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帮你问问吧!”
“不准去!”
贺鸣珂突然一个激灵,猛地扯住了丁渔的衣角。显然,他现在揪着不只是衣服,更是他十年未曾破过的尊严。
“不许、不准、听到了没有?”
贺鸣珂双眼布满血丝,面色森白,表情狰狞可怖,像从古堡爬出来的千年吸血老妖。大白天的活见鬼了,丁渔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不过老大,下节课就是张老师的课,她要发试卷讲评的。”
贺鸣珂手一松,瞳孔一缩一放,声音嘶哑:“什……什么。”
有人在班级门口敲门:“贺鸣珂是哪位?张黎老师让你来办公室一趟。”
秋,多么静美。
人生,多么凄凉。
七岁那年,贺文彬守在床边,给他讲勾践卧薪尝胆、晏子钻狗洞、韩信受胯下之辱的故事,贺鸣珂只是昏昏沉沉地听,尚且无法理解。如今,他也竟能体谅三分了。
贺鸣珂走在去往办公室的路上,这条路荒凉,一眼望不到尽头,秋风拂起他的发尾,却吹不散他心中的悲怆。
贺鸣珂在进入办公室的前五秒安慰自己,好男儿志在四方,区区一次考试又岂能将他打垮,江山没了还能再夺。
心理建设完毕,贺鸣珂抬头,正好和办公室里的白辜月对上视线。
贺鸣珂左脚脚跟站牢,右脚脚尖使力,完美转了一百八十度,准备告辞。
“贺鸣珂,你要去哪儿?过来。”
是张黎老师的声音。
为什么白辜月会在?!
为什么?!
白辜月此刻站在隔壁桌的英语老师面前,她正好抬眼,看着贺鸣珂一步步机械地走到张黎面前。
张黎手里拿着成绩单,皱着眉,左思右想了一上午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拿着保温杯,轻抿了一口温茶,咂了咂嘴,叹了口气。
贺鸣珂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她面前,他不敢上前,也不敢后退,内心狂风呼啸。
为什么白辜月在?!
为什么?!
张黎终于放下杯子,她担忧地打量贺鸣珂,问:“贺鸣珂,你考试的时候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贺鸣珂眼珠一转,他的嘴巴离白辜月的耳朵仅有一米左右,他速度改了口,“有点。”
“哪儿不舒服?现在还会吗?”
“脑袋、肚子、都不太舒服,”贺鸣珂警惕地瞟了又瞟白辜月,还好,她并没有抬头,似乎正在和英语老师热烈讨论。“不过现在没事了。”
“意思是你考英语的时候,没有这些症状,考语文数学科学品德的时候,这些症状又出来了是吗?”张黎推推眼镜,认真地问他。
贺鸣珂的心思没有一点在张黎身上,他紧张万分地注意着白辜月那一边。
她怎么还不走,好烦。
“嗯,”贺鸣珂没注意张黎在说什么,胡编乱造地回答,“正如您说的那样。”
张黎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老师理解你,刚从国外转来没多久,可能还没习惯国内的学习环境。这次成绩呢,我就不公布了,老师希望你能尽早适应,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我平常都在办公室里。知道吗?”
白辜月抬头了,贺鸣珂收回目光,内心警铃大作,立马冲张黎连连点头。
白辜月拿起她的书了,贺鸣珂用余光偷偷观察,这是要走了吧?
“你怎么了?看上去六神无主的,肚子又痛了吗?”
白辜月要走了!
贺鸣珂大松一口气,看着白辜月跟英语老师道别,缓缓向门口走去。
终于要走了,幸好没被她听到什么。
贺鸣珂心中的重石落下,浑身瞬间轻松起来。
“正好,白辜月,来这边一下。”
张黎瞧见走到门口的白辜月,冲她招招手。贺鸣珂脸色唰一下煞白。
白辜月抱着自己的习题来到张黎面前,张黎终于露出笑容,她舒心地看了一眼白辜月,又忧愁地看了一眼一旁面如死灰的贺鸣珂。
“贺鸣珂,你要多向你的同桌白辜月学习,她这次考了整个年段的第一名,除了英语扣了一分,其余全部满分。”
“你除了英语满分,其他的……”
“知道了老师!”
贺鸣珂突然高声回答,盖过了张黎的后文,张黎推推眼镜,叹了口气。又把期望放在白辜月身上,她牵着白辜月的一只手,“辜月啊,你也知道你的同桌是从国外转来的,可能不太适应。你们是同桌,要互帮互助。贺鸣珂哪里不懂的,你多指导他一下,你看这次作文……”
张黎抽出贺鸣珂的那份试卷,翻开作文那面,“老师年龄大了,视力也不太好,鸣珂啊,你这个字还是需要写端正一点,太飘逸了老师吃不消。”
贺鸣珂双耳烧得通红,活了十年,他哪经受过这样的地狱场面。
他那蛇形的字被大大地展露在白辜月的眼前。
这和脱光了在全校面前跳舞有什么差别。
“老师把卷子给你,你好好订正,不会的除了我还可以问白辜月,知道吗?知道了就先回教室吧,马上就要上课了。”
俩人一起走出办公室。
“你别以为……”沉默许久的贺鸣珂终于开口,他紧紧攥着试卷,半低着脑袋,颤颤巍巍地说出了后半段,“你别以为我会听老师的……”
白辜月停下步子回头看他,贺鸣珂满面通红,看上去像发了高烧。
贺鸣珂手里的考卷要被抓烂了,他呼哧呼哧地进行最后的挽尊,“只不过考了第一,被老师夸几句而已,你少得意!”
白辜月目光平静,“我没有得意,我从一年级开始就是年段第一,我没有必要得意。”
贺鸣珂语塞,支支吾吾地吭不出一句话。可恶,他怎么能输给白辜月。
白辜月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辅导你。”
“哈哈,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贺鸣珂叉着腰仰天大笑,结果中途被口水呛到,狼狈弯腰狂咳数声,“我只是一时失手而已,我才不需要你辅导!你什么也不是!”
“好吧。”白辜月听懂了他的意思,抱着书转身离开。
竟就这样果断地走了?
贺鸣珂有气无力地走在回教室的路上,这些日子苦苦树立的完美形象在白辜月眼前坍塌得一点不剩。
呵呵,那家伙一定很得意吧,看到他这幅狼狈模样。
“呦,这不是贺鸣珂吗?”
又一次撞见单峥宇和郭泽康,贺鸣珂可不愿让第二个人看到他的窘态,于是火速挺直了身板,高扬下巴,恢复高傲的天鹅姿态。
“考试成绩出来了,贺鸣珂,你考了第几名?”
“这种事情还要问吗?”贺鸣珂耸着肩膀笑,他摆摆手,无视二人径直向前走,“有天天来问我的功夫,不如多复习几题,说不定你们下次也能考个第一。”
“贺鸣珂,你的东西掉了。”
郭泽康捡起地上的纸团,展开一看,“哇塞,居然有人语文可以考62分。”
贺鸣珂浑然不知地走在前面,听后不忘嘲笑:“世界上还会有这样无药可救的笨蛋啊。”
“让我看看,”单峥宇凑上前,“真的诶,太夸张了,而且字巨丑无比啊,是用脚写的吗?”
俩人齐齐看向姓名那栏,“这个人叫,贺鸣珂……”
说时迟那时快,贺鸣珂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到二人面前,将试卷一把抢过撕成碎片后扔到一旁垃圾桶里。一气呵成。
“贺鸣珂,你语文考了62分啊……”
“你们班语文62分也能当第一吗……”
贺鸣珂上前,左手揪起单峥宇的衣领,右手揪起郭泽康的衣领,把脑袋埋在二人之间,在他们耳边犹如恶魔低语:“谁要是敢说出去,杀无赦。懂?”
第16章 釜底抽薪
说实话,白辜月对这次单元测的成绩并不满意,甚至可以说是她学习生涯里的一次滑铁卢。
前几日在办公室,英语老师张凯丽抚着她的肩膀,温柔地对她说,她的作文结构很漂亮,语法知识也很扎实。那究竟是为什么被扣了一分呢?老师翻到一面,也就是听力部分,她错了一个选项。
这一题问,康康准备和麦克去郊外旅游,请问他们带了什么?
A是一顶太阳帽,B是一把鱼竿,C是一副太阳眼镜,D是一个篮子。
正确答案是C,白辜月选的是A。
错题再正常不过,可是白辜月错的这一题难度系数极低,张凯丽推测是粗心所致,譬如脑袋里想的是C,却一不小心填了A。不然,白辜月没有理由在这种送分题上丢分。
白辜月感觉脸蛋热热的,深感惭愧。然而真相却大相径庭,这并不是她粗心造成的。
不仅如此,听力的许多选项,她都是诚惶诚恐地填下,至于对错,她也不敢保证。
白辜月的词汇量超过同龄人,语法知识倒背如流,唯独听力和Speaking令她束手无策。是的,她并不是一个天才。
白辜月一到三年级都是在一个叫新华小学的普通学校里念的。这所小学和任何一所普通的小学一样,三年级才开始接触英语。但北浣实小的学生不同,他们从一年级开始就学英语了,北浣小学四年级学的英语知识放在普通小学,妥妥都是六年级乃至初中的水平。
这是一个巨大的鸿沟,白辜月要跨越这个鸿沟,就得付出比一般学生更多的努力。
但众所周知,英语并不是一个只要会写会背就万事大吉的学科,它更多的要求学生们会听、会讲,至少在北浣实小,学会应用英语比学会应试英语更重要。
北浣实小为此聘请了许多外教,举办各种英语大赛,以培养学生的英语环境。
白辜月缺少的就是那份英语环境,她的梦想是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一个英语磁带复读机。她家没有任何培养英语听力的工具,以至于每次写作业,她都只能略过听力部分。听得少,自然也说不好,一到英语课的Speaking环节,她都得提前焦虑半节课。
白辜月特地去店里看了一下,最便宜的老式英语磁带复读机也要一百多块,更别说更高档次的。她想,暂且不用应该也没问题。
显然,她误判了。
北浣实小听力的难度和从前那所小学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她这次只是幸运,错了一题,下一次,白辜月不敢深想。
“月月,你在想什么呢?把皮筋拉高一点。”
“好。”
白辜月把小腿处的皮筋挪到了膝盖位置,她在思考,是不是应该和白詹宇说一下,她需要一个英语磁带复读机。
夏冬天站在她对面,俩人当柱子。她问:“月月,你什么时候生日呀?”
“十一月一日。”
夏冬天掰掰手指,“很快了哎,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跳皮筋结束,三人坐在一旁的长椅上,白辜月摇摇头,“我没什么想要的。”
“嗯,不可能吧,你别不好意思,”谢小婉插嘴,坏笑,“反正是冬天的钱,又不是你的。”
“没事啦,我到时候自会准备一份大礼,”夏冬天突然记起什么,忍不住感慨,“月月,你还记得半个月前贺鸣珂妈妈送我们的那个小熊吗?”
白辜月点点头,“怎么了?”
“我姐说,这熊是纪梵希的,”她伸出两根手指,“起码要两千呢!”
“真的假的?”谢小婉扑到两人中间,懊悔哀嚎,“早知道我也去了!”
“是你自己不去的。”
“我要帮我妈看店嘛。”
白辜月脸色苍白,她不知道纪梵希是什么牌子,万万没想到那只小熊居然要两千。如果早知道这么贵,她是绝对不会收下的。她什么也没给贺鸣珂,仅有那份千层糕,但一份千层糕也不值得贺鸣珂妈妈用两千块的东西和她交换。
“月月,你怎么啦,怎么反倒还不开心了?话说,贺鸣珂家里还真不是一般的富有呢。”
“不然也不会那么嚣张,整天耀武扬威的。”
白辜月心里别扭极了,难受程度堪比偷了别人家的钱。白詹宇从小就教育她,欠什么都不能欠人情,人情是最难还的。
她免费上了贺鸣珂家的课,还收下了一只两千多块钱的玩偶,就算她现在收拾好东西去贺鸣珂家做洗碗工,一时半会儿也还不完。
“老大,今天天气不错,我带了足球,出去踢不?”
贺鸣珂把脑袋放在桌面上,有气无力地晃了晃头。
“老大,你怎么了?你看上去很像《聊斋志异》里面被妖怪吸了阳气男人,你知道吗,就是印堂发黑,像这样。”
丁渔吐出舌头,装出一副要死的模样。
踹丁渔一脚的力气贺鸣珂还是有的,贺鸣珂剜他一眼,“滚。”
“痛痛痛,”丁渔单脚跳了一圈,“老大,你到底怎么了?”
贺鸣珂眼下是两片淡淡的黑眼圈,他懒得与丁渔多说。
为了弥补单元测折损的形象,他这些日子拉着阿芸没日没夜地为自己补习。
贺鸣珂在饭桌上向众人立下“不学完就不吃饭”的毒誓,从此房门紧闭,拒见任何人。
贺文彬和阿琳娜倒觉得是应该的,不为所动,继续各做各的。
倒是赵嫂操心得不行,她连送几次饭都被赶下来,贺文彬一边看报纸,一边说:“不用管他,饿了自己就会爬出来吃的。”
贺佩灵躺在沙发上玩iPad,也忍不住应和道:“是啊是啊,贺鸣珂最没出息了,他哪次不是这样。”
“贺佩灵,你也不用说你哥,前几天考完试了吧,给我看看你的成绩。”
贺佩灵意识到大事不妙,抱起iPad准备开溜,“我回房学习了。爸爸妈妈晚安。”
贺文彬扶额叹息,阿琳娜正好切好一盘水果过来,“怎么了,看上去那么头疼。”
他不理解,“有的时候我在想,你说我们俩好歹也都是正经大学毕业的,为什么生的孩子一个两个都不是读书的料?”
“哎,他们还小嘛。也许智力还没开呢。”
在教育上,夫妻俩始终不能达成一致。贺文彬主张的是精英教育,阿琳娜则是快乐教育,实际情况似乎也更偏向后者一点,总之这些年贺文彬给俩兄妹请的各种家庭教师,报的各类知识型课程,全都打了水漂。
“话是这么说,”赵嫂端着手里那盘饭餐,叹了口气,“小芸也没吃晚饭呢。”
陈阿芸时常思考自己是否真的需要这么一份工作,以她的学历,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过得更舒适一点呢。
她才不到三十,镜子里的自己已然是四十岁的苍颜。
“鸣珂啊,我们休息一下吧,劳逸结合也是很重要的,人类除了学习,还需要娱乐和进食,你能明白吗?”
陈阿芸讲不下去了,她还能怎么细讲呢,好比是二加二等于四这样的简单问题,要她从头到尾剖析,反复强调六十次,眼前这个男孩才会怜悯她一般地露出恍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