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摸摸脸,没摸到脏东西,红着脸看德连。
德连笑出声来,把帕子叠好别在腰间,挥挥手:“多谢多谢!我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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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春山目送德连往偏宫小伙房走去,她穿着灰红的宫女衣裳,长头发梳了一个简单的挽髻,两朵尚膳局制式的粗糙绒花簪子。
春山看她的背影像一只翩翩的蝴蝶。
进门前,德连又回过头来,看见春山果然还站着不动,摆摆手把人催赶着人回去。
春山这才往回走。
偏宫在皇宫西北,春山要去司礼监听差,便要走过一条沿着宫墙的廊道,再穿过大半个御花园。
这个时辰还早,贵人们还没洗漱,路上几乎没什么人走动。
春山抬脚走了几步,听到身旁有猫咪的叫声。
“喵~”
他循声望去,只看到一个一闪而过的毛茸茸的背影,从墙上一跃跳下去了。
有的宫院里有老鼠,养猫倒也不稀奇,但都会把猫拴着,晚上放在屋子里捉老鼠,就怕一放出去,畜生不通人性,冲撞了贵人。这猫自由自在地在这上跳下窜的,并不合规矩。
没走几步远,又是一声细声细气的“喵~”
这回那猫直接从他面前跑过去,一只白花花的小肥猫,步子还灵巧得很,颠颠地跑着,口中像衔了什么宝贝,有荧荧之光。
春山看得并不真切,白猫一溜烟又跑了。
它朝北边去,那儿是后宫,春山摇摇头,可别出乱子才好。
德连今天被指派了淘米,小中人已经担了水倒在伙房的大缸里,她跟另一个拨来的宫女一块伸手进去搅动,让浊物跟米粒分开,然后再换干净的清水,如此反复几次,就可以下锅倒水煮粥了。
另有四个宫女蹲着看着柴火,德连趁这功夫坐下,边上火烧的有热气,驱赶一早的寒冷,她闭着眼睛想歇一会。
米在灶上煮着,偏宫边上的屋里窸窸窣窣动起来,是僧们人早起了。
一会儿功夫就洗漱好,数十个穿着暗青色长袍的僧人整整齐齐往殿里去。
大殿是来供奉金如佛的,仅两层高,如今第一层已经有了雏形。
云水从窗户里望了一眼,跟边上的人说道:“又要起念经的声音了。”
他们念经像低声唱歌一样,云水还很喜欢听。
可没等到念经的声音,殿里有人高声叫起来,紧接着一个个头较矮的僧人便惊慌失措地跑出来。
云水皱着眉头,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其他的宫女们也察觉到不对劲,凑在窗户边的人越来越多,小声议论着。
德连被说话声惊醒,看大家都围在窗户那窃窃私语,看云水也在那伸着脖子凝思,走过去拉了拉她的袖子,“出什么事了?”
云水回头,面色有些发白:“还不知道呢,我总觉得不好,心里突突地跳。”她抬手捂住左胸。
“别吓自己。”德连攥住她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旁边灶膛里烧着柴火,云水的手汗渍渍的。
过了不到一刻钟,刘太监领着人到厨房,他背光站在门口,脸上黑乎乎的,看不到神情,只听到他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伙房这里的人都不许出去!”他一个眼神,身后的中人便排开,守在门外面。
胆子大的想了想喊住了刘太监,小心地问:“刘太监,这是出什么事了?”
刘太监还是呲着嗓门说话:“这偏宫,招贼了!”
外头有人喊刘太监,他抹了一把汗,回身走了,留下伙房里的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丢了什么东西。
“咱们这有什么宝贝?”
“就是就是,自打到这儿来,光一头钻进伙房,那臭和尚的屋子,都没靠近过。”
“他们能有什么宝贝?”
德连脑子里转着,跟云水对上眼睛,两人不约而同望向那才有雏形的新殿。
按照东洋瀛洲的规矩,金如佛的屋子有两层,第一层用来安置金如佛的凡身,也供人香火供奉,第二层储藏佛经书典,收纳法器宝物。
金如佛凡身进殿前,要先在屋内四角八方放八颗瀛洲天江里的东珠。据经书记载,金如佛历经八世,八世苦难,八世修行,才终于成佛,每一世便化成一颗东珠。
新殿第一层才有样子,僧人们就请圣上下令,用松木打了八只烛火台一般的矮架子,盛放他们从瀛洲带来的东珠,早经就在东珠边上念,这也叫“念珠”,是在侍奉金如佛。
宫女们并不知到有这一层,新殿里早晚是僧人念经,其余时候是宫外来的工匠,都是男人,工匠茶水是中人侍候,她们平常绝不会往殿里跑。
德连怪道:“那里面能丢了什么呢?”
云水心不在焉:“管它是什么,刘太监早点找着就好。”
不多时,有中人来门口传话:“把他们都带出来,老祖宗要问话。”
门上挂着的锁被打开,伙房里人不安地走了出去。
到偏宫地的前院,正对着新殿的大门,监工的僧人、修殿的工匠、干粗活的中人,还有他们这些伙房的宫女,偏宫上上下下的人都到齐了,个个面上都写满了紧张。
只不过僧人是站着的,其他人跪着。
吕苹站着,扫视了一眼众人,才开口:“人都在呢?都知道偏宫进贼了?”
所有人低着头,也不敢就这么冒头回话。
吕苹清了嗓子,又说:“咱家要你们见一个人,认认是不是你们这当差的?”他摆摆手,几个身高体壮的中人押着一个单薄的小中人从院门进来。
“叫他转过去。”那小中人原本被押着朝吕苹跪下,吕苹发话之后,他身后的两个人又拽着他换了一个方向。
王凤吉手被反绑着,瑟瑟发抖,哀求地出声:“老祖宗......”
院子里的人都能看清他的脸。
“都抬起头看看,这是不是贼?”
德连打量那中人有几分眼熟,像是常跟着黄长随的那个,几次在尚膳局都看到他。
站着人的都看清了王凤吉的样子,有心里害怕极的工匠直接喊出来:“我见过他几回,时来时不来的,我还怪呢!”
他这一声起头,又有几个冒出来:“我也见过的,一看到我就背过去。”
“是了是了,有一回天黑关了伙房门回去,他站在院落边上,吓我一跳。”
吕苹听着,也不言语,说见过的毕竟是少数,多的是没说话的人。
这时,那边坐在椅子上的一个僧人走到吕苹身边,用他那有点怪道的口音说:“吕公公,我也见过此人,前两天我起的早,他在偏宫门口晃荡。”
吕苹皱了眉头,点点头,又朝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僧人便坐回到椅子上去。
“成了,先起来吧。”
前院跪着的人都站起来。
吕苹走到王凤吉跟前:“瀛洲天江的东珠,你可知是什么贵物?是不是你偷盗的?”
王凤吉跪着往前又行了两步,贴着吕苹地袍子,“老祖宗,我真不知道什么东珠,您相信我,您救我!”
“你又不在此处当差,说,为什么还到这里来?”
“我......我......”王凤吉支支吾吾,说不出原由。
“你再不说出来,这要闹到圣上跟前,没人救得了你,是不是来这为了偷东珠?”
王凤吉还是吞吞吐吐,急得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但就是说不清楚话。
底下人只听到第一句,知道丢的是”东珠”,听不清后头的话,只看到吕苹恨地抬脚踹了他一下。
德连小声问云水:“这是不是跟着黄长随的?”,没听到人回应,转头看她,云水脸色惨白,死死咬着嘴唇。
“莲儿......\"云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德连看她像是再说一个字就要哭出来。
“怎么了?”德连拢住她。
云水正有些站不住,靠在她身上,“我认得他......”她还没再多说什么,黄长随就带着人进来。
黄长随身形略胖,走了不少路,气喘吁吁的,急匆匆扑到吕苹跟前,“老祖宗!”
吕苹瞥了他一眼。
“是奴才没管教好,但这奴才是个忠厚老实的,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偷瀛洲的东珠啊!”
“他担着你派的差事,还隔三岔五往这跑?你别替他遮掩,东西要是交不出来,整个院里的人都活不了。”
黄长随急得满脸通红,那拂尘戳着王凤吉的脑袋。而王凤吉只是垂着头,死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老祖宗!”院门那里又跑来一个中人。
德连回头看去,来的人是春山,跑得气喘吁吁的,嘴里呼出一团热烈的白气,他跑到吕苹身边便跪下来。
院子里只看到一个清瘦的脊背,虽然跪着,肩背板正,倒有几分风骨。
也不知春山和吕苹说了什么,吕苹听了低头沉思了片刻,招招手,说了两句话,立马有人抬出来一副刑具。
云水看了一眼,身体就发软,撑不住要倒在地上,好在德连就在她旁边,伸手扶住了。
其他的宫女都投来奇怪的目光,德连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朝她们小声解释:“老祖宗来了,还上了刑具,这事小不了,她吓坏了。”吕苹跟着圣上贴身伺候,若不是宫女、中人直愣愣在圣上或者是贵人面前出错,惹圣上跟贵人不快,他向来不会管底下人的污糟小事。
他露面,说明事情大了。
周遭的宫女们虽不像云水那样站不住,也忧心忡忡地沉默起来,不再看失魂落魄的云水了。虽说现在有了“嫌犯”,东珠还没找到呢,圣上要是不快,兴许会一起降罪。
云水缓了好一阵,才哑着嗓子低低地开口道:“莲儿,他......他叫王凤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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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云水的话没头没尾,德连立马反映过来是那个被押着的中人。
一个“他”字,再看云水的样子,德连心里有了大概,牵住她安抚着:“云水,你先别着急。”
云水抓住她的手,神情激动但又想到旁边里还有许多人,压低了声音:“你信我,莲儿,你信我,王凤吉不会偷东珠的,他肯定没有进过新殿,不是他,一定不是他!”说到这里,云水落下两行泪,她自己一把用袖子擦了,“莲儿,他到这儿来,只是来找我的!”
王凤吉是个有担当的,背了这么大的冤,也不肯供出云水,王凤吉怕是不想让云水低人一头。
毕竟中人和宫女私会,人家都要把人当“对食”看,跟中人作“对食”的宫女比起那些清白的要矮了几分。
德连心里都明白了,云水情绪不稳,王凤吉一副随时要被上刑的样子。
还有春山,他一早才来过一趟,虽然连偏宫的门都没进,但离着百十步远,要是被人看到,也是说不清的。
德连心里也担忧,但还是镇定下来,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替她擦掉落下来地泪水,“别哭。”
“莲儿,我去跟老祖宗说吧,王凤吉是来找我的,他们就不能把偷盗东珠的罪名扣在他身上。”
“这会子再跳出来认了,王凤吉的苦心就白费了,他为了保你的名儿,才咬牙不说,你若出去说这一句,怕老祖宗只当你有意替他遮掩,那王凤吉就更洗不清了。”
云水又小声地呜咽起来,“莲儿……都怪我……”
德连抱紧她。
院子里的人低声议论的声音渐渐止住,他们看到后进来的那个小中人不再跪着,而是站起来,面对他们,用一种波澜不惊的语调大声问话:“偏宫是不是有只猫出没,有没有看见过的?”
他净身得晚,大声说话的时候音色还能听出一点原先的浑厚,德连竟然有些安心。
这话头来得奇怪,院里的人脸上浮出疑惑的神色,但略一想想,是有些人回想起来看到过,可这跟东珠被盗有什么关系?要把罪名扣在猫身上的话,到头来倒霉的还是人。
德连绕过许多人的背影,去看站在前面的春山,他向来姿态谦卑,好像还是第一回 在这么多人面前,昂首挺立。
可看到过的人也低着头不敢说话。
春山静心等着,总有见过的吧,鸦雀无声,只有他在期待。
“莲儿,好像是有,白的长毛猫,就在这前院的墙头上……”云水挣扎着勉强站稳,但一个气力过猛,竟昏过去了,倒在地上,前后站着的宫女一道来扶她。
这动静不小,许多道目光都投过来。
隔着许多人,德连和春山相望。
德连抽出腰间的帕子,高扬着手臂:“我见过。”
她话里充满确定,也不管云水那一声“好像是有”是否带了几分猜疑,甚至她可能全然是为了让王凤吉脱罪。
德连手里的帕子在风里荡开一瞬,随即又垂下,若蓝天为画屏,春山产生一种花开的错觉。
春山皱眉。
德连走出人群,放下手,又把帕子放回去,朝着吕苹福了福身子,“我见过。”
吕苹看着她,神色严厉,但也不发话。
春山又问了一遍,又有几个人敢站出来。
吕苹转头吩咐,除了看见过白猫的人,其他人都继续看管起来。
“今天这里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往外提!”
“是。”
转眼前院就只剩了十来个人,黄长随搬了一把椅子伺候吕苹坐下。
吕苹先朝德连问:“什么样的猫?”
德连低着头:“白猫,长毛的。”黄长随听了,和旁边几个人纷纷对视一眼。
吕苹又问了其他几个人,在哪见的,什么时辰。
几番问话下来,德连心中安稳多了,确实有一只长毛的白猫活早或晚都会在偏宫附近溜达。
她悄悄望了一眼春山,他平静地弓着身,注意到她的目光,春山给了她一个勿慌的眼神。
黄长随弯腰道:“老祖宗,那估摸着真是娘娘的飞雪?”
吕苹阴着脸,“大胆!”
黄长随惊得赶紧跪下,春山、德连这几个人也跟着跪下。
“凭几个奴才的话,就能攀扯到贤妃娘娘?”
春山不顾吕苹的怒气,带了几分倔强,“老祖宗,不必惊扰贤妃娘娘,先往这猫出没的地方找一找。”
吕苹抬头看了他一眼,“要是没有呢?是不是还要去贤妃娘娘的寝宫里找?”
刑具就在春山和王凤吉的后头,他硬着脖子,“那就按老祖宗的办法来。”
沉默了一会儿,吕苹开口道:“好,就派你去找。”起身指了几个人给春山,不忘提醒,“就说是黄元庆的印丢了,不许多声张。”
春山领了差事便带着人走了。
黄元庆苦着一张脸,“老祖宗!”吕苹自己坐下,并不理他。
德连等几个人还跪着,吕苹也不叫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