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苓向来以自己才学为傲,虽在某些方面略逊色于周淑尤,但亦有其过人之处。两人并肩而行,方苓自是提了提近日学业上的进展。
想要炫耀,则不得不提一提旁人。方苓随口说起舒沅:“真是转了性了。她往年这时候只顾着在家里玩,如今倒勤勉起来……不过她再用心,也同淑尤你差得远,是远远不及的。”
周淑尤想起舒沅那风淡云轻的模样,唇畔的笑滞了滞。舒沅毫不在乎,她就算赢过舒沅,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周淑尤目光微顿,忽而想起裴见瑾这人。她侧眸看向方苓,似是不经意间提起他。
方苓眼睁睁看着他们往来甚多,顺带着对裴见瑾多了些关注。
“宋先生和谢先生对他夸赞有加,似是有些真才实学,比那个裴衍是强多了。人品也还不错,上回定远侯密信那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也举止如常,没有刻意疏远。”
周淑尤侧首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聚仁堂特地从千里外请入京中的大夫,自不是等闲之辈。京城高门大户众多,从来不缺医术精湛的郎中。要到外头去请的,俱是名声极响的医者。
这些人仗着手艺吃饭,多有些常人不能理解的怪脾气。聚仁堂负责的几位管事是从侯府调来的,与居于偏远之地,性格古怪的大夫打起交道,总能碰上几个脾气倔强的硬骨头。
有的大夫说着当地方言,用尽法子躲开前去的管事。或是干脆装作耳朵不中用的模样,八风不动地坐在椅中,说什么也不挪动。
管事起初想着他亲自出面才能显出诚意,但这般折腾几回,也不再勉强了,干脆找当地人帮忙劝说,总有人能对付这些老大夫。
民间能人辈出,舒沅向来知晓这点。这回出京的管事遇上一人,又能与那顽固的老大夫交谈甚欢,又有储藏药材的特殊技艺。这人想进京见见世面,管事便带他一道来了。
舒沅到聚仁堂同管事谈完事,在后院小坐时,便看到了那个管事带来京城的男子。
据说是三十来岁。舒沅收回目光后又看了一眼,怎么看都像五十上下了。
谷宁能言善道,又肯出力气,到了京城也同管事仆役等人混成一片。
谷宁在县城里得罪了人,想找地方躲一躲。恰好又遇到了聚仁堂管事,便帮忙办了点事,将那隐居山中的老顽固劝了下来,从中赚了些银子。
他惹上的那人在县城里有权有势,谷宁叫苦不迭,又看京中管事说话随和,办事妥帖,一身光鲜,一看就知道主家阔绰富贵。他便动了心思,攀上关系来了京城。
这些天的日子过得太过舒坦。谷宁已经把前些天遇上裴见瑾的事放到了脑后。
谷宁嘴角上翘,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毕竟他现在的东家,可是定远侯府!背靠大树好乘凉,谷宁完全安了心,把心思都放在经营生意上。
从屋中喝完水出来,谷宁转眼就看到一个身着冬装,貌若桃李的小小姐。
谷宁一看,就晓得是他如今的东家,定远侯府那位娇小姐。谷宁还没见过身份如此尊贵的小姐,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了。
谷宁行至几步外顿住,恭敬地行了礼。
舒沅点点头,随口问道:“你自何处来?”
“回姑娘的话。小的是从云台县进京的。”
“云台县?我没听过。”舒沅眼睫微垂,接过杯盏轻抿一口。
“足有千里之隔,且云台县不是富庶之地。姑娘不知才是常事。”谷宁恭谨道。
管事循声而来,笑道:“谷宁前日到的京城。还带了些土仪分给大伙。只是姑娘身子贵重,不然也可尝尝鲜。”
第69章
◎差一点就见到了。◎
和谷宁一道进京的老大夫早到病患家中去了。谷宁在聚仁堂做事麻利,除了那张脸显得人老了些,其余没什么不好。管事便又在舒沅面前将谷宁夸了几句。
谷宁脸上的胎记过于显眼。舒沅凝视片刻,忽而问道:“你从前可来过京城?”
谷宁的脑袋一下转不过弯来,闻言愣住了。舒沅不等他回答,便从尘封已久的记忆中寻出了与谷宁相见的场面。
舒沅微微一笑:“原来那个地方是云台县。我曾在县城逗留两日,是那时候见过。”
谷宁却还没想起来,只含糊地应了一声。谷宁皱眉苦思,免得等下接不上贵人的话。
舒沅温声道:“那时有两个小公子到医馆寻医,我记得他们感情甚笃,那个小公子为同窗忙前忙后,费了不少心呢。如今他们可还安好?”
谷宁心中打了个突。
这么一说他就想起来了。那两个人不是旁人,正是裴见瑾和林颖。那时候裴家六公子还不叫这个名字呢。
病的那个是林颖。谷宁是头一个发现黄家小公子尸身的,后来也打听了一些黄家小公子的事。
裴见瑾和林颖那时住得近,又在同一处学塾念书,但似乎是没什么交集的。只有那金贵的黄家小公子与二人都有些牵扯。
若东家小姐问的是其他人,谷宁自然愿意毫不隐瞒全然告知。但偏偏是前几天那个阎罗似的裴公子。
谷宁艰难地抿出一个笑,答道:“原来那时好心出手相助的是姑娘您。林公子养了大半月便好全了,如今身体康健,已有功名在身。”
舒沅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谷宁分外艰辛地道:“另一个,另一个也是很好的。”
谷宁一颗心都揪紧了。万一姑娘追问下去,他要怎么答。他可是前不久才指天发誓说要管好这张嘴的。
好在他没等到追问。
舒沅估摸着时辰,起身往外走去。这药膳不是能随随便便入口的,经人口述症状也不成,须得要大夫亲眼瞧过问过才行。
迎雪跳下马车,当即快步入内。见到舒沅,正欲说公子已经到了。然而还没出声,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掀开帘子,从后面进屋的谷宁身上。
迎雪眸光微变。
谷宁脸色一白。
舒沅没察觉他们的眉眼官司,只看向迎雪:“他人呢?”
迎雪目光微移,垂头回道:“主子已到了。”
谷宁就像那见了猫的耗子,想立刻藏起来,但叫迎雪死死盯着,他动也不敢动。
裴见瑾进门后,先看了舒沅,同她说了两句话,才朝谷宁投去一眼。
裴见瑾没说话。谷宁的神色却是变了。
舒沅并不迟钝,问道:“你们认识?”
谷宁心绪百转千回,不敢随意答话。
裴见瑾似是思索了两息,嗯了一声。
舒沅又看像谷宁。像初次见着这人似的,细细打量。
裴见瑾以前辗转多次,身不由己地随燕王四处停留。且就是在更年幼的时候,也在许多地方待过。
舒沅并不知晓他如何长大,是看着何种景色度过四季。
她看向谷宁,就好像能窥得裴见瑾的过往。
裴见瑾似乎没有什么话要同谷宁说的,片刻后就跟着管事去见大夫。舒沅逮着这个空当,又把谷宁叫到跟前来问话。
这时候就不像先前随意了。
谷宁也不是个傻的。一看这两人关系匪浅,脑子急速转动,努力搜刮着过往的经历,力图找出些能说与东家又不得罪裴家公子的旧事。
谷宁这会儿也不隐瞒了,直接道:“原以为姑娘定然不记得了,方才我才简略说了那二人的事。没想到姑娘竟认识裴公子。姑娘口中那位为同窗忙碌的小公子,就是他。”
谷宁见他们关系和睦,此时便道:“真是难得的缘分。姑娘往日相帮的小公子,如今又遇上了。”
舒沅毫无印象。一来那时她年纪尚小,二来,她仔细回想,那时只是远远见过一眼,后来的其他事也是听丫鬟说的。
舒沅咬了咬唇。
若她那时真见过他,看到那张脸,兴许是能认出他的罢?
舒沅不问。谷宁便安安静静候着,不敢随意乱说。
良久,舒沅才道:“当时那个生病的林颖,同他感情甚好?林颖如今还在云台县吗?”
谷宁方才说他们感情好,只是顺着她的话说罢了。谷宁也没亲眼见过他们平常相处,若按那时在医馆中的情形看来,应该还算不错,人后的事,就只有裴公子自己清楚了。
谷宁边想边答道:“小的也是听人说的。两人是邻居,又在一块念书。林公子后来长大一些,便在外边读书,每年也要回去几次。”
舒沅还想再问时,迎雪却寻来了,说裴见瑾已经在等她了。
舒沅便跟迎雪出去寻他。谷宁不知两位主子还要待上多久,听管事说有个购置陶罐的差事,立马主动揽到身上,暂时逃出这个水深火热之地。
裴见瑾分明还有许多事要做,此时被她叫出来,在聚仁堂耽搁片刻,面上却毫无急色。
他笑意温和:“谷宁同你说了什么?你问他,倒不如问我。哪有人比我清楚。”
舒沅眸子亮晶晶的,忍不住要跟他说话:“你知道吗,我和你以前,好像见过。”
裴见瑾眸光微顿。
舒沅轻轻叹气,甜濡的嗓音带着两分低落:“不对。是差一点就见到了。”
她仰起脸,弯唇笑了笑,把谷宁说的话简略说与他听,而后道:“谷宁说你和林颖关系很好。幸好我在那里,那时候我是不是也有帮上你的忙?”
舒沅有一点庆幸。如果她当时没吩咐人去跟医馆坐堂的大夫说话,偷偷塞了银钱,那林颖若是久久地卧床不起,不就没人陪他念书了?
裴见瑾在她提起林颖时神色清冷,但听她这般说,恰如云散雪消,眸光霎时柔和下来。
她分明这般小,总是需要别人好生照看才能安稳无虞地长大。却总是担心他受了委屈。
她抬头看着他,讨要奖赏一般期待他的回应,裴见瑾勾了勾唇,温声道:“是。你一直很好。”
舒沅点头。这就是善有善报呢。
谷宁老实做事,尽量埋头苦干,避开这些事,生怕自己一个没注意便说出不该说的话,让如今身份尊贵的公子颜面扫地。
谷宁小心谨慎,还是在傍晚被迎雪“请”了出来。
裴见瑾大致能猜到谷宁与舒沅说了些什么,夜里把人叫出来,又让谷宁说了一次。
裴见瑾从来不知舒沅到过云台县。虽白日已经知晓,此时听谷宁添补了些许他从未听过的细节,裴见瑾眸底泛起一丝笑意。
谷宁说到她曾问起林颖。裴见瑾眸光微冷。
他几乎已经忘掉了林颖这人。
林颖和黄家小公子来往颇多,林颖在黄家当了一年的陪读,不仅知道黄岳的秉性,也了解黄家老爷的手段和脾气。
黄家有人在朝为官,放在云台县是最高一等的门第。家中长辈把黄岳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反正留在云台县的不过是些穷人家的儿女,那黄家小公子在外嚣张跋扈一些,家中人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颖不是头一个入黄家陪他读书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黄岳就爱捉弄人,林颖那等好脾气的,也在他手里吃过亏。
裴见瑾记得,那时黄岳稍微表露了心意,黄家管事便上门来查看。嬷嬷年纪大了,纵是把院落打扫得干净,但那一身破旧的衣衫也没入黄家管事的眼。
黄家管事嘴上话说得周到体贴,神色却带着轻蔑。
裴见瑾同嬷嬷说,他不想去。嬷嬷无奈,沉沉地叹了口气,心疼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她改天上门将这事拒了。但几日后,他从学塾归家,发觉嬷嬷坐在屋中抹眼泪,浑浊的双眼凝视着他,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叹息。
落入人贩手中,也是那人闹出来的事。黄岳指着裴见瑾,让小厮抢了裴见瑾的书箱藏起来,黄岳笑嘻嘻的,想等裴见瑾过去求他。
黄岳没等到,便又凑上前去威胁他,缠着裴见瑾不让走,两人越走越偏,小厮没跟上。偏偏黄岳的衣衫玉佩在人群里太打眼,就这样被人贩盯上。
那群贼人早就想干把大的,见到黄岳这只肥羊到了跟前,眼睛都红了。他们不知裴见瑾来头,干脆一道带回了。
裴见瑾在人贩窝里没有亲自动手,不过是明知那饭食和水都不大干净,眼睁睁看着黄岳前来争抢。
黄岳在家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何时受过这等委屈。那些人贩还是第一次拐了这样的富家公子,还在商量要如何问黄家要钱,黄岳便开始用权势压人,要他们把他放回去。
“若你们执迷不悟,那就看着办吧!”
这些人铤而走险,哪会被他吓得轻易收手。饿了一顿,黄岳就老实了。
黄岳不敢再去招惹那些恶人,便一个劲地跟裴见瑾搭话。
黄岳晚上害怕得睡不着觉,还说:“他们若要打我,你帮我挡着……这破屋子,往常我是看都不看一眼。怎么这么倒霉。”
“你若把我照顾好了。回去我也不说是因为你才被他们抓的。跟我混,在云台县往后也没人敢欺负你。”
黄岳求人时也仍是高高在上的。但能说出这些话,于他而言实属不易。
但裴见瑾没有半分心软。
第二天,食肆后院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当中。裴见瑾一早起来便发觉了不对。而黄岳睁开眼就开始吵吵嚷嚷,问怎么还不送饭菜过来。
等馒头和水送来,裴见瑾没动。黄岳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盘中的食物,便往裴见瑾跟前的馒头伸出手。
不久,黄岳便腹痛难忍。裴见瑾冷眼看着,等黄岳不再挣扎,他才从房中跑了出来。
第70章
◎他从未变过。◎
那时,裴见瑾腹中空空,手脚乏力,站在院中有些晕眩。
人贩已经逃走,这里已经是最安全的处所。裴见瑾缓了缓,才到井中取了水喝。
其他几间屋子里也藏了人。不知是被下了迷药,还是被饿晕的。裴见瑾没费多大工夫,便将他们唤醒。
大约记恨黄家人想要赶尽杀绝,只有他和黄岳的饭食里是取人性命的毒药。
待其他几个孩子发现黄岳卧在草席上不动,脸上都露出惊恐的神色,丝毫不敢靠近。裴见瑾才想到要到医馆去叫个大夫过来看一眼。
这才有了之后与谷宁相遇的事。
裴见瑾将手轻轻搭在扶手上,眼眸半垂。谷宁看着他这模样,根本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只以为这位主子还在等自己继续说下去。
谷宁和林颖的来往稍稍多些,便接着方才的话道:“这些年林公子在青州念书,多受称赞,再也没病得那么厉害。当时多亏了公子,您为他忙前忙后的,出了不少力呢。若非如此,也不会有定远侯府的小姐施以援手。”
裴见瑾眼眸漆黑,在摇曳烛火映照下,更显得深沉摄人。
裴见瑾勾了勾唇角。
谷宁眼珠子一转,底气有些不足地继续吹捧:“我生得蠢笨,没读过多少书,但当时公子您和林公子两人都是夫子经常夸赞的。公子您天资聪颖,又如此心善,往后,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