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连趁这个空档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王凤吉,他一双丹凤眼,眼皮子已经肿起来,眯着眼像睡着了,绳子缚得太紧,手都被磨破了,染得绳子一道道血印子,仍一声不吭。
“按老祖宗的办法来”,德连想着这句话,再看王凤吉心如死灰的模样,突然恐惧起来,一种隐隐的猜测爬上心头。
猫是不能替人死的,更何况那是一只比他们这群人更尊贵的猫,那么谁来死?
她举手的时候没想到怕,云水晕过去了,她若是不跳出来,没有人跟着应声,那春山就更孤立无援。
既然春山站在上首那么问,他一定有办法。
可现下,她才明白,总要死人的,王凤吉就已经存了死志,春山呢?
德连的膝盖发抖,颤着撞在一起。
先前说是见过猫的,有两个人已经生出了悔意,哆嗦着要翻供:“奴才看得不真切,兴许只是奴才眼花了。”
吕苹看都不看。
等了很久,德连已经在心里把所有人、所有事都想了一遍,她死了尸首也不会抬回家……
终于、终于等到了春山。
他双手捧着一只熠熠的东珠,呈给吕苹。
“老祖宗。”
黄元庆喘了一大口气,连忙派人去喊僧人来验。
僧人看过,闭着眼睛,嘴皮子上下翻,默念了一段经,又立马把东珠迎回新殿的第一层。
东珠丢失的事情天不亮就露出来,好在找到得也算快,吕苹做事稳当,并没有人捅给上头的贵人。
回到司礼监,吕萍叫了身边的人都退出去,只留下王凤吉和春山。
吕苹坐在上首,还没发话,王凤吉就直接跪下,他大梦初醒,已经回过神来,“老祖宗……”
吕苹便问他:“你才进宫多久?”
王凤吉的脑门磕在地上,“回老祖宗,到这旬已经一个月了。”
“才一个月,值当吗?”
王凤吉不敢回话,他又问:“倘若今天被冤枉的是你那个相好,她会不会咬出你?”
“奴才没有相好。”
吕苹看着他,哼出一口气道:“你出去罢。”
王凤吉麻溜起身,往后退到门边,才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春山。
吕苹冷冷地开口:“跪下。”春山闻言双腿就弯了下去,腰也弯下来,眼睛看着地面。
吕苹从上首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抬头。”
春山的视线从他的鞋尖上一路往上,直着腰看吕苹的脸,有威严,有火气,有隐忧,“老祖宗。”
“你怎么敢的?”吕苹顿了顿,“倘若今天没在宫道上找到东珠呢?”这句问话他先前问过了,春山看着他,继续听他开口:“春山呐,你以为你是谁?”
春山平静地回答:“奴才,只是奴才。”
“说得好。”吕苹从春山旁边走过,绕到他后面,看他立着腰继续一动不动盯着前面,缓缓说,“圣上、贵人不把奴才的命当命,做奴才的才更要把自己的命当命。”
春山心里一动:“奴才记下了。”
吕苹又往回走了几步,“你去偏宫又是找谁?”
春山把头又低下去,没出声。
“回话!”
春山一言不发。
吕苹深深地望着他。
春山从司礼监出来,本来想回中人寓所收拾一番,才出门,到转角边,突然冒出来一个宫女。
春山先吓了一跳,看清楚是德连后,惊喜道:“你来找我?”
德连点点头,却直接问:“王凤吉还好吧?老祖宗有没有打他?”
春山嘴角落下去:“他已经回神了,老祖宗也没有打他。”
德连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抬眼看见春山脸上闷闷的,他找东珠这么一遭,担惊受怕的,也辛苦极了,关心道:“你还好吗?看样子老祖宗也没有打你。”
春山的嘴角又扬起来:“东珠找到了,我自然没事。”
德连点点头,有点不敢回想这事情,好在是虚惊一场:“还好找到了,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有只白描的?”
“我早上和你说完话,往回赶,路上见着的,嘴里像衔了个什么珠子,一听说王凤吉因为偷盗偏宫的东珠被拿住,我就想到这一茬了。”
“你那时知不知道那长毛白猫是贤妃娘娘养的?”
“起初我说的时候并不知道,不过后来也知道了。”他顿了顿,“莲儿,再有下次,你千万别出头。”
“你那么问了,没人应和,我怎么能躲着。”哪怕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猫,“老祖宗的刑具都上来了,总要争一争。”
春山不再说话。
真说起来,强出头的是他自己。
德连看他沉默,也不再问他,倘若知道这一层,还会不会跟老祖宗提白猫的事。
谈了这几句,春山的脑子也转过弯来,“王凤吉……你是替别人问王凤吉的事吧?”
德连遮遮掩掩地笑:“你就当我没问过这话。”
所幸王凤吉也没事,云水到底还是想瞒着几层,还是暗中来往,德连并不好告诉春山。
春山大约也听懂了那宫女不想明着跟王凤吉好,便不再追问。
沉默了一会儿,“莲儿,你怕不怕?”
德连脑中闪过那些画面,从小伙房到后院,从春山大声发问,再到他捧着东珠回来,太快了,她眼神放空,“我当时怕。”
最怕的时候,就是看王凤吉存了死志,先前作证说见过白猫的人要翻供,春山出去找东珠没回来,她跪在老祖宗跟前忍不住发颤,想到了自己的尸身被丢在乱葬岗的凄惨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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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春山心里的莲儿,一直以来都是大方自然,笑容可掬,被荭嬷嬷罚跪在尚膳局门前,她也一副淡然的样子。
他第一次从她的眼里看到她的柔软,情不自禁想搂住她的肩背,“莲儿……”手才碰到她的肩,立马又缩回来。
德连没发觉,一下子把自己从回忆里抽出来,眼睛又亮回来,“春山,你也别怕。”
“嗯。”
德连是抽空跑出来,替云水打探打探消息,也不能耽搁多少功夫,在墙边说了会话,匆匆就要回去。
“我要回去了。”
春山点着头,便要动身跟她一道,“我送你一截路。”
其实回中人寓所跟偏宫也并不顺路,春山有意多绕一段路,德连倒也没有拒绝。
她隐隐有一种陌生的触动,好像身旁有他在,会生出一些勇气和安全感。
她自己说不清,也不想想得太细,就跟他一前一后地默默走着。
晚间,忙了一天,还经历了东珠丢失的风波,德连回到寓所,一进门就累得瘫在床铺上。
吕苹把消息锁得死,伍枝一点风声都没听到,看德连比平时累得多,倒了一杯温水送到床边来,“今天有什么事?累得这么厉害?”
德连接过温水一口全喝了,又躺回去,喊道:“伍枝,再替我倒一杯。”
“是——莲儿大小姐。”伍枝故意逗趣她,又去倒了一杯水端来。
两杯水下肚,德连感觉口里不那么燥了,找了个舒适的角度躺着,“左右不过都是伙房那些活,没什么事。”
伍枝也睡过来,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屋顶的大梁柱子,“莲儿,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咱们作主子啊?”她又扳着指头数这个贵人、那个贵人什么来头,末了又叹一口气。
德连安慰她:“总有一日能出去的。”
伍枝翻了身子,撇过头不说话。
德连又歇了会儿,听到门口有敲门的声音,“莲儿。”
德连下了床,开门看见是云水站在外头。
云水早上真是吓坏了,被扶到伙房去,晕了一刻才醒。东珠找着之后,德连又替她打听了王凤吉的下落,听说人没事,她才定了心。
云水拉她的手,把她带到墙角边上,“莲儿,今日都亏有你,我知道你没见过那白猫,都是为我。”云水从袖子里拿出一只钗子,“我真不知道怎么谢,这个是我进宫前的宝贝,给你。”德连抽出自己的手,把她的钗子也塞回去,“你知道我不爱这些,况且是你的宝贝,进宫前的念想,你好好收着吧。”
云水只是固执地把钗子又推到她手里,带着央求的声音道,“莲儿。”
德连郑重地摇摇头,把手背到身后,“你自己收好。”
云水还是咬着唇,眼里含泪看着她,德连叹了一口气,“放心吧,别想这事了,我不会和别人提的。”
云水和王凤吉之间有什么是他们自己的事,德连不会多嘴,说一句也好让云水放心。
宫女到了年岁是可以出宫的,云水或许只是现在太苦了,她并不想真一辈子跟着中人留在宫里。
云水的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
偏宫的新殿有条不紊地修着,因为东珠丢过一次的缘故,现下大殿日夜都有中人看守,兴许是这缘故,再加上王凤吉被黄长随盯得紧,他好些日子都没去找过云水了。
云水面上也没表露出什么来,德连也不好开口问,就这么有活干活,间或谈两句天。
圣上对供奉金如佛一事十分上心,已经御笔亲书了一块匾额给新殿赐了名字“和钧馆”,又让户部拨了银子,多派了匠人,加快工期,势必要在金如佛入宫前建好。
两拨工匠,日夜开工,一刻不停。伙房也多派了人手,一天三班换着人去干活,德连她们倒比之前轻松些了,不当班的时候还能能睡个午觉。
伍枝有时也好奇:“和均馆到底是什么样子?不是个两层楼吗?怎么花这么多银子?莲儿,你有没有进去瞧过?”
她一口气问了太多问题,德连只捡了最后一个回:“只在外面看过。”现在有了看守,想进去看一眼也是不能了。
“外头的大人都为这个吵翻天了,圣上今儿早朝还杖责了两位大人。”
德连没听过这些事,十分惊讶,“这么严重?再有半个月,和均馆都要完工了。”
“是啊。改明儿我得空,也跟你去看看。”伍枝换了鞋子,又整理了一番衣裙,“我得去尚膳局了。”
“嗯,你去吧。”德连还缩在被子里,阴天没日头,屋子里寒冷,今天轮到她当晚班,还能偷会儿懒。
天黑下去,德连爬起来去尚膳局吃了几口饭,便要到和均馆去。
走到半道上,遇见春山。
倒也不是春山故意在这等人,他也是领了黄长随的命,去看看和均馆的进度如何了,再报给吕苹。
“莲儿。”两人几天没见,路上偶遇,春山的高兴都写在脸上了,”你当晚班?”
“是啊,几天没见你,什么事这么高兴?”
春山挠了挠后脑,有点不好意思,“圣上在宫里开了内学堂,要教中人读书,老祖宗把我也选进去了。”
德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开内学堂教中人读书?”
春山点点头:“嗯。”
“那这真是大喜事。”德连笑着恭喜他一番,多少代圣人下来,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在宫里开学堂教中人读书。被选上的中人都是喜不自禁,原先大都都是不认得字的,进宫来伺候人,一下子给了去内书堂的识字的机会,个个都高兴。
“你进宫前念过学堂吗?”
春山摇摇头,声音很落寞:“没有,字都不认识一个。”
德连想了想,照着他的话也告诉他:“我也是,字都不识一个。”
这是实话,她却说得坦落落的,不像春山那样落寞。
“我弟弟念过几天学堂,我还记得,他第一回 去的头天晚上,我给他做了入学饭。”
德连第一次在春山面前提起家人,他有些不知所措,“你想弟弟了吗?”
“没有一天不想,进宫后就没有见过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春山沉默下来,他在脑子里飞快地想着一些能安慰她的话,“莲儿,你别难过……”可是宫里的规矩就是这样,娘娘那样的贵人进了宫都见不到家人,也不能往外送东西。春山有些无力。
“你还记得,我去咸门找你?”
春山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想到这一茬,吞吞吐吐:“你不让我再提。”
德连因他的话 怔了一瞬,想到先前不让他再提恩情、多谢,是说过这话,她自己禁不住笑了,撑着脸面说:“我不许你提,我自己可以提。”
春山也不反驳,反而觉得很有道理,认同地点头,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莲儿可以提。”
“我那时听说咸门才送进来的中人,有个我的同乡,我还以为……是我弟弟呢。”此刻德连多了点惭愧,
春山细想了那天的情形,恍然大悟,沉默了一瞬才说:“可是看见我不是,莲儿还是对我很好……”
“别说这个了,不许说了。”德连打断他,又把话头转到他要上内学堂这件事上,“你什么时候去上内学堂?”
春山说了个日子,就在几天以后。
德连想了一下,也还记着那五十枚钱的帕子,笑盈盈地对他道:“那你头天晚上去和均馆那边的小伙房来找我,我也给你做入学饭。”
春山受宠若惊,按下来心中欣喜,“好。”
不知不觉谈话间,两人也走到了和均馆,道一声别,各忙各的差事去了。
内学堂的事很快传出来,这是宫里一桩大事,连荭嬷嬷都没忍住跟底下小宫女多嘴了几句,说这是“圣恩浩荡”,还说选进去的中人都是修了几世的福报,不过最后话音一转还是落到她们这些人身上:“你们可没这个福分,别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晚上伍枝跟德连谈起,嘟囔着荭嬷嬷的话,“什么歪理,荭嬷嬷要是嫁过人生过儿子,叫她儿子进宫做中人,再送到内学堂,看她还说不说是福报。”
德连被她逗笑了,“你这话小声些,被有心的告到嬷嬷那,你可不招了祸事了。”
伍枝撇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圣上怎么不选咱们进内学堂?外头是男人读书,建功立业,可他们中人又不算男人,受了一刀子,还不如我们呢!”她一直瞧不上中人,可内学堂偏偏只选中人,伍枝心里难受。
“他们认了字也不能出去,咱们还可以熬出去。”
伍枝垂着头看茶水,不再抱怨。
德连想起来伍枝是认得几个字的,不说认得全不全,起码不算个纯睁眼瞎子,比她强多了。
“伍枝,你读过书吗?”
“就是没有读过,才想去内学堂呢。”伍枝一想到只有中人能去,又咬牙带恨。
“那你怎么识字的?”
“不过认得些许字罢了。”伍枝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我娘教我弹琴,就只认得那几个字。”
伍枝提到娘就闷闷的,也不再说内学堂的事,德连心中明白,替她顺了顺散下来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