亮温柔,无忧无虑,笑得天真灿烂。全家照的最后一张合照。
他拿起来,抽一张纸擦干净相框玻璃,让女人对他笑得更清晰一些。
卧室门喀嚓一声,半旧的木门吱吱呀呀推开,江霖生抬头,江建筑视线铁钉一样盯住他手里的照片。
他冷漠问:“什么事?”
江建筑好一会儿才从照片里抬眼看他,颧骨皮肤微微皱起,罕见的,江霖生竟然在他身上看到了求人的低微。
“你……你有没有你妈现在的照片?”
“没有。”江霖生擦干净相框,重新摆桌上,“我就见过她一次,没照照片。”
“……你再去找她,再拍一张。”
“她已经有新生活了,我频繁打扰她干什么?拉回她以前和我们在一块的回忆吗?”
“你不用和她见面,偷拍一张。”
江霖生眸光陡然黑沉凝视他,“江建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话吗?这是偷拍!我不去!”
“你给我一张她现在的照片,我就答应你,不去找她。”
江霖生讽刺笑,“你知道我在哪见的她吗,天涯海角,世界这么大,你想找也找不到。”
“我就听你的话,去养老院,不让物业经常给你打电话打扰你。”
“说了,不拍,你愿意自己住自己住,反正没人敢进来,等你哪天突然出事,死屋里生臭发烂了都没人知道。”
江建筑气急,使劲敲拐杖,“江霖生,你是我儿子,我把你养这么大,让你给我拍张照片你都不拍!你要这样,我就找你女朋友去!”
“新民社,宋伊。”
丢炸弹一样的威力,江霖生被炸得猛然从床上站起,双目凛凛盯紧他。
江建筑却不急了,拧着灰白的老眉分析:“你刚才和她打视频,你说她在过除夕,时间不一样,她在国外?年前还在国内,过年了却在国外,她是在外国工作的记者?”
“你想干什么?”
“我一个糟老头子,还少了一条腿,我能干什么,当然是去她工作的地方问问她的电话,我想给她爆料消息了。”
江霖生气得咬碎牙根。
江建筑问他:“还愿不愿意拍照片?”
“我看看。”
“我不要她姘头和孩子的,我就要她自己的照片。”
“要求太多了,出去,我要睡觉了。”江霖生到门口轰他,他现在一眼都不想再看见这个男人。
江建筑肩膀卡住他要关上的门,“你什么时候能给我照片?”
“不知道,看我什么时候能再碰见她。”
“今天就去找她。”
“去不了,得拜年。”
“明天。”
“明天我要去外公外婆家。”
“他们又不待见你,你去干什么?”说完,江建筑忽然警觉,“你是不是就是在那看见你妈的?她会回来?”
江霖生冷眼,“他们为什么不待见我,还不是因为你,我妈要是回来过,我外公外婆会每年都把我轰出来?”
他强硬关门,“出去,我要睡了。”
江建筑没挡住儿子的力气,哐当一声,旧门冰冷无情地在他脸前合上。
*
清晨,大雨还在下,江霖生没开车回来,撑了把伞出小区,坐地铁去宋老师家。
老师和师母还是一如既往的客气招待,宋祁山问他什么时候走,想趁他走之前,邀请他回学校给他这一届学生聊聊天,打打鸡血,刺激刺激。
江霖生问问开学时间。
高一开学晚一点,年初九。
那时候江霖生已经走了,他回来就是和以前的朋友聚一聚,给老师拜年,去外公外婆家走一趟亲戚,看他们有什么需要没有。
江霖生往后推一周,“要不等元宵节的时候,我回来陪老师过元宵节。”
“这个好,看你的时间,学校什么时候去都行。”宋祁山高兴点头。
江霖生适时说,“我之前出国的时候,碰上伊人姐了,她说她不回来过年。”
宋祁山激动拍腿,一脸骄傲自豪,“我知道这件事,她还找我了,没想到囡囡能愿意写物理新闻稿。”
“你都不知道,当年我劝她选理,她一门心思要选文,撞墙都得选文,就为了不用上我的课,不用学物理。”
安莉调侃笑说:“你老师当年还想过高中三年都能教伊人呢。”
“伊人姐好像确实不太喜欢物理。”江霖生微笑说,“不过她采访写稿子很认真,她一个人在国外,结过婚了吗?”
“没有。”宋祁山摆摆手,“囡囡主意多,不愿意结婚。”
“老师同意?”
宋祁山连叹三口气,“没办法啊,又不能强迫她,现在她还愿意回来看看我和你师母,要是不同意,她说不定回都不愿意回来了。”
江霖生看一眼师母,她脸上依旧是微笑,但眼神明显已经冷了。
他点点头,“还是要尊重伊人姐自己的意愿。”
江霖生起身告辞,宋祁山和安莉中午得回老宅吃饭,一向不留江霖生在这,跟着起身送他。
年初二江霖生到净水,在海边走了走,坐了一上午,没到外公外婆家讨嫌,初五早上,和江建筑说他要回平城,到高铁站坐了去净水的高铁。
如他猜测的那样,在外公外婆的铁皮大门前看见一辆白色大众轿车,院子里响着小男孩活力四射的蹦跳嚷叫声。
听着一墙之隔阖家团圆似的热闹声,江霖生在大门外彳亍了足足十分钟,才迟疑抬手,敲动铁门前生锈的大铁锁。
敲一下,整个铁门打雷一样隆隆直响。
院里的小男孩大喊:“外公外婆,有人敲门了,我去开门。”
苍老女声乐呵呵喊着:“冬冬,慢一点。”
铁皮大门哐隆隆拉出一条缝隙,先是一双稚嫩清澈的眼睛,江霖生低头和他对视。
小男孩仰着泛红出汗的小脸,好奇打量他,“我是冬冬,我来外公外婆家走亲戚,你是谁呀?”
不待江霖生说话,大门打开到两人宽,跟在冬冬身后的外婆看见是他,急忙小跑过来,一手从冬冬颈后盖到胸膛前,带到腿边,护住他身体,疾言厉色质问:“你来干什么?你怎么今天过来了?!”
冬冬仰头好奇问:“外婆,这个哥哥是谁呀?”
江霖生没说话,目光越过两人,眺向院中穿着白色圆领毛衣长裙,端着一筐清洗干净的紫葡萄,从大门前的院里经过的中年女人。
女人听见门口的动静,转头往门口看。
一瞬间好像电影镜头推进给出的特写,女人脸色猛地一变,眼眶顷刻湿润,手上小筐抖动,堆到冒尖的葡萄簌簌滚落地面。
外婆回头看一眼,脸色瞬间凌厉起来,握住两扇门就要合上,“赶紧回你的川礼去,净水不欢迎你。”
“妈!妈!妈!”女人流着泪快步跑到门口,把葡萄筐塞进小儿子冬冬手里,双手使劲扒开快要合上的大铁门。
她哭着央求:“妈!霖生都来了,你就让我和他说说话,见他一面吧。”
“秀珠!他有什么可见的,他知道你在哪,还能瞒住他那个神经病爹?!”
铁门扒开半人宽的缝,李秀珠一侧身,肩膀轻轻松松钻进铁门中间,就是胸大卡住了。
外婆不敢再推,手上松了力道,李秀珠立刻推开门跑出去。
江霖生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克制着全身的颤抖,眼眶通红大睁,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的样貌。
又老了,头侧都有几根白头发了,眼角的鱼尾纹也多了一条,脸上长了两颗老年斑,但气色特别好,看起来还是特别温柔漂亮。
李秀珠抬头同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眼睛一眨就有泪水往下流,唇瓣蠕动,喉咙塞棉花一样堵着发不出声音,双手颤巍巍抬起,想摸他的脸又不敢。
江霖生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贴,哽咽叫她:“……妈。”
“……霖生。”李秀珠终于摸到儿子的脸,去抹他眼角的水迹,一连几声心疼地哭叫,像是要把这些年欠他的,该叫没叫的,全都叫出来,“霖生……霖生……妈的儿子……霖生……”
“妈……”江霖生伸手擦她脸上的泪,被泪水糊住的眼睛。
李秀珠自己低头擦擦泪,拽着他的手腕往门里走,“来,进来,快进来。”
冬冬在门口一脸痴呆地瞅着,连忙打开大门让他俩进来。
李秀珠一把拽过冬冬怀里的小筐,塞到江霖生怀里,“葡萄,妈刚洗干净的,快吃,特别甜。”
“哎――”冬冬忙把嘴巴里的葡萄皮吐出来,小短腿在后面跟着,“我的,妈妈,我还要吃葡萄。”
外婆一把抓住冬冬胳膊,“别跟了,外婆去给你拿新的,我们自己洗,洗了自己吃。”
李秀珠拽着江霖生径直往一侧偏房走,在门口撞上一年轻男人,江霖生和他打个照面,男人看他一眼,识趣地让开,让母子俩进去。
屋里是李秀珠出嫁前的闺房,陈设简单温馨,她拉着江霖生到床边坐下,垃圾桶放在脚边,“吃葡萄。”
江霖生捡一颗,放进嘴里挤出葡萄肉,舌头剔出葡萄籽儿,吐到手里和葡萄皮一块扔进垃圾桶,“很甜。”
李秀珠泪眼婆娑地望着他,鼻头和唇瓣通红,忙不迭点头,“甜就好,甜就好,甜就多吃一点。”
江霖生剥一颗,递到她嘴边,“妈你也吃。”
“诶,吃,妈也吃。”李秀珠拿过来放进嘴里,吃着吃着就憋不住地抿嘴巴,捂嘴流泪,“霖生……妈对不起你。”
江霖生到书桌前抽几张纸递给她,“别这么说,我不觉得。”
“妈好想你……来净水之前还做梦梦见你,没想到真的见到了。”
“我知道你初五来外婆这,过来碰碰运气。”
李秀珠接过来纸,几行泪一会儿就浸透纸巾,提起来都是委屈:“你外婆不让我初二过来,她不让我见你,你也不让,你们都不让你我见你……”
“不见也好,一见面你就哭,哭多了对眼睛不好。”江霖生转头看一眼在窗外空地打转的男人,低声问她,“外面那个男人,他对你怎么样?”
“好。”李秀珠点头,“挺好的。”
“你在那生活怎么样?”
“挺好的,那里生活很安逸。”
江霖生左手摸进裤兜捏住个东西,片刻后,手指躲在里面握成拳头,到底还是没掏出来。
“你手机里还有我的号码没有?”上次见面他给她存过了。
“有。”李秀珠点头说。
江霖生让她把手机拿过来,看一眼确定一遍,叮嘱说:“要是有什么事,你记得给我打电话。”
“不会的,你叔叔对我和冬冬都很好。”李秀珠看他一脸郑重,又点头,“我记得的。”
李秀珠说:“我之前在网上看到跨年夜你和一个女孩在广场上玩,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嗯,她是我女朋友。”
江霖生笑起来,分享秘密一样低声说:“妈,我喜欢她很多年了。”
“视频里不太清晰,你有照片没有,让妈看看你女朋友长什么样。”
江霖生找出手机相册,前段时间有一回出去玩,宋伊说她的手机没电了,要玩他的手机,等她出国后,他有需要点开相册,才在里面发现二十多张她的自拍照,什么样的都有,做鬼脸的都有。
他找一张让李秀珠看。
李秀珠仔细看他手机里的照片,“真漂亮,但看着是不是不太好相处,你会不会被她欺负?”
“妈,脾气不好才好,我就喜欢脾气不好的,这样才不容易被别人欺负。”
李秀珠手指交叠在一块互搓,低着头不说话。
她知道,儿子一直嫌弃她的软性子。
但她从小被说一不二的母亲拿捏,出嫁后凡事都有丈夫做主,听话了半辈子,怎么能硬气的起来。
“那挺好的,她这样到哪都不吃亏。”李秀珠羡慕的喃喃点头,恳求他,“你们结婚的时候,能给我说一声,让我过去看看吗?我不让你爸看见,就远远看一眼,远远看一眼我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