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向杂总:“你去催催菜。”
他说:“火锅有什么好催菜的,我还是去趟厕所吧。”然后就出去了。
*
于是我开始当和事佬:“咱妈思想是陈旧了点,但其实也好理解。你说你要是谈过恋爱,觉得不喜欢那种模式,所以决定保持单身,那倒有点说服力。但是你对男性的所有印象都来自咱爸,你都没跟正常点的男性接触过,那我想帮你说话也没什么着力点。其实我知道妈妈怎么想的,她就是怕你以后会怪她。”
我说:“我能说什么呢?我说你有自己的选择,你已经决定这样过一辈子了,让她别管你死活——可以啊,反正你怎么样对我来说又无所谓,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但妈妈不是的。她只会觉得没有早点对你进行干预和引导是她的责任,这就好像你小时候爱咬手指,妈妈觉得不卫生,所以硬是给你纠正掉了,对她来说就是这么个过程。”
我说:“当然我没有劝你去找对象或者相亲的意思啊,我还是那句话,这不关我的事。我就是说你也别把咱妈当成什么大恶人,换谁都这个样。”
我妹看向窗外,像问我,也像问老天爷:“为什么你就不用经历这些呢?”
我说:“因为你姐我抽离了,我觉得家里太烦了,我很希望他们能适当地把我当成外人。你能顶得住吗?爸妈哪天要是对你生疏了,把你当外人了,你估计得哭死吧?”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觉得你不太适合一直单身,因为你明显是很需要亲密关系的。”这时我忽然又想起硕硕来,“对了,我认识一个核物理专业的博士学姐,她也从来不跟男生来往,但从来没人为她担心,因为她一看就是那种自己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的类型……”
“对,我确实需要亲密关系,我确实不想一个人老去。”我妹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但是我不喜欢男的啊,我喜欢女的。”
我涮肉的筷子一顿,抬头看着她那张比我还要再英朗一点的脸,过往的一些细枝末节不断涌入我的脑海。
我想起她那些漂亮至极的同性朋友,想起她以前玩得很好的朋友会突然和她老死不相往来,想起她和朋友绝交会大哭特哭,想起她就是死也不愿意和我一起洗澡。
这一天,我的世界90度倾倒了。
*
我把筷子拿回来,咬着筷子的尖尖,陷入了沉思。
我一直以为这个群体十分稀有,稀有到我这辈子都碰不上一个,却不知道与我同胞出生的妹妹其实就是。连我都感到如此震惊,我爸妈能接受这个事实吗?
当然她喜欢女生这完全没有问题,我完全能接受自己会有一个,额,弟妹。但关键是她和我妈之间会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样下去她真的有可能会被逼出病来。
我尝试着问道:“是完全不能接受男的吗?”
她皱起眉头:“姐,我不是双。”
我问她:“四爱也不接受吗?我认识一个很可爱的,额,0。”
她认真地看着我说:“姐,我是P。”
我说:“什么意思?”
她说:“就是下面那个。”
这一天,我的世界180度倒转了过来。
第54章 泥潭
所以我是会有一个女妹婿, 而不是一个弟妹。
*
后来杂总回来了,看到我妹神情忧伤,我神色凝重, 他也是一愣。
他说:“要不……我再出去一趟?”
我说:“你坐下吧,倒也没什么你不能听的。”
然后我就继续和我妹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首先她必须回家去,因为她是铁饭碗工作, 离开家乡就意味着辞职——当然这只是我给她的说辞, 主要是她要跑来N市定居肯定三天两头来烦我,然后爸妈可能也会过来, 我想想都窒息。
然后实在不喜欢男的的话, 肯定不能勉强自己去和男人交往, 但我妈又催得着急, 所以我觉得这个事还是得坦诚相待。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妈也是个坚强的女人,毕竟她连我爸出轨都忍了,我觉得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可能远超我们的预期。
我说:“她现在就是不理解嘛, 她觉得你是怯懦、是逃避。她觉得就是应该有人去推你一把,让你尝试一下。你要知道在她眼里你还是个孩子, 她认为既然生下了你就要对你负一辈子责任,所以才会对你进行所谓的‘规劝’。但实际上咱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对不对?咱谈过恋爱的啊, 甚至还是好几个。”
我妹觉得很烦:“我也没谈过几个啊。”
我掐指一算:“三个得有吧?”
她说:“这多吗?”
我说:“我就一个啊。”
我妹指向杂总:“这不两个吗?”
*
我老把这事忘记。
我本意是为了防止我妹在那大喊大叫引发事端,才谎称这是她姐夫。
但现在感觉有点抽不出去。
我说:“行吧算两个。总之,妈和你现在是完全不同频,你们僵持下去完全没有意义,对她对你都是折磨。你先把这事儿告诉她,让她死心死个明白, 然后看她反应考虑后面的事。”
我妹眼睛红红的,还是抬头看窗外:“他们肯定特别失望。”
我说:“那就让他们失望。放心吧, 你姐我已经让他们失望很多次了,差不多也该有点免疫力了。还是说,你怕的就是你会成为他们口中的我?”
她诧异地望向我。
我耸耸肩:“我都能想象得出他们是怎么说我的。反正就是‘不孝女’‘以后再也不管她了’‘反正也指望不上她’‘你可不能像你姐那样’。听起来好像骂的是我,但其实威胁的是你,只要把我变成你心里的反面典型,自然就能对你起到教育意义。”
她神色暗淡下去:“但我从来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好。”
我拆穿她:“是从来吗?是现在吧。因为你现在知道我过得有多爽了,所以你开始能理解我了。你敢说你从来没有瞧不起我吗?在我高考考得比你差却不愿意复读的时候?在你拿到了铁饭碗而我选择做教培老师的时候?在你顺利晋升而我裸辞回家的时候?在我被怀揣六套房的前男友扣着绿帽甩掉的时候?”
“都到这个份上了说点掏心窝子话好吧?”我说,“我们从小就被拿来作比较,我承认我从来不和你比是因为我觉得你好笨,我没把你放在眼里。你呢?你能承认我落魄的时候你有爽到吗?”
她咬咬牙:“行啊,我承认啊。所以呢?你现在是研究生了,你又可以反过来笑我笨了是吗?”
我说:“不好意思,我读研就是为了提升写作能力。还有不到两年时间,到时候我可以给你展示一下史上最拉跨研究生什么样,你可以从现在开始期待了。”
她实在怼不回来,只能说出两个字:“牛逼。”
*
在这个过程中,杂总的状态已经从懵逼到震惊,从震惊到担忧,从担忧到木然。
现在饭桌上短暂地安静了一下,只能听到他悄悄进食的声音。
我实在吃不下,盛了碗粥底出来喝。
我们的这锅糊涂粥,已经涮过了海鲜,涮过了荤腥,又涮过了素菜,现在粥底已经变得很有滋味了。
甚至想传给下一个客人。
我一边搅动着碗里的粥,一边继续道:“我说这些不是想找你兴师问罪,而是想告诉你,没那么重要。”
她问:“什么没那么重要?”
我说:“所有你精心维护的东西都没那么重要。家并不一定是温馨的,爱不一定是无私的,你以为谁心里没点小九九,囫囵个儿过去就行了。你就是不喜欢男的,你就不是他们心中的完美女儿,那他们能把你怎么样呢?”
“把你赶出家门?刚好啊,你有工资你不会自己租房子?到你工作单位闹?开玩笑,他们才巴不得把这事儿捂着呢。”我说,“她哭你就让她哭,她闹你就让她闹,就算给你一巴掌说当初就该把你掐死,你当她是放屁就行了。但有句话你带帮我给他们,我这人没什么良心的,不要突然反过来指望我。”
不知道哪里戳到了我妹的笑点,她突然绷不住笑了一下,然后又是那个表情:“他们不会把我绑去电击吧?”
我说:“那我是死的吗?我反正是个不要前程的,他们要是敢做什么伤害你的事,我能把他俩全送进去。”
杂总在旁边应和道:“三代前程,都可以不要。”
*
这想得也太深入了。其实我这么说只是因为,我觉得我爸妈干不出这么极端的事。
我觉得我考虑的那些情况就是顶了天了。
我爸虽然又渣又懒,但其实有很开明的一面,本来他更疼爱我妹就是因为,他认为我妹是个比我有思想、比我灵活的人。他甚至可能会站在我妹这一边,怒斥我妈心态迂腐,认为事情既然发生了就要勇敢接受。
主要还是我妈这边不好解决。哭泣、谩骂、逼着看医生什么的都是小事了,只要我妹顶得住,这总会过去。最难办的是,她太知道伤害自己就能让我妹服软了,我主要是把握不住她会伤害自己到什么地步。
仔细一想,比起我妹,我居然更担心我妈会被逼出病来。
因为我妹好歹有我,我能去疏导她,告诉她她没有错,做她的后盾。但我跟我妈永远不可能交心,就算她想跟我谈谈,我也只能一个劲儿地后撤,因为我说的话她永远不能真正听进去。她只会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车轱辘话来回说,哭诉自己命苦,认为没有人理解自己。
我妹怕的也是这个,直到我们把她送到酒店房间,她还是在掉眼泪,她觉得妈妈太可怜了。
出轨且自以为是的丈夫,冷漠无情的白眼狼女儿,以及,性取向为女的女儿。
见她状态不好,我和杂总就在房间里陪了她一会儿。我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千万不要误以为自己可以把妈妈拉出泥潭。
因为我并不是没有尝试过,我并不是一个天生就亲情凉薄的人。
当她抱怨我爸在外面有人时,我劝过她离婚,我说我会缠着我爸要抚养费,让她不要担心。她说我们还小,不能让我们没有爸爸。
后来每一次她哭诉抱怨时,我都像抓住机会一样积极开导她。有时我们会计划得非常遥远,甚至真真地幻想了赶走爸爸之后的美好生活。
但是谈话之后,一切照旧,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聊过。
可能女儿天生就想要拯救妈妈吧,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厌其烦地让她远离这段没有爱的婚姻,她却表现得好像看透了婚姻的本质,说离了再找也这样,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在长期被这些车轱辘话碾压大脑之后,有一天我突然产生一种非常可怕的想法——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根本不是在要一个解决办法,她就只是想抱怨而已?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根本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痛苦,相反她正因自己做着“高尚”的事而甘之如饴?
当对妈妈产生这种怀疑之后,我就已经开始抽离了。
我能感觉到她在疯狂地消耗我。我以为她的泥潭是我爸,但实际上这个泥潭是她受到的教育,是几千年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周遭环境对她不断的“扭正”。我伸出手想将她拉起来,却只会被那股可怕的力量一点点拖下去。
直到有一天当她再次开口向我倾诉时,我做了一个吓到自己的举动。
我突然忍无可忍,回过身去冲她大吼了一声:“你有完没完!”
那声吼叫的语气像极了我爸,我险些以为就是我爸在叫。
后来我躲在房间里给了自己一巴掌。从那以后我就非常不喜欢自己大声说话的样子,因为这会让我觉得我很像那个只会大呼小叫的废物,会让我对自己感到恐惧。
“所以说,你可以爱她,可以感激她,可以回报她。”我说,“但千万不要可怜她,不要改变她,不要拯救她。这就和她拼尽全力想拯救你一样可笑。”
*
当然,其他还有很多需要考虑的问题——生活在小县城里,能否顶得住人言可畏;一直不结婚,爸妈是否忍得了闲言碎语;一旦这件事被更多人知道,会不会收到许多莫名的恶意。
所以即便已经聊了这么久,我妹还是对于“向父母出柜”这件事感到恐惧。眼看着没法放她一个人在这儿,我决定今晚我在这陪她,让杂总先回家去。
而杂总不愿意回家,在隔壁开了间房,这倒也在意料之中。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恰在我妹洗澡的时候,杂总敲了敲门把我叫了出去。
“刚好,”我掏出手机,“你刚刚给了她多少钱,我转给你。还是上班时的那张卡吗?”
杂总却神色复杂:“不是,我不是说这个……你今晚真的睡这边吗?”
我把视线从手机上抬起,狐疑地看向他:“不然呢?跟你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