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绍西笑道:“我也许会告诉任何人,但绝不会告诉白辜月,你可以放心。”
他说完,绕过贺鸣珂,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一个人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三分钟,忽然脱下校服,把手里的衣服狠狠摔在地上。
临近天黑,贺鸣珂这才不紧不慢地回到自己的住所。远离闹区的边陲之地,挤着一栋五六层高的筒子楼,走进大门,抬头看,他像只在深井的青蛙。
头顶横七竖八的电线和晾衣绳就像野蛮生长的树枝,毫无章法地穿梭其间,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隐约有向下罩住一切的气势。
走道里已经飘起了饭菜的香味,还能听到隔壁的锅铲声。贺鸣珂把手里的校服拍干净,穿上,拉链拉到最顶,低着头走到了三楼。
三楼尽头那扇漆得草绿的门就是他目前的家,比起其它的绿门,它绿得没有生气,是最年迈的那种绿。门上的裂纹像老人脸上的皱,逐日增多。
他极慢极慢地走到门口,门边堆着三叠旧书,有腰那么高,估计明天就要拿去卖了。贺鸣珂深吸一口气,见门还留着一道缝,想要去推。
门内有人抵着,开不动。屋里没开灯,昏暗一片,但他还是认出了是谁。
“头发不染回来,别进门。”阿琳娜说。
门砰得一声关上了,屋里的灯随即亮起。
贺鸣珂没继续,转身蹲坐在门口,抬头望着井外那片愈来愈黑的天。
他揉了揉头发。
想起了染这头金发的原因。
高一开学第一天,那个肥头大耳的男班主任正告全班,学校不允许染发、烫发,穿奇装异服,第一次扣分警告,第二次停课检讨,第三次劝退。
他在讲台前这么说,也没点名道姓,目光却直直看向他。
周三,自律会开始挨个班挨个班地检查,他们好像皇家巡逻队,声势浩大地穿过走廊,踏进班级,一眼就看到了贺鸣珂又卷又棕的头发。
一个老师走到他身边,揪着他的肩角把他拎起来,对另一个老师说:“这里有一个。”
贺鸣珂开口:“我没有染,没有烫,这是我原本的头发。”
逮他的男老师脸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笑了笑:“你这种借口,我起码听过五百遍。”
第二次自律会检查,贺鸣珂依旧保持原样,再一次被抓。班主任气得面红耳赤,停了他的课,并且警告,没染回黑色前别来上学。
他背着书包走出校门,走进理发店,问了下染发剂的价格,隔天,他顶了头金发回学校。
结果当然还是被停课遣返了。
贺鸣珂无所谓地坐在门口,一会儿,门被打开,出来的是贺佩灵,她已经上初中了,原本和贺鸣珂一样的头发被阿琳娜亲自染黑拉直,校长说在学校不能搞特立独行。
“妈咪去洗澡了,你赶紧进来。”
“你不怕被骂?”
“我好饿,妈咪做饭好难吃。”
贺鸣珂笑了,这才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
阿琳娜洗完澡,端着一盆脏衣服准备去一楼的抽水器那儿洗衣服,一眼没有多看贺鸣珂。贺鸣珂也已习惯,自从他跟阿琳娜坦白自己不想念书了后,她就一直是这个态度。
厨房、客厅、吃饭间,三个空间合并,全挤在面前这二十平左右的屋里。贺鸣珂在炒菜,另一边做作业的贺佩灵呛得直咳嗽。
贺鸣珂快要忘了自己是怎么学会做饭的了,总之全家唯一会做饭的赵嫂拿了工资从他们家离开后,就一直是他掌勺。
刚开始艰难得让他掉眼泪,只能一边咬着牙一边动手。他从没进过厨房,没有摸过锅铲,对贺鸣珂来说厨房和地狱没有差别。
后来渐渐习惯了,也不觉得有多苦多难。
阿琳娜要上班,贺佩灵还小,骨子里的娇惯被压下去了,但并没有消融。为了不让大家饿死,他只能上阵。
现在,贺鸣珂已经逐渐适应甚至享受起了做饭这一过程,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的内心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
做完饭,贺佩灵却又说不想吃,贺鸣珂皱眉,自顾自握起筷子:“不吃饭你明早睡醒就会变成麻子脸。”
“变就变好了,我宁愿明早醒不过来。”
贺鸣珂嚼着菜,问:“为什么?”
“我讨厌上学,讨厌学校。”
“我也是,”贺鸣珂放下筷子,注视她,“说吧,谁欺负你了?”
贺佩灵抬手抹了抹眼睛,“烦死了。”她把脸扭到一边,不让贺鸣珂看见,眼泪却大颗大颗往下掉。
贺鸣珂又重新拿起筷子,吃起了饭。
片刻,贺佩灵终于抽噎着开口:“他们嘲笑我,说我的耐克书包是假的。”
“本来就是假的。”
“可我以前有真的。”
贺鸣珂吃饱了,“他们是谁?”
第二天,贺鸣珂戴上鸭舌帽,穿了件黑外套,守在初中校门口。放学铃响,贺佩灵走出学校,来到他身边,指着不远处两个在摊前买烤面筋的男孩:“就是他们。”
贺鸣珂点点头,嘱咐:“你先回去。”
把俩男孩拖到巷子里暴揍了一顿后,贺鸣珂双手插兜,没事人一样地走了。
俩男孩哭哭啼啼地回去找了家长,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贺佩灵的哥哥。因为他们平常总逮着贺佩灵欺负,自然觉得这是贺佩灵的阴谋。
两个男孩的家长风风火火地找到贺鸣珂家里去,阿琳娜刚下班,又被两个女人东拉西扯地闹着要道歉,要赔偿。阿琳娜从她们唾沫横飞的怒骂中大概了解了一二,点头哈腰地道歉,嘴唇抿成了一条刚直的线。
贺鸣珂从厨房拿了把菜刀,走到那群人面前,咣当一下丢出去,俩孩子的妈拉着自己的儿子飞快地退到门口。
他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那群人又骂骂咧咧地走了,贺鸣珂回头,猝不及防挨了一耳光。
阿琳娜浑身发抖,不停调整呼吸。她慢慢坐在凳子上,两手捂面,十根粗糙的手指,没有戒指,没有手链。
她哭了,伏下身呜咽,声音像猫叫一样细。头顶的四五根银发刺眼。
贺文彬死后,往后的每一件都事在加速她的衰老。
贺鸣珂喉头一滚,眼睛红了。
他走出筒子楼,望着天,实在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怎么端端地就成了个穷人呢。
今天是周几?周五还是周六。他想,无处可去,无路可走。
贺鸣珂打算去学校附近转一转,他现在正在停课检讨期,没人能约束他。他希望学校今天就将他退学,这样他就可以迅速找个工作,早点分担阿琳娜身上的债务负担,至少可以把贺佩灵的学费承担了。
他在学校旁兜兜转转,原来今天是周日,不上学,怪不得没有一个人。
贺鸣珂找了棵树靠着,迷茫地望着车来车往的大街。
“贺鸣珂?”
他懒得回头,听声音已经知道来人。
唐殊兰掏出口红,擦了下,又抿了抿。耳旁两侧挑染的紫发被路过的风掀起。
她来到贺鸣珂身旁,自然地把胳膊搭在他肩上,“谁把我男朋友惹不高兴了?”
贺鸣珂扫了她一眼,“别碰我。”
第61章 校园风云
唐殊兰比贺鸣珂大一届, 高二,在17班。
17班是十二中最特别的存在。
特别之处大概在于,往里顺便揪一个都有可能这个局、那个部的儿子女儿。除了钱和权, 这帮人身上唯一的共性就是学习不好。与其称这是班级, 不如说是少管所。
很多人天然就对学习不感兴趣,纵使父母再位高权重,面对这类子女也无计可施, 学习对于他们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来这儿纯粹是为了挂个学籍,他们不需要费心费力地准备高考, 大多数人在高三结束后就会离开故里,飞往各个国家。
可能因为家里多多少少都有为学校的建设添砖加瓦过,所以老师们对17班基本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态度。无所谓他们染头还是睡觉,各科科任老师早已习惯无视闹哄哄的教室,每次按部就班地讲完自己的课, 无论下面有人听也好, 没人听也罢, 下课铃一响, 拿书走人。
唐殊兰就是其中一员。
唐殊兰的母亲二婚嫁给了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 本人在学校混得风生水起, 说是班级乃至整个学校以及周边的大姐头也不为过。
势力辐射之大,老师对她都要露出三分笑。不过唐殊兰并没有那些电视剧里不学无术街头大姐的气焰,她与年段各个老师都相处得极好, 她并不爱读书,只是生了张又欠又惹人爱的嘴。
在学校呆了两年, 唐殊兰没有霸凌过任何人,追随她的人有很多, 没人听说过谁被兰姐欺负了。
她唯一的爱好就是谈恋爱。
学校里小有姿色的男生都被唐殊兰涉猎过。
这届高一刚上来,她就注意到了四班的贺鸣珂。
唐殊兰没有拐弯抹角,在高一军训结束的那天,直接找上他,好事的追随者跟上来,大家都等着看好戏。
她见到贺鸣珂,只说了两句话。
“你好帅。”
“做我男朋友。”
贺鸣珂没有正眼看她,她却觉得这样更帅。他的答案很统一也很简约:“不。”
“兰姐,出师不利啊,你看把学弟吓的。”
围观的人在笑,唐殊兰拆了根棒棒糖,塞进嘴里,也跟着笑:“那我明天再问你。”
贺鸣珂在新学校并不好过。
出众的外形给他带来的麻烦不止唐殊兰。学校里的男生,只要听说过贺鸣珂这号人的,对他的评价无一例外就一个字——装。班级里没有男生愿意搭理贺鸣珂。他没有同桌,值日永远被分到包干区,通常他一到,所有人就默契地走了。
校园论坛里有人开贴,称贺鸣珂为洋佬,帖子叫“帅气洋佬每日新鲜事”,帖子当晚Hot并且被加了精。
无数人在下面跟帖,大多是男生用娇滴滴的语气评论:
“贺哥哥好帅,好想给男神生小猴子。”
“今日特闻,洋佬好像不会系鞋带,笑死个人咯。”
“楼上的,见到洋大人还不下跪,好歹也帮伦家系一下嘛~伦家只是个16岁的小孩子呀。”
“话说,有没有人知道洋佬脚上那双空军是真的假的?”
“当然是粑粑麻麻从国外买来的啦。”
“欸,老赖能出国吗?”
“28楼,当然是假的,我舅卖莆田鞋的,一眼假。”
…
“老赖”是最新的称呼。
回忆起那年,初期同贺文彬一起干家具的除了阿琳娜,还有亲弟弟贺家成。
贺文彬和阿琳娜在外这些年,国内的厂子一直由贺家成管理。贺鸣珂初二那会儿,经济处于下行,家具行业遇冷,贺家成盲目扩建,导致资金链紧张,他瞒着贺文彬,贷了该贷的款,也贷了不该贷的款。
这些年的经营中,贺家成为了吃净其中的红利,偷了不该偷的料,赚了不该赚钱,再回头时,背后已经是他用自己的血肉都填不满的巨大漏空。
东窗事发后,贺文彬当天找来了贺家成,面谈了一下午,俩人在驱车前往厂房的途中忽然起了激烈的争执。贺家成情绪失控,去抢欧叔的方向盘,一片手忙脚乱的混乱中,轿车和迎面而来的油罐车相撞,三人当场身亡。
那是暑假的最后几天,贺鸣珂呆若木鸡地站在贺文彬葬礼现场,那天阳光明媚,风和日丽。
烂摊子并没有解决,单子交不上,没钱建厂房,资金链彻底断裂后,娜文家具宣告破产。由于无力偿还四面的巨额债务,贺文彬阿琳娜贺家成列为被执行人,名下的房产被拍卖,车辆被扣押,账户被查封、冻结。
家忽然在一夜之间垮了,千斤重的废墟压在阿琳娜一个人身上。
变卖完了家中一切能变卖的东西,掏空家底还债后,仍有大笔的欠款等着他们付清。阿琳娜带着两个孩子搬出曾经的别墅,住进普通的出租房里,讨债的三天两头找上门,来一次带走一批东西,电话隔三差五响一回,这两年里,三人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
数不清的债务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谁也不知道何时会掉下来割断大家紧绷的神经。
阿琳娜一直在还款,从未间断过,即使被执行人的身份让她求职四处碰壁。她同时打三四份工,工资一领到手,还银行,还各路人,剩一点给孩子,自己一分不留。夜晚被砸门威胁的次数多了,阿琳娜心里害怕,她的孩子还小,于是家搬了又搬,但仍无济于事。
贺鸣珂的外公外婆在这两年相继过世,阿琳娜连一张去俄罗斯的机票都买不起,也坐不了,哭了一夜后第二天照常上班。
总之,贺鸣珂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全部没了。
没得一干二净,还沾了一身污,全家都赔进去了。
不知道是谁先在校园里传开贺鸣珂的爸妈是老赖的消息,一时间贺鸣珂又多了个“小老赖”的称号。
这个称号让他在学校彻底成了众矢之的。
男生在背后编排他,造黄谣,说他私底下卖屁股,基佬都喜欢这样的。他们最烦的就是贺鸣珂的这张脸,带有异国味的五官常常成为他们嘲笑贺鸣珂“杂种”的理由,是他们玩乐的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