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奶没有喊温杞谦,脸上满不是滋味:
“不该这样讲。给他造成了情感上的负担。他心思深沉,什么委屈都藏在心底,什么痛都不讲出来。”
卢倾倾忽然落了泪:
“我不闷葫芦。”
爷奶忙:“你好孩子。”
卢倾倾大声:“坐在我后面的同学死了。”
爷奶愣在凳子上,对视一眼,倒吸了半天凉气:
这孩子果然不闷葫芦。
葫芦娃成了精,一起下树呱呱呱,都没她的冷不丁吓人。
活了六十几年的俩老人,岁数加起来一百多了,被十几岁的小丫头子单挑蒙了,一句话都接不上了。
温杞谦在院子里听见了,冲进来,对卢倾倾:
“你出来。”
卢倾倾指指外面,朝爷奶:
“你们大孙子要找我算账了。”
爷奶吓得站起来,朝温杞谦:
“谦谦,她是妹妹,你别······”
温杞谦做个打住的手势:
“我又不是小孩子。”
卢倾倾还以为温杞谦是要骂她胡乱说话,吓到老人了,谁知道,他并不训她,只是带她沿着马路走着。
二三环交接地的农田,没化冻之前,毫无看头,黄土裸露着,显得很荒凉。
卢倾倾想到“一抔黄土”,抬头问温杞谦:
“人死了,是埋在这种结成一块一块的土里吗?还是那种跟黏土似的,比较细腻的特制土壤里?”
她未亲历过熟人的死亡,连死亡怎么被安顿也不清楚。
拐来拐去,卢倾倾心底挥之不去同学死亡的阴影。
这里没人知道他们是“兄妹”,温杞谦牵起了卢倾倾的手,轻声:
“手冷不冷?”
他摸到她手里一直攥着的文曲星符,从她手心里抠出来。
卢倾倾制止:“这是奶送给我的!”
温杞谦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我给你装口袋里,免得汗透了。你不是一直叫姥吗?”
“我爱叫啥叫啥。”
有段日子没见爷姥,这次随温杞谦来,亲切感之外,卢倾倾还有隐幽的“见他爷奶”的微妙感。
可能是基于两人这段时间情感的变化吧,越来越稳,几乎快忘记“兄妹”的外衣了。
等待高考后,直接抛弃那层关系的外衣。
“哥。”
“嗯?”
“以你的医学知识,刘天浩是正常死亡吗?”
轧了半天公路了,卢倾倾还能三句话绕回来。
温杞谦知道,无论带卢倾倾躲到哪里,她的心结是有了。
他故作冷淡:“我不是法医。也不在现场取证。”
终于,卢倾倾闭嘴了,由温杞谦牵着,开始四处赏景。
“哥。”
“嗯?”
“你刚才怎么听到爷奶的话就出去了?哭了吗?”
卢倾倾侧过脸,抬眼望着温杞谦。
冷空下,温杞谦的浅浅泪沟显出来,脸色微微沉着,低声:
“没有。”
怕她不信,捏捏揣在他衣袋里她的手指。
卢倾倾:“可你把苹果皮都弄断了。然后就别着脸。”
温杞谦自然知道她画外音。
时隔三年,卢倾倾依旧记得那个暑假的尾端,她一直对掐温杞谦,忽然知道了他“流泪无声”,自小就孤独成长,此后对他手下留情。
时间,改变了两人。
但一涉及到情感,还是会触动。
沿着马路,明明已到春天,但温度还未上升,两个人的情绪也有点低落。
人要是和烈烈的冷风一样无情就好了,刮过两人,刮过黄土,刮过远处的树梢,身上冷冷的,土被卷的移到别处,树梢刷拉拉从左边倒像右边,都有改变,但风依旧是风。
最后,还是温杞谦先于卢倾倾轻松起来——他习惯了做她的护卫。
“本来想叫你跟着爷爷奶奶去别处散散心,算了,你们在一起,气场不合。我不放心。”
卢倾倾抬着眸子,盯着温杞谦看了会儿,一拳捶到他肩膀:
“你是我的男妈妈,敢把我转手给其他人!爷奶也不行!我要真跟他们走了,你去哪儿?”
温杞谦这才笑了,攥住卢倾倾的拳头,他用腕力带着她的拳头,往自己心口上轻捶。
“我打算偷偷去瞧你,跟他们两个瞧我们一样。”
“小偷小摸也遗传?”
温杞谦抱住卢倾倾的脑袋,摇一摇,藏到怀里,捂着她冰凉的耳朵。
“你这嘴,带毒吗?哪儿来的小偷小摸?”
卢倾倾歪在温杞谦暖热的怀里,随着他的步伐走:
“我是小偷,偷你的心!我还要摸摸你!”
说着,她就要伸手摸温杞谦。
温杞谦把她胡乱摸的手挡住了。
忽然,温杞谦垂下脸,对着怀里佯装高兴的人:
“你要是想用自己方式祭奠同学的话,我陪着你。老是回避,我怕对你心理健康有影响。”
他懂她。
于是,趁着还有船的班次,俩人带着黄菊花和白菊花到了岛上。
卢倾倾要去出事的路段,给刘天浩撒一些安魂的花。
出事的路段,早被清洗干净了,警戒线也解除了。
但卢倾倾不敢直接走在出事的路段,那些沥青里一定残留着刘天浩的血和头骨屑。
她觉得直接踏在路上,像踩在刘天浩的头上。
温杞谦:“我背着你?”
说着,已经躬腰,作势要背她。
卢倾倾:“租马车。”
温杞谦不放心,一个劲检查出租马车的资质和防护。
出了刘天浩被马拖死的事,马车上现在必须有专业驾驶员,不允许再由乘客自由驾驶。
卢倾倾更加保险——跟人家要了头盔。
——不是马车上配的,是驾驶员上班骑车来时的摩托头盔。
很有一股脑油味儿。
卢倾倾坐到马车上:
“保护我的脑袋。我不想再见刘天浩,她活着时候就见够了。”
温杞谦坐在卢倾倾身边,陪她,用她的方式,祭奠那个讨人厌的同学。
见卢倾倾的手指已经捏住了菊花,做好了开始揪花瓣的准备,温杞谦探身出去棚子,对驾驶员:
“开始走吧。”
马车颠颠,菊花撒撒——
举行仪式的人戴着头盔,头盔太大,遮挡住了卢倾倾的脑袋,看不出肃穆的表情。
风,携走了菊花花瓣。
头盔里发出哭声,并为哭声辩解:
“我还是讨厌刘天浩。她死了还是令人讨厌。可我可惜她的生命。我不知道!我很矛盾!这个女王八,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不好好跟大家相处,死了都不叫人肃静,既惋惜她,又还是那样讨厌她!”
——对一个人的感情,就是这么难以理清。糊里糊涂的葫芦感情。
温杞谦瞧着那个硕大的、不得体的头盔,眼中滢滢的。
他心下伤伤的,哀痛卢倾倾的忧伤。但不能在她脆弱的时候一起难过。
即使两人坐在这样近的地方,还是需要一个人的灵魂,远远,默不作声的,瞧着另一个灵魂。
而这,是一圈一圈、犹如年轮的果皮,他们两个,已经在无大人的照顾下,青苹果退去了涩,开始接受一刀一刀的残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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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倾檐
第111章 近分飞
每逢过年,卢倾倾放寒假,也给劳阿姨放很长的假,温杞谦去小区食堂领的福利也都给劳阿姨。
因为有了不紧迫的假期,劳阿姨得以把她妈接到桉城,一起过年。
过完年,劳阿姨又要送回去,又惦记着卢倾倾,就提前炸了几盆菜,分装好了,叫女儿拿给卢倾倾和温杞谦。
卢倾倾一开门,终于见到了那个田螺姑娘。
曾经在冰冷的傍晚,穿梭过拥挤的半个城市,给自己送饭送菜。
门口劳阿姨的女儿——有明显的反颌。
卢倾倾和温杞谦叫她到家里暖和暖和,她低头看看鞋子,羞涩地摇摇头,马上就要走。
鞋子上有忙碌脚步带起的土。
卢倾倾心底不忍,叫温杞谦把姐姐送来的饭食收拾到厨房,跟着姐姐就出门了。
姐姐很善解人意,怯怯的声音:
“外面冷。”
卢倾倾追上姐姐的脚步:
“我送送你。”
俩人还没走几步,温杞谦追出来,还没站稳,手里的大衣已经张开,裹到了卢倾倾的身上。
姐姐有点不好意思直接看温杞谦,讪讪地不抬眼皮。
卢倾倾和温杞谦默契,她觉得大衣张来的时候,已经抬起了双臂。
温杞谦过高,帮卢倾倾系扣,站在台阶上躬身更加不便,只好一条腿伸到更往下的台阶。
她一动,诓了他一下,直直往她撞去——
温杞谦的脑袋顶在了卢倾倾的肚子上。
卢倾倾倚着楼道的墙壁,朝姐姐开玩笑:
“没事。帅哥也出糗,以前还差点哕我手上。”
温杞谦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卢倾倾额前的碎发,俩人对视着笑了,爱意盈盈。
姐姐站在那里,也笑了。
气氛马上就缓和了。
扣好衣服,温杞谦又把腋下藏的手套给卢倾倾挂脖上——
和劳阿姨女儿的一模一样,都是劳阿姨抽空缝的。
姐姐果然很兴奋地在手套里拱拱手掌。
卢倾倾也套上,拱拱手掌,和姐姐轻轻击拳。
姐姐笑了,不再那么放不开了。
帮完卢倾倾,温杞谦蹭蹭上楼,嘱咐她俩:
“天冷,小妹请姐姐喝热饮,我点单了,你们去门口左拐那家奶茶店,到了就能喝。”
“请客的”小妹才知道自己请客。
温杞谦总是这样,好,是默默的,静水流深的。
单都点了,姐姐只好接受了好意,随着卢倾倾一起去奶茶店。
刚推开奶茶店的门,正碰上她们的奶茶出单,饮品师正在喊:
“倾城山下卢智深!你的两杯热饮好了!谁是卢智深?喂?哪个帅哥的奶茶?”
卢倾倾走到服务台:
“我是卢智深。”
饮品师对着一笑有俩梨涡、长发如藻的卢倾倾一愣,忍笑递过奶茶,把帽子一抹,遮在脸上,蹲到吧台下偷笑。
一旁忍笑的其他饮品师也鹅鹅鹅笑起来。
本是温杞谦的外卖账号,账号名是一个“.”,回回惹得送外卖的质疑:
痣先生?
——卢倾倾直接改成“倾城山下卢智深”了。
姐姐喝着奶茶,有点放松了:
“你怎么这么好笑?”
卢倾倾吸着热拿铁:
“你在家听劳阿姨说过我吗?笑料百出。”
姐姐咬着吸管,眼神也活泛多了:
“我妈经常说你好,天天回家就夸。你会拉大提琴,还会八段锦,学习成绩也好,人也漂亮。性格上,不计较,特别开朗。”
卢倾倾捂着脸,拽长耳朵:
“羞羞的,但还是想听。再多说点。”
姐姐环视着店内:
“你看,奶茶店的人不认识你,但是你就是有种本领,一进门就把气氛活跃起来了。”
店员端来一个小盘子,悄悄的:
“给你们的松饼,别叫店长看见!”
卢倾倾也放低声音:
“为啥给我们?没点单啊。”
店员挡住就餐桌,压低声音:
“嘘!边儿上烤得有点火大了,但不影响。免费给你们吃了。”
“谢谢。”
店员偷偷小跑了。
姐姐指指松饼:
“你看,大家都喜欢你。明明这个松饼很好,焦黄,奶香味扑鼻。”
卢倾倾大言不惭:
“一会儿我找机会批评他们,没给我们淋糖浆,也不给我挤坨奶油。给盘饺子,居然不给醋!”
她撕了一块超大的松饼,递给姐姐。
姐姐吃了一口:
“我要是有你性格的一半就好了。”
“性格哪有好坏?文静有文静的好。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温柔可亲的人。性格开朗的人,也不是谁都能欣赏的。”
姐姐低着眉眼,过了半天:
“你也看到了,我有点地包天,其实很自卑,不怎么笑的。以前,我听我妈讲你,很想来看看你,可······我怕你不想跟我交朋友。嗐,其实没见面时,你就让我妈转交很多礼物给我了。还是我自卑。”
卢倾倾于心不忍:
“我以前也想找你玩儿呢,劳阿姨说家里没收拾,以后再说。我说请你到家里玩,她说你也上高中,时间紧。”
姐姐使劲收住下颌,叫口鼻弧度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我妈,也自卑有我这个女儿的。”
“这不是疾病,去正一正骨骼就好了。脊柱还有劳损后偏移的呢。归位就好了。”
卢倾倾说不出“别自卑”的话。
有些不幸不降临在自己身上,安慰有些轻飘飘的徒劳。
姐姐抿紧了嘴巴:
“你是第一个朝我说正颌的,别人都说整。我因为这样,心理比较敏感,听见整容的整,就特别不是滋味。”
卢倾倾心里才不是滋味。
怎么时隔这么多年才知道劳阿姨女儿的情况。
卢倾倾坐到姐姐身旁,抓抓姐姐的手,不知道怎么安慰才能不伤害她。
忽然,卢倾倾想起来了:
“对了,温杞谦学医,他有个同学学牙医!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问问他们,理一条清晰可靠的正颌方法。不然,光靠咱俩的猜测,没头绪。”
这似乎是种光明一线,姐姐抬头:
“会花很多很多钱吧?家里只有我妈有进项。我得等高考后,出去打工,攒一攒。”
卢倾倾很有信心:
“我们先咨询一下知道行业内幕的,这样可以绕过很多坑。我妈她们,每个明星都做一口牙,花了钱不说,吃东西味觉退化。”
姐姐迟疑:
“你妈?明星?”
哦,抄,差点暴露······
卢倾倾立刻改口:
“我的意思是,我妈做了明星同款牙。”
“你妈是做什么的?听我妈说,你爸是老板,但一直没听见你说你妈做什么的,好像会唱歌还是会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