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默不作声,脸色毫无波澜,任凭吕苹的目光在他脸上连连探寻。
“既不是,还累得你替他费心?”
“老祖宗明鉴,奴才即使不收这个干儿子,他也是有孝心的。”
吕苹用干净的帕子净了手,不置可否,但却点点头,“元庆是有福的。”
黄元庆走近些,接过他刚擦手的帕子,“奴才对老祖宗更是如此。”
吕苹皱了眉,思索着问:“是叫......春山吧?”
“奴才春山,请老祖宗吩咐。”
“识得字吗?”
春山心里一涩:“奴才出身贫贱,不识字。”
吕苹止了话头,也不知在想什么,摆摆手退了下面人的伺候,整了整衣冠就往外走,“行了,圣上身边不能没有人伺候。”
出了司礼监,黄元庆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抿了一口茶,带着喜色:“没瞧错你,三番两次入老祖宗的眼,今儿回得不错,就该这么着。”
春山似懂非懂,乖乖垂头听话。
“伤怎么样了?”
“回长随,有长随赏的灵药,已经大好了。”
黄元庆有些满意,又教了一番要好好讨老祖宗欢心的话,说得他自己心里也顺畅起来。
话说间,吕苹的人来传话,“老祖宗短了几样体己东西,黄长随该知道怎么办。”
黄元庆忙带笑殷勤地应下,等人走了,又转过脸对着春山,“这难得的好差事,既你在这,到时候也跟着走一遭吧。”
春山心里明白黄长随时常摆出个严厉的模样,实则也就是叫他们守规矩,守了规矩,便能少吃很多苦头。
其实黄长随心善。
黄元庆派了他的干儿子潘阶和新在他身旁伺候的中人春山出宫办采买的事,这消息很快传了出去,王凤吉先恭维他:“春山,你是长了脸了。”
春山笑笑没说话。
宫女和中人出去一趟很不容易,都想带东西,除了东西能不能带是一说,还要看采办人的脸色。
关系够到了,一个钱都不用多花,不然就要赔笑脸,还要多出银钱。
这是个肥差。
春山是新指派的,跟着搬搬扛扛,怕是说不上话,宫女中人们还是去找潘阶,他做事向来也很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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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莲儿,你这回什么都不买?”
德连想到先前去咸门找人,贿赂小中人给出去几枚钱,有些心疼,摇摇头,“也不知道买什么。”
不过那睡在马房里外恹恹的中人前两日给了她小半瓶药,看得出是小心省出来的,也难为他了,毕竟是刚进宫,这还要怪她自己莽撞,听风就是影地去寻人。
伍枝正挨着德连擦灶台,小声说道:“我也再缓缓吧。”
“还差多少,我替你筹一筹。”
伍枝摇摇头笑道:“莲儿,你真好。”
刚过晌午,收拾了午食的狼藉,尚膳局众人都有些松垮,或闲聊,或推推靠靠,胆子大的宫女不当值便跑出去找潘阶,请他代买东西。
忽听得荭嬷嬷快步走进来,急促的声音响起:“圣上的吩咐,快拾掇两盘干净的樱桃果子。”
底下人利落,很快挑拣出来品貌最好的两盘,用食盒装了,摆在荭嬷嬷面前。
“你们跟着来。”荭嬷嬷随手指了指。
“是。”德连和伍枝赶紧跟上。
圣上和淑妃娘娘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小憩,外面一层一层的宫女中人守着。荭嬷嬷让她们拿了食盒,自己端着樱桃去了。
隔着叠叠人影,伍枝只看到那亭子三面都垂了帷帐,厚的绸缎裹着薄竹片,挡风聚气,听闻淑妃娘娘孕中更畏寒,早早地就烧起炭火了。
离得远,她们站的地方只有粗使的奴才,伍枝伸开自己的一双手,斑斑驳驳,“唉......”她才想对德连说几句话,却发现身旁的人已经往另一边走了几步。
春山也看到了德连,见她往这里走,也扔下一道站着的王凤吉,迎着她的方向走去。
这一块都是奴才,他们凑在一块,也不算突兀。
待走近了,德连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谢谢你那日送给我的药。”
“姐姐已经谢过一遍,不需再我谢一遍。”春山温声答道。
“想来你才进宫,这都是难得的东西,仅口头两句话,我心里还不安呢。”
春山的思绪飘去很远,轻声道:“要说这个,姐姐喂我的一块馍,倒的一盏茶,才最难得。”他垂下眼睛,初入宫那天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过了这么多天想起来,还是眼眶发酸,“该是我要多谢谢姐姐几回。”
德连安慰他:“别说这个,都过来了,千万别记这些。你看,这不是清清爽爽站在这儿么。”
春山抬头看她,她音声沉稳,叫人心安,眼里透出几分笑意,他也不由地微微翘了唇角,“嗯。”
“对了,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还没问你呢,你叫什么?”
“春山,何春山,姐姐叫我春山便好。”
德连抿唇笑道:“那你也不用叫我姐姐,也叫我名字罢,你还记得吗?”
原本只是想说笑一番,没想到春山听了神色却认真起来,“当日姐姐是在马房告诉我的——德莲。”春山顿了一下,又问:“但我在尚膳局听别的姐姐喊过,都叫莲儿。”
“莲儿是刚进宫时候贵人起的,后来便都这么叫了。”
“是莲花那个莲字吗?”
“是。”
“那我怎么叫姐姐?”
虽说德连确是本名,但共事的嬷嬷宫女都叫“莲儿”,光一个中人喊她本名,实在不好,德连想了一下,就说:“那就叫莲儿吧。”
春山欲张口,字到嘴边却有了说不出的扭捏,几度嘴上有了胆量,却又在要脱口的一刹停下。
他感觉从自己的口中念她的名字,是一种轻慢。
德连不知他心里想的,看得想笑。
“莲儿。”伍枝踱步到她身后,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德连回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荭嬷嬷已经从亭子那向这里走过来。
德连一面跟着伍枝往旁边退几步,一面虚推了春山,“嬷嬷要来了,快走吧。”
春山也识得荭嬷嬷,往王凤吉那边靠过去。
荭嬷嬷没察觉到什么,领着人便回去了。
又回到尚膳局,四下人都在做自己的杂事,伍枝压低了声音问她:“好你个莲儿,你什么时候和中人走得那般近了?”
德连知道他说得是春山,想了想也没有不可告人得,于是便实话实说:“我那天去咸门,就是把他错认成我弟弟了。”
伍枝看她不似说谎,也定下来,但还是不忘说了一句重话:“莲儿,你不要和阉人走得太近。”
宫里不是没有中人和宫女结成对子的,只要不耽误了本身的差事,不把这点私情通捅到圣上那里,老祖宗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中人低贱,沾了中人的宫女也抬不起头来。
伍枝称他们是“阉人”,德连听了有些反感。
“你说我听着便是了,嘴上折辱人,他们得罪你了?”
伍枝看她有些生气,退了一步:“你先答应我,不要跟中人走得太近。”
德连只把春山当作是半个弟弟,并没有想到那一层去,心不在焉地应她:“好。”
得到德连的答应,伍枝还缠着盘问她:“那人在何处当差?”
“跟着黄长随吧。”
“他叫什么名字。”
德连轻声答道:“春山。”
淑妃娘娘怀喜之后,平章宫的各项份例都添了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流水一般各种由头赏过去。虽然天才将将冷下来,平章宫早已经从早到晚地烧炭,用的炭火早越了皇后娘娘几番。
不肖说吃食上,各种佳肴野味,凡太医提到一嘴的,圣上都花心思弄到,有时还派吕公公在尚膳局里监看,一路护送到平章宫去。
晚间忙完回到宫女的寓所里,烛影寥寥,宫女们搓着冻得红肿的手指,凑趣聚在一块闲谈这些听来的话。
伍枝羡慕地叹了一口气,半晌又开口说道:“还听说圣上要为娘娘修一座新的殿宇,供奉金如佛呢。”
“在宫里修殿?”
有别的宫女跟着搭腔:“是呢,我也听到这消息,好些日子了。”
“那怎么还没修?”
“好像是外头的大人们闹着上谏,都不肯应诏。”
云水听了这几句话,惊怪道:“圣上要做的事,还有人拦着吗?”
伍枝抬头,蜷着纤长但红肿的指头,伸到烛火前,没什么语调地回答:“圣上也是要守规矩的。”
翌日,这传闻中圣上要修殿供佛的旨意便下到后宫。
原本偏宫有一座戏园子,从先皇开始宫里的贵人都不大爱听戏看曲了,因此便荒废下来,年久失修,白白放着占地方。圣上要把那戏园子推了重建,用来供奉“金如佛”,意在给淑妃娘娘祈福,保佑宫里第一个皇子能平平安安生下来。
金如佛是东洋的神物,传说掌管人寿物命,长生不老。
早些年圣上看了几卷东洋商人带来的“神书”,一直心下向往,几次三番派人远渡重洋去搜罗关于金如佛的物件,得来便请东洋高僧开光,放进他的“神舍”里。
这一次,因着淑妃娘娘有喜,更是下定了主意,要请最珍贵的“金如佛”本尊来,供奉在新修的大殿中。
修殿的图纸是东洋的高僧画的,修建的细节也要高僧指点。
偏宫的戏园子已经推到了,十多个高僧就歇在边上,圣上多体恤,下令在大殿边上先搭一个小伙房,伺候好高僧食饭。
尚膳局的胡掌司发完话,要各个管事嬷嬷挑尽心稳重的人。
荭嬷嬷叫底下这些人都列队排排站着,一排一排挨个看过去,不时嘴里念出一个名字。
高僧不食油荤,各色蔬菜豆米又有挑拣,去小伙房伺候的人也要跟着僧人的饮食,被念到名字的少不得垂头丧气。
“德连。”
荭嬷嬷绕过伍枝,“云水。”
人挑够了,荭嬷嬷又开小会,交代了一番诸如“勤勉做事,小心伺候”的话。
东洋僧人还有几日才进宫,被挑中的这些人照样在尚膳局干活。
伍枝拉着德连的手,眼睛眉毛皱在一起:“莲儿,你要受苦了......”
德连看她一脸生离死别的不舍样子,伸手抚平她的眉眼含笑说:“吃些日子的素罢了,还有云水陪着呢,这叫什么苦。你放心罢,我晚上都还回来睡,你这样子倒像咱们再也见不到了。”
“莲儿!”
伍枝自打进宫,跟德连处着还没分开过,一时间天天一块的人突然要到别的地方当差,各种不舍和担忧。
这几天,好几次看着春山到尚膳局来,要么是黄长随站在一旁看着,要么是伍枝在一旁拦着。
相隔好几道人影,也不好大大咧咧地直接叫人,春山和德连两人没说上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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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临到要去偏宫小伙房的最后一天,德连又在尚膳局里遇到春山。
黄长随现在对他们新进宫的几个小中人颇为放心,没亲自领着人来,伍枝在云水边上帮忙,眼睛也没盯着德连。
德连提着一桶厨房里不要的边角残料刚要出门,看到春山站在台阶下。
他嘴唇动了动,又抿上,像是有话要说,但又不敢说。
德连想到前几日都遇上了,春山有心想打个招面,但伍枝冷着脸硬是把她拉开,还拿手挡住她眼睛,不让她眼神表意。春山心思细腻,他如果多想,难免会有几分被伤到。
念及此,德连心里划过一丝愧疚,主动往前走了几步,笑着搭话:“春山,你给黄长随当差呐。”
听到她开口说话,春山紧张的面孔渐渐舒展开来,“嗯。”
又见她吃力地提着一桶餐料,左右看了看,没人注意到他们,春山又往前跨了一步,伸手便要把桶从她手里拿过来。
“欸?春山!”德连轻呼,她万没想到春山这举动,力气也不及他,手里沉重的木桶便被人抢过去。
春山稳稳当当提着,轻松的样子倒不像这桶有多重,三两步走到墙边,把残料倒了,才把轻飘飘的空木桶还给德连。
明明晨起开窗的时候,檐下还结了几根短短的冰溜子,此刻脸却有点发热。
“又要多谢你了,春山。”
春山笑得腼腆,垂着头,鼓足勇气,支吾几句才开口:“莲儿别不采我就好。”
他这几天一个人的时候时常闭上眼睛,对着空气练习喊她的名字“莲儿”。
德连一愣,立刻就明白了是前两天伍枝拦着,不让她跟中人靠近,结果春山误以为德连故意冷他,心里愧疚更多,柔声解释:“你不要多想,我姐妹跟我闹着玩,没有不理你的意思。”
春山赶紧点点头,他进宫也有些日子了,知道宫女瞧不上他们这些残缺的人,还以为德连故意冷他,得了两句解释便放下心来,“我不多想。”
“那便好。”
春山脸上笑意更多,追着又问:“我过两日出宫去,你有什么想买的,我一定替你带进来。”
“噢,原来是你领了这出宫采买的差事!”德连眯眼夸了一句,顿了一下,又缓缓地说:“我没有什么要带的。”
大约是没想到她这么答,春山闷闷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初次出去,替人带多了倒不好,长随心里都有数。你先做好长随交代的事,以后肯定少不了出去的机会,我再有短的,你再帮我代买。”
她说得诚恳,明明是寒风里说话,却有几分春意。
春山点点头,很听她的话,“好。”
厨房里有人在催喊,德连顾不上和他再说什么,“我先去了。”
“嗯。”
晚上收拾好尚膳局的杂活,德连和伍枝一块回寓所。
走在路上,伍枝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几颗红红的大樱桃。
“莲儿,这就当给你去偏宫小伙房的践礼了。”伍枝把手伸到德连面前,笑嘻嘻地,“你快尝尝。”
德连伸手捂住她摊在手掌上的樱桃,左右看看,没见到人影才放下心来,“你疯了!这可是淑妃娘娘的樱桃,旁的还能有活路,拿这个被嬷嬷抓住,立刻要把你打死!”
伍枝还是笑嘻嘻地,“淑妃娘娘又不会跑到尚膳局来数她的樱桃有多少颗,况且一筐一筐的甜酸果子从南边运过来,这些天坏了丢了不知道多少。”伍枝把樱桃举到德连的嘴边,“你尝尝嘛。”
这毕竟是“践礼”,虽然是“借花献佛”,德连十分感恩她心意,张嘴吃了一个。
“甜吗!”
尚膳局年年都有樱桃,但这还是德连第一回 尝,“甜,还有点酸,原来樱桃是这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