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枣捂了捂额头,叹了口气,从窗口探头出去,脑袋转了转,目光定在舒沅见不到的某处,而后道:“先生。姑娘到了。”
谢老先生从屋后绕回来,袖口向上挽了两圈,手上还沾了泥。谢老先生年近六十,但身子硬朗,仍有闲心去折腾他的菜圃花圃。
门口摆了盛水的木盆,谢老先生便站在门边上净手。
青枣递上巾帕,谢老先生接过,将手擦干,那张肃严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舒煜这小子有点本事,竟然把这画找到了。那十来个赝品在老夫的库房里摆了这些年,总算能清理出去了。”面颊上显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青枣垂眸倒茶,嘴上也不闲着:“您前些日子才把那里面最出色那副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的,扔了多可惜,拿出去总有书画贩子能出个好价钱。”
“你看看。这嘴皮子是越来越利索了。”谢老先生哼了哼。
舒沅不禁莞尔。谢老先生闲下来总爱往山里钻,去看些不同寻常的风景,有青枣跟着,想来很是热闹。
“近来稀奇的事当真不少。沈彻那小子跑到我这儿来,居然是要认真读些书了。”谢老先生靠在椅中,说话时抬手锤了锤手臂。
“青枣先前跟我提了一句,说你在湖边丢了个玉佩,是大长公主那边赏花宴会上丢的?”
舒沅点头。
谢老先生看她一眼,眉心微皱:“还没找回来。是掉进湖里了?那可就不好办了。”
舒沅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水,只道:“那玉佩在湖底待着,反正也跑不了。明年清淤时派人盯着就是。”
大长公主养了两条来历不凡的大鲤鱼在湖中,爱惜得紧。岸边的桃花盛开时可随意攀折,但要下水玩乐是决不允许的。大长公主和夫婿镇国公还曾为了这两条鱼大吵大闹了一场,闹得人尽皆知。
进璋书院这边的学子自然如履薄冰,无事时绝不到湖边去。
舒沅作为大长公主关照有加的晚辈,自然也知道这个禁忌。
曾有两位年轻公子不慎掉入湖中,一身狼狈地爬上岸来,被大长公主撞上,翌日就被家中长辈带到大长公主跟前赔礼道歉。
谢老先生叹息:“大长公主哪里是看重那两条鱼。”话罢,敛了神情,又问道,“你向来仔细,怎么就把玉佩落在那处了?”
这事还与周淑尤有关。
大半年前大长公主于春日设宴,延请京中名门贵族的公子小姐登门赏花。
周淑尤走错路,险些跌入水中,舒沅那日在湖边闲逛,正好看见,便拉了她一把。片刻后,舒沅发现玉佩不在身上,就沿湖找起来。
不多时方苓带着丫鬟寻过。方苓狐疑地打量她,似是怀疑她这病秧子模样,出不了多大力气。
周淑尤缓过神来,几位侍婢见她衣衫沾染脏污,便神色紧张地请她回去更衣。婢女自然也问了舒沅。
舒沅只是裙角脏了点,便摇摇头:“你们先回去吧。我东西丢了,在附近再找找。”
周淑尤问她丢的是何物。舒沅只好如实作答。
听到她的回答,周淑尤抿唇不语。
方苓当下便道:“你今日真带出门了?我们怎么没看到。该不会是你讹人的吧?”说完便拉着周淑尤走了。
后来春桃沿着小路来回走了几遍也没看见。楚宜也带了丫鬟帮着四处去找,也没消息。
那玉佩是太后亲赐,也没人有胆子把此物昧下来。舒沅只等着一年一次清理湖底的日子去找。
但今年那时候,父亲重伤的讯息传入京中,舒沅整颗心都牵挂在那上面,哪还管得上什么玉佩,便就此错过了时机。
玉佩不在手里。事发时四下无人,人证物证都没有,舒沅再解释也无济于事,因而也不去管方苓说的那些闲言碎语。
现下面对谢老先生的问询,舒沅只道:“那天是我疏忽了。”
谢老先生看了她一会儿,也没说别的,好半晌才缓缓松开眉头。
谈话间,青枣捏着青花小瓷瓶进来,还当着舒沅的面倒过来摇了摇,里面空空荡荡,一粒药丸都不剩了。
青枣眉头皱得紧紧的:“先生,这药丸吃完了怎么不告诉我?”
谢老先生脸色变了变,佯作镇定地抿了口茶,才道:“药丸没了,我人不也好了?不需要这东西,告诉你做什么。”
青枣怀疑地看看他,十分不解:“大夫说,至少要吃三瓶才能断了。”
舒沅心底觉得好笑,也不去戳穿谢老先生,只说:“我正好顺路,待会儿取了药,着人给您送来。”
谢老先生怕苦。
舒沅头一日见到谢老先生,不是在书院或谁家的宴会上,而是在医馆的后院。
谢老先生那次到山间垂钓,不慎摔倒,腿疼得厉害,腿上怎么折腾他都哼过一声,轮到喝药就犯了难。
舒沅小时候吃药就很乖很乖,从不折腾人。舒沅作为谢老先生的小病友,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青枣感激道:“多谢姑娘。”
谢老先生佯作镇定,道:“吃就吃,还能苦死我不成。再来两瓶,我又能进山了。”
舒沅忍不住弯了弯唇。
又略坐了一会儿,看时辰差不多了,便与谢老先生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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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雪庆仁跟随进璋书院里当差的丫鬟,好生逛了一圈。
最后那丫鬟还问:“我说的你们可记住了?记不住也没关系,再来两次就熟了。”
迎雪两人从前干的都是踩在刀尖上行走的活,辨识路径算得上是保命的本事。如此细致地走下来,他们自是记下了,便颔了颔首。
丫鬟见状,唇边抿出笑,又道:“两位大哥这般逛下来,也该累了。请随我去喝杯茶再走。”
迎雪和庆仁对视一眼,都知道之后要去见谁,便默默地跟了上去。
丫鬟将他们带入花木掩映的小楼,然后退了出去。
屏风后坐着一人,迎雪踏入房中,便察觉到那人放下茶盏,侧头朝他们这方看来。
舒沅起身,从屏风后绕出,另寻了圈椅落座。
轻霜紧随其后,立在旁侧,见了两人,开门见山道:“我家姑娘叫你们过来,是有些话要说。”
轻霜停了下,清凌凌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续道:“你们主子在安国公府的境遇,这两日下来,你们也看清楚了。虽不能向你二人保证有如何好的前程,但我家姑娘看重裴六公子,你们用心服侍,不会亏待了你们。”
迎雪面上看不出波动,但心底涌起诧异。
舒沅补充道:“进璋书院的学子出身非同一般,少不了有几个盛气凌人的。若他们派人来恐吓威胁,你们也不用害怕,有事来找我就是了。”
舒沅偏过头,目光一寸一寸扫过他二人,声音微沉:“最要紧的是,万不能生出异心。”
“我的家世,你们都是清楚的。若有谁吃里扒外,受他人支使,给他添了麻烦,下场如何,也不用我多说了罢。”
迎雪和庆仁怔愣片刻,才顺从地俯首应是。
*
迎雪回到安国公府上,仍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怎么琢磨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定远侯府能人众多,世子还在刑部任职,他和庆仁这样的人,最怕遇上这两种人,不死也要脱层皮。
可他们如今效忠的主子也不是个良善之人。
若当真有异心,有一百种死法等着他们,主子必会将背叛者折磨到意志全数摧毁,才会准允他们丧命。在主子这儿就没了命,哪还能等到定远侯府来收拾他们。
迎雪心中怦怦急跳。没忍住按了按心口。
怎么越想越不像话了。命只有一条,还是珍惜为好。
迎雪虽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回到安国公府,还是一字不落地将话复述出来。
“按她说的去做。”
迎雪没忍住,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裴见瑾侧眸扫过一眼:“你想反其道行之?”
舒家小姐让他们踏踏实实跟着主子,不要有其他念头。
迎雪面色一白,忙道:“属下不敢。”
迎雪自认为擅于察言观色。依他看来,此时主子似乎并无不悦。
虽然舒家小姐话里话外都是为了他好,但怎么也是出手干涉到他身边来了。
联想到主子从前的经历,迎雪一直觉得主子不会喜欢这种事事被人留意,一举一动都处于监视的处境。但转念一想,舒家小姐并无出格举动,甚至能在今后提供助益,便也能理解主子的态度了。
迎雪猛地抬起头,犹豫两息,压低声音说道:“属下还有一事未禀。”话至一半,不自然地停顿片刻,缓了下才继续说道:“舒家小姐身边的丫鬟还与我们谈好了月钱。主子您看这……”
裴见瑾眸色微动。
迎雪没等到指示,略抬起头朝他看去,只见裴见瑾闲适地靠在椅背上,指尖在扶手上轻点,似乎也被这诡异之事困扰住了。
“她给,你们就收着。”
迎雪颔首应是。待到踏出书房,迎雪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
他们作为燕王曾经的手下,居然要领出自定远侯府的银钱?
迎雪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这算是被爱屋及乌了么?迎雪思及外面一些不入耳的传言,胆战心惊地将这念头压下。
要真算起来,小主子与她也算是表兄妹了,约莫是有种说不清的一见如故的缘分,才会如此。
作者有话说:
沅沅苦恼:今天好像威胁了他们,又好像没有威胁到。
第31章
◎我下回一定找你◎
谢老先生擅自断了药,再这般下去,入冬落雪过后恐会加重。舒沅记挂这事,从书院出来便吩咐车夫改道。
方才同迎雪庆仁说了些话,算是给他们透个底,往后面对那些仗势欺人的仆役,心里知道有她帮衬,才不会被人三言两语吓破了胆。
除此之外,舒沅还随口问了问她送去的那些东西。
庆仁老实答道:“完好无损。公子从中拿了几件放在书房。”
那些赏玩物件,看来他还算喜欢。舒沅十分满意。
一提起这些华而不实的摆件,舒沅难免就想起她给他准备的那些更“实在”的东西——又能自己用,又能卖掉的名贵的药材。
正好去医馆问一问,回收名贵补品的行情如何。若价格低的厉害,下次有了送礼的名头,少不了塞些值钱的器物进去。
行至半途,马车猛地停了下来。舒沅阖目养神,只当前面车马堵了路,稍等片刻就好。
过了一会儿,却毫无动静。舒沅掀开帘子往外张望。
街旁商铺小摊前都挤满了人,密密麻麻,除了等着过路的,其余也都侧着身子伸长脖子往前方望去。
旁边正是喝茶的小摊,男人们挤在条凳上,神色自若地闲聊,袖子挽到手肘处,自在地吃着摊贩那儿买来的小食。
斜对面一个八九岁的稚童,原本闲站在店铺门口,他看到舒沅,眼珠子转了转,一溜烟跑到马车前面来,嗓音明快:“大理寺的大人们拦路查案,这条路走不了了。少说也要等半个时辰,姐姐下来喝杯茶,到我们店里歇一歇吧。”
旁边小摊上的商贩指着他笑:“你这小子,方才问你怎么回事,只管叫我们过去看。”
那小孩嘻嘻笑道:“伯伯们都爱看热闹,自己去问岂不是更放心?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他眼眸明亮,说话脆生生的,一门心思给自家店里拉客。舒沅被他逗笑,回身从盒子里抓了几颗糖,探出手去递给他:“姐姐还有事,你去找别人吧。”
小孩伸出双手接了糖,脸颊微红,转头看了看前方的官差,放低了声音同她说:“我没有骗人,姐姐不要到那边去。那些大哥哥都很凶的。”说完转身跑了。
片刻后,春桃查探回来,叹息道:“前面有户人家出了命案,一时半刻是走不了的。”
停了下,又道,“远远的看不清楚,但奴婢好像见到了世子身边的长风。”
原来哥哥是在这里办案。舒沅又好奇地望了一眼。
身形魁梧的官差腰佩长刀,挡在路中央。有人不死心地凑上前去,被他们耐心劝返。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汉抱着手挪到边上,则被疾言厉色地逐开。
她们来得不是时候,后头跟了送货的商队,马车被堵在中间,等了好一会儿才绕出来。
既此路无法通行,也只能绕道回府,改日再来。
这还是舒沅头一回见到这等场面。哥哥怕吓到她,从来不跟她提这些事,就是她缠着他问起刑部的事,哥哥也只会挑一些大快人心的事例说给她听。
今日这桩案子,自茶馆开始便不准百姓再往前走,里头仅剩官府来人。仅算封路的人手,两边恐怕就用了十来人,更不提里面大理寺和刑部过来的官员。看起来不像普通的人命官司。
夜间等到很晚,几乎快到舒沅睡觉的时间,舒煜才回府。
房间中灯火通明。舒
沅窝在小榻上翻书,见哥哥来了,眸光倏而亮起,立时坐直了身子,想要下榻。
舒煜风尘仆仆,还未换下官服。步入屋中,舒煜倒了杯茶,嗓音透出淡淡的疲惫:“今日胃口如何?早说了不必等我。以后让她尽早用膳。”最后半句是对春桃说的。
舒沅哦了一声,只道:“那哥哥应该早点去歇下,派长风过来跟我说一声就是了。”听起来,态度很是诚恳。
舒煜捏了捏眉心,神色有些无奈。
春桃趁这空当,说起白日在进璋书院的事,完了又交代起舒沅晚膳的情况:“……世子放心,许是经常出门走动的缘故,姑娘这些日子胃口略有好转。”
舒煜想跟妹妹闲聊两句,可白日繁杂政事堆在脑海中,此时竟想不出像她这般大的小姑娘喜欢些什么。
听到春桃这般说,舒煜面色缓和两分,温声道:“如此便好。”
停顿片刻,舒煜又问,“今日你们从进璋书院出来,本打算到何处去?长风说见到了府上的马车。”
春桃答道:“本想去帮谢老先生取药。半途封了路,只好回来了。”
舒煜沉吟半刻,看向舒沅:“近日出门多带两个护卫。”说到此处又不想让她担心,解释道,“到了年底,外面不大安稳,有备无患。”
舒沅乖乖点头。屋中燃了炭盆,舒沅的脸颊绯红,眸中蕴着水光,整个人懒洋洋的。
舒煜瞧她一眼,知道她是困了,原本还想再同她聊一聊那裴六公子的事,见状只好作罢。
从别庄回来,她与裴六就见不上面。再有交集,就是年后的事了。裴六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人品是好是坏,这些问题到时也不必问她,到谢老先生那儿走一趟即可。
思及此,舒煜略微放心了些。
舒煜从房中退出来,长风精神一振,提步紧紧跟上。
舒煜走出一段路,又回头看向被灯火照得朦脓而温暖的窗扇,神色柔和下来,停了片刻才又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