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堂站着没动,咬了咬牙:“今日的争议哪能管得到过往的事上?你非得说从前侯府那些善举都别有用心,真是连好坏也分不清了。那要是为了名声故意为之,那天底下贫寒之士大约也盼着这样的人再多些。”
下一息,赵玉堂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的裴见瑾,便从学子中挤出来,一面整理衣衫,一面快步朝裴见瑾走来。
赵玉堂一看到裴见瑾便冲出来,怕他一时冲动和人争辩起来,裴见瑾可不比他,这里面的学子文人,裴见瑾一人也不认识,吵闹下难免会失了和气。
赵玉堂步履匆匆地走出来,慢慢才回过神来,裴见瑾从来不是意气用事的人,是他想多了。
赵玉堂脸上绯色未退,尽量自然地跟裴见瑾搭话:“你是一个人出来的?大将军一片赤诚,能说出这些诋毁言语,是他们一时糊涂,叫猪油糊了眼。”
裴见瑾神色淡淡地点头。
赵玉堂看他没有怒气上头,稍微放了心。毕竟裴见瑾受了舒沅颇多照拂,和定远侯府牵扯更深。裴见瑾除了定远侯府几乎没什么倚仗,若一时冲动和那些前途无量的学子结了仇,往后怕是不好过。
赵玉堂和裴见瑾以往只在进璋书院见面,仅有的几次交谈,也都局限于诗文古籍上头。
这会儿并肩而行,赵玉堂笑道:“若我没记错,你是跟着夫子学画?在街巷里多走一走,看看这人世百态,兴许有些用处。”
裴见瑾眉心微皱。他不喜欢画人,不如绘景画物。
“我就不行了,天生便没有这执笔作画的那份天资。若将画技磨练好,便可将喜爱之景皆留于纸上。”赵玉堂叹道。
顿了顿,赵玉堂又言:“我曾在尊长书房中见过一副西疆山水图。辽阔壮美,与京城很是不同。边境艰苦,若真如他们所说,定远侯何不居于京城,偏要到那等苦地去?”
说话间,茶楼中又出来一人,正是方才从中劝说的那位学子。
赵玉堂的肩膀被来人拍了拍,赵玉堂惊诧地扭头看去:“你怎么过来了?”
吴柯朝裴见瑾友好地笑了笑,回道:“怎么。许你生气,不许我想躲个清净?”
赵玉堂无奈道:“自然可以。”
赵玉堂从中简单介绍两句。裴见瑾和吴柯便算是认识了。
吴柯今日将茶楼里的争吵听了个遍,眼下虽说是出来躲清净,一开口还是说了定远侯的事。
吴柯叹道:“那封信一出。如今定远侯在边疆做的事,便也惹人议论,有口都说不清了。”
裴见瑾身形微顿,朝吴柯投去一眼:“吴兄似乎对定远侯了解颇深。不知这背后是有什么渊源?”
“近几年,边疆偶有战事,但同九年前那场大乱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九年前那场战事,折损了许多将士,其中有一位同定远侯有生死之交,与侯府关系匪浅。那人名叫周兴,周将军被敌军俘获,折磨数日后失血过多而死。”
“后来这些年,西疆的局势僵持多年。有几次丰国派人来讲和,都因各种事件搁置下来。周将军和他随行的数十位士兵,便一直在那群丧心病狂的疯子手里,没能回归故土。”
“若那封信是定远侯的本意,撕破了那张虚伪的表象,那又如何解释大将军近年在西疆耗的心血?那战亡的周兴将军的故土,定远侯在那里费心经营,在当地颇受爱戴,这些难道都能一笔勾销么?”
赵玉堂低叹,许久才道:“那周兴将军,在军中经营多年。听说在他战死前,原本是要结亲的。对了,我记得还有……”
吴柯抿了抿唇,补充道:“周兴将军,是沈老尚书府上小公子沈彻的义父。对沈彻有救命之恩。”
赵玉堂续道:“这些旧事。提起来叫人心里难受。定远侯的生死之交,沈小公子的义父,原本有大好前程,就这样死在了丰国,尸骨也找寻不见。”
先前在茶楼,吴柯还算冷静,此时提起那叫人伤怀的旧事,吴柯忿忿不平,坚定道:“定远侯重情重义,我不信他是视人命为儿戏之人。”
赵玉堂拍了拍吴柯的肩,笑了下:“你怎么也急了?先会儿不还冷静稳重吗?”
吴柯敛了神色,撇了撇嘴:“那是。我冷静我稳重。怎么会跟那几个人一般见识。”停顿两息,又道,“就算不想听又如何,定远侯府名声在外,出了这档子事,到处都有人议论,难道还能把每个人的嘴都封上?”
赵玉堂唇边的笑滞了滞,缓声道:“学子当中论起此事,俱是有凭据地争论。在市井百姓口中,说出来的话恐怕就不怎么入耳了。”
“我们几个还是未入仕的学生。但官场上的事,往往没有明面上那般简单。这事能在外边惹起这些议论,恐怕有人在暗地里推波助澜。”
吴柯展唇一笑,挥了挥手:“行了。天色已晚,找个地方吃饭吧。定远侯府根基颇深,京中人脉也广。自然有像我们一般信任定远侯的人在,哪轮得到我们操心。还有人说那病弱的舒小姐大约经受不住这般打击,我看人家倒不缺能安慰她的贴心人。”
*
夜间,安国公府。
门扉一开,烛火轻跃,投在墙上的暗影也随之晃动。
迎雪上前禀道:“在几条街上细细看过,确有几人神色激动,言之凿凿,在四处散播定远侯的事。这头议论刚停,又去了下一个地方将旧事重提。”
裴见瑾目光微动,直直看向迎雪。
迎雪颔了颔首,续道:“属下叫人去跟了。看起来是有好几家都在暗地里作乱。”
庆仁沉默半晌,看了看迎雪,还是垂首回道:“在那些人里面,属下看到了两个行踪诡异的男子。这两人,主子您也认识。他们除去大肆宣扬定远侯的不妥之处,还在坊间造谣,说了些对姑娘不好的事。”
迎雪接话道:“是方英和田七。我与庆仁未见过这两人,但也听董大哥提过他们的名字。他们先前对主子不敬,如今又掺和到侯府的事中,属下便自作主张,将人抓了绑起来。”
裴见瑾颔了颔首:“人在何处。带我去见这两人。”
生意兴隆的小酒馆中一派热闹。旁边的私宅则是一片昏暗,破败又安静。
柴房中,方英和田七被绑了手脚,浑身瘫软无力,在地上缩成一团,形容狼狈。
屋中伸手不见五指,除了两人外,什么也没有。
方英体格健壮,孔武有力。醒来发觉自己被人绑了,也挣扎过,但毫无用处,身上一分力气也没有。
田七还懵懵懂懂不知自己得罪了何人。而方英周身颤栗不止,已经陷入了恐慌之中。
一句话不说便把他们绑到无人处。今日不断条腿大约不能善了了。
良久,屋外传来一阵清晰可辨的脚步声。每一步都似乎踏在方英心尖上,让他心底的惧怕翻涌不止。
待门从外推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地上投出朦胧的光。方英借着这光亮,眼皮颤了颤,咬着牙抬头,看见了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
是那个曾经无助无力的六公子。那个只能待在枯寂小院,无人关心的六公子。
方英看向裴见瑾身后两人,并不是把他们抓来的人。
六公子手中究竟有多少能用之人?裴二爷会对他这般慷慨么?
方英早已经将眼前这人得罪透了,也就不怕了。
方英咬紧了牙,挤出一丝讥讽的笑:“六公子从哪找来这些能干的随侍。是定远侯府暗中授意的?原来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侯府小姐,也会在意这些流言。”
裴见瑾眸色一沉,冷声道:“你这般脏。不配提起她。”
迎雪上前,踩在方英手上,重重地碾了碾。
方英疼得青筋突起,咬紧牙才没喊出来。
方英笑了笑:“是。她干净,怎么不干净,被我们裴六公子捧着护着的人,自然是好的。六公子要巴结人家,可不是得赶紧,如今侯府出事,往后还不知如何呢!”
裴见瑾冷冷地看着方英:“是你的命太短了,看不到定远侯府往后的模样。”
第59章
◎怎么能让她心烦呢。◎
方英瞳孔放大,心如擂鼓,抿紧了唇。
混混沌沌的田七这会儿也略微清醒过来,他是个骨头软的,把性命放在头一位,当即痛哭流涕地求道:“六公子仁厚宽和,放小人一马吧。从别庄出来,无处可去,好不容易找到活干,这主家安在头上的差事……只能照办。”
裴见瑾垂眸看他这可笑模样,纤长眼睫投下一片阴影,遮挡了眸底神色。摇晃的灯火映照在他侧脸上,愈发显得俊逸清朗。
裴见瑾勾了勾唇角,神色极冷。
“好生想一想。你们只犯了这事?”
田七浑身发抖,身体的无力也将他的骨气带走,侧脸贴在地上,蜷成一团。田七嗓音嘶哑:“都是……都是方英的主意。”
“他记恨舒小姐在别庄护着您,又,又把我们打伤了赶出来。这才猪油蒙了心,在宣扬定远侯丑事的时候,顺带散播了些舒小姐的谣言……这些都和我没关系啊六公子。您就绕我一回吧。”
“他是怎么说的?”
田七不管方英的瞪视,扭了扭身子试图坐起来,但没成功,只好继续卧在地上,声音有气无力的:“方英他……他在外边乱传。说定远侯只图名利,成百上千的士卒性命都舍得,侯府从根子上就是烂的。说舒小姐病了这些年,侯府没少花银子去寻求灵药。”
“舒小姐的身子总好不了。那寻来的名药猛药,恐怕,恐怕也不敢直接给她吃。侯府大约要为了保全她,在暗地里找一些年纪相仿的孩子来为她试药。”
“背地里不知又把这些孩子折磨成什么样子。是死是活也知道。指不定她身上也背了几条人命呐……就是这些了。方英是这样说的。”
裴见瑾提步走近,居高临下地凝视二人,轻叹一声,而后道:“她是这样的人?”语声轻缓至极,似在沉思似是感叹。
田七还没忘记他们被抓来的缘由,跟前这位哪是要听他们说侯府不好的,田七当即改口:“不是,不是。舒小姐广施善行,宅心仁厚,那瞎了眼的才说她的不好。”
方英攒足了力气,狠狠踹了田七一脚。方英呼吸急促,恨恨地瞪向田七:“你以为说这些就能讨好他,能留条命?叫他看笑话罢了。”
裴见瑾轻轻笑了笑,点头道:“田七说的话,的确没一个字能入耳。”
田七愣了愣。他开口都是在夸舒家小姐,怎么还有错?
裴见瑾从庆仁手上接过一个素瓷瓶,指腹在其上轻轻摩挲。
方英目光落在那瓷瓶上头,眼皮轻颤,心中急跳了几下。
裴见瑾的面容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温雅柔和,面庞如玉。连说话声都是和缓轻柔的。
“她做了何事,我不在乎。要四处传话,给她招致骂名,毁她名声,就是你们的不是了。”
迎雪静立在旁,咧嘴笑了下,恭谨道:“主子放心。这毒甚是稳妥,一粒下去,死得很干净。”
空荡荡的柴房中,墙上的暗影晃动,像噬人的恶鬼。
田七苍白的嘴唇颤动着,话都不会说了,哭哭啼啼地求道:“公子饶了我罢……”
裴见瑾眉眼一片沉静,蹲下丨身来,捏着田七的下巴,将那粒药捏碎,送入他口中。
毒药甫一入口,田七便翻过身张大嘴,想将毒药呕出来,然而毫无助益,整间屋子都充斥他从喉中发出的粗哑声。
不多时,田七的肌肤开始发红溃烂,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停止了挣扎。
那毒邪异非常,服毒而死之人尸身散发恶臭。
方英将一切看在眼中,心神俱震,久久不能言语。
田七身上的气味刺鼻,裴见瑾厌恶地皱了皱眉,冷如冰霜的目光落到方英身上,淡漠道:“到你了。”
死亡的恐惧占据了心神,方英的脸上出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惧怕神色,方英求道:“您绕我一回。往后小的当牛做马,鞍前马后地伺候您。”
裴见瑾勾唇笑道:“你现在死了,投到畜生肚子里,岂不来得快些?”
方英求饶无果,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大,用尽力气嘶吼道:“公子,公子就不怕做的这些恶事,坏了舒小姐的福缘?小姐行善积德,您做这样的事,若叫她知道了……”
裴见瑾抬眸看他,缓声道:“死人不会说话。我自会尽力藏好,不叫她知晓。”
“至于这杀生的恶报,尽数报在我身上便是,反正也不差这一桩一件。于我而言,并无差别。是我气量狭小,听不得那些关于她的闲言。”
片刻后。裴见瑾自方英的尸身前站起。
庆仁递来雪白锦帕,裴见瑾接过,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良久,裴见瑾从屋中踏出,立在廊下。明月抖落的寒光中,裴见瑾的衣角被风扬起。
“收拾干净。明日,再无造播恶言的闲人了。”
迎雪恭敬应是。
迎雪犹豫半晌,还是问道:“主子接下来去往何处?”
裴见瑾眉眼间有淡淡的疲惫,闻言,他弯唇笑了笑:“等此处事了,赁辆马车来,去寺中拜一拜。”
“冤有头债有主。叫满殿神佛都认一认人。再有,我也应当去上一炷香,静静心。”
迎雪哑口无言。
主子哪需要静心呢。从前手上也有几条人命在的。
怕是哄人成了习惯,就连刚杀过人,也怕带了这一身血腥气,于姑娘有所妨碍,要到寺中让那满室佛香压一压。
姑娘那般娇弱,若知晓方英田七的死法,可不就是会被吓着么?
月色清寒,朔风侵肌,迎雪抬眼看去,公子一身清冷,若有所思地望着那盏摇来晃去的灯笼出神。
一个念头忽地跃入心头。迎雪连忙低下头来。
杀人的勾当自然见不得人,要好生将事情瞒住。怕吓到小姑娘是个缘由,但除此之外,大约也怕叫她知晓他的真面目。
虽说定远侯府中尽是手中带血的将士,但那是卫国戍边,杀人乃是义举,和主子的行径大不相同。
姑娘不染尘埃,像尘世间的小菩萨似的,和他们这位手段狠厉的主子,不是一路人。
*
一夜过去,树梢挂满白霜。
底下的人还是没将舒沅瞒住,舒煜夜里回来听了这事,捏了捏眉心,又留了几句话,叫她宽心。
楚宜沈彻两个冬日向来惫懒,这日也为愈演愈烈的流言登了门。
楚宜睡眼惺忪地赶来,到了门前才想起舒沅不一定知道这事,踌躇半晌才踏了进来。
沈彻心中敬重定远侯,且他那义父忠直一生,从未说过定远侯一句不好,这些日子怒火烧得极旺,亏得近来读的圣贤书起了作用,叫他学会忍耐。
然而两个都不是会安慰人的性子。沈彻忍了又忍才没出去跟人理论。而楚宜一向喜欢带着舒沅吃吃喝喝,这天冷了也不方便总往外跑,且指不定会听到什么难听的话。
三人做于桌前,皆握着茶盏默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