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宁想继续说下去,无奈腹中墨水不多,实在编不下去。
烛火跃动,墙上暗影随之变幻。裴见瑾侧眸看向那炽亮烛火,极轻地笑了笑。
那年他为林颖多次去往医馆,为的可不是什么同窗情谊。
他与黄岳困于屋中那几天,同其他孩子相比,他算得上冷静。毕竟恐惧毫无用处,他虽年幼无力,也懂得这个道理。对这些做惯恶事的人而言,孩童的哭闹最是令人厌恶,掌掴几下算是轻的。
那些拐子逃跑前给他们下药,黄岳死在眼前。裴见瑾只觉得轻松。黄岳这人活着也是麻烦,总归是那些人害了黄岳,与他毫无联系。
直到他从屋中逃出,看到其他几个无助的孩童纷纷面露惧色,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黄岳的尸身很脏。裴见瑾是不愿意碰的。无论是为了确定黄岳已经死去,还是为了和其他孩子一样,他是一路跑去医馆的。
后来的事,俱是官府来人办的。黄岳的尸身一抬回去,他娘当场晕厥,醒来后也是浑浑噩噩,偶尔与人说话,开口就是要杀了那些害死她儿子的贼人。
黄家的地位摆在那里,在云台县举足轻重,官府不敢马虎,把黄岳的死因从头至尾都摸了清楚。
买□□的地方也找到了。确是那一窝贼人买去。与裴见瑾毫无关联。黄家上上下下沉浸在黄岳的死亡带来的悲伤中,没有人过问他。
哪怕他是被黄岳牵连才叫人掳去。哪怕他差一点便和黄岳一般冰凉地躺在草席上。
十岁上下的裴见瑾从衙门出来,当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他当真死在那食肆里,嬷嬷老成那样,要怎么给他打理后事呢。
黄岳活着的时候,只用一句话,管事便跑上门来同裴见瑾谈话。黄岳死了,他们倒全然看不见裴见瑾吃的苦头。
裴见瑾在家养了两天,缓过神来,便听说林颖恰好病了。裴见瑾想了想,便带着嬷嬷准备的东西上了门,颇为热心地问候林颖。
两家离得近。嬷嬷同林颖的母亲是日日见面的熟人,平日互相关照。裴见瑾忽然上门,大家也不觉得奇怪。
又过了几天,黄家才有人上门来找裴见瑾。那个丫鬟开口就叫裴见瑾跟她到黄家去,说家中夫人要问一问她家小公子的事。
裴见瑾在林家帮忙。这个丫鬟也是来林家寻人的,她是一刻也等不得,说话的语气也不客气。
裴见瑾那时只垂下了头,什么也没说。
林颖的母亲站了出来,同那丫鬟说:“他也是从那贼窝里出来,受了几天苦的。其他事官府都查得明明白白,县令老爷还亲自上过门,有何不清楚,要来问一个孩子?他怕是都吓坏了。”
其他邻居亦是帮着说话:“你看这孩子瘦成什么样了?可怜哟,这些天回来,看林颖病了,连忙去帮忙找大夫,紧张得不得了,说是那天帮黄公子找大夫,他跑得慢了,心里过意不去。”
丫鬟被大家说得面色尴尬。府中老爷劝了几回,夫人仍是不听。丫鬟这趟出来,还是夫人偷偷吩咐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这丫鬟脸颊绯红,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那时裴见瑾年纪不大,纵是往林家去了,林颖的母亲也不会真让他做什么事。他只是照拂一二便能得个好名声,因此躲开了黄母的纠缠,实在划算。
裴见瑾对林颖并没有什么同窗情分。
此时面对谷宁的称赞,裴见瑾只是听着,并不打断。
谷宁如今在聚仁堂做事,舒沅总能见得几回。不管谷宁心头作何想法,只要在她面前这般夸上两句,他在她心里又会好上两分。
裴见瑾抬手斟茶,而后轻抿一口。念及舒沅,他眉眼间漠然淡去,心绪亦和缓两分。
且不自禁地想她此时在做些什么。
她每日勤勤恳恳,格外认真。裴见瑾头一回发觉自己的耐心还能用在给人讲解文章上面。她很聪明,提问能问到关键处,问过他之后,总会轻声谢他。
而且,她还总拿些律例法令的书来问他,眼巴巴等他细讲。
她似乎总是担心他会学着其他纨绔公子在外犯事,恨不得每日都翻开那些条文指着让他看。
裴见瑾怎么舍得让她失望。
以前生活在市井中,裴见瑾总能见到其他年纪相仿的孩童。他们有时贪玩,有时却很听话,还毫不避讳地告诉玩伴,家中有什么规矩。
那时裴见瑾不明白。在他看来,规矩不是束缚人的么?怎么他们谈起,却不觉得烦闷。也没看到守规矩有何奖励。
如今他才知道,去叫她满意,已经是很开心的事了。
他多年前为林颖寻医的事,她只需知晓好的那部分就行了。若论起对林颖的关照之心,他也不是一丝一毫也无的。
谷宁知晓小东家与裴见瑾关系匪浅,自然不会在中间说些不该说的话,免得到时候两头都得罪了。
裴见瑾稍一示意,谷宁便言辞恳切地应下,绝对管好这张嘴,不再透露不该说的事。
将事办妥后,三人未再逗留。
夜深时,迎雪回房,庆仁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瞧着半分睡意也没有。
迎雪打了个哈欠,有些迷糊地扫了一眼,撇了撇嘴,问道:“大半夜不睡,琢磨什么呢?”
庆仁一向面无表情,但此时神色有些凝重,他叹道:“主子在云台县的事已经过去好些年,也毫无证据。为何还如此谨慎?若最近风声紧,那我俩该给外边兄弟传信,大家再谨慎小心些才好。”
迎雪无言,翻过茶杯倒了杯水,润了润喉咙才道:“你就不能想点别的,想点好的。一天天就担心我们叫衙门的人抓去,那同定远侯府的往来不如断了,这般来得更稳妥。”
迎雪转头看到庆仁那疑惑中又带有犹豫的神情,一个没忍住,伸手在庆仁头上狠狠拍了一下,骂道:“你还真敢想。”
庆仁:“你说。我听你的。”
迎雪哼了声:“姑娘是主子回来之后遇到第一个亲人。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第一个总是很有些讲究的。当然会盼着她往后也一直如此。前头的那些事当然要藏好了。”
话至此处。迎雪悠悠地叹了口气。总觉得这话以前已经跟眼前这个呆子说过了。
庆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耳聪目明,在外守着也听到过舒沅拿去请教裴见瑾的律例。
庆仁想了想,犹豫道:“简而言之,主子如今面上要装作正经读书人?”
迎雪腹中墨水多些,闻言又瞪了庆仁一眼,张口便道:“你怎么说话呢。主子现今本就在正正经经地念书。”不过仅是装得仁善可亲些,内里一如往常,从未变过。
*
舒沅从未觉得念书习字是枯燥之事。但临近季考,进璋书院里里外外都有些难以察觉的变化。
舒沅这个从不着急的人,也跟着有些紧张。古人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不无道理。便是那书册上的字句都熟稔了,再看时仍能领悟新知。
楚宜食欲大涨,舒沅上会给她买的吃食已经快见底了。舒沅这日放下书籍时天色还早,便又去给楚宜买糖吃。
裴见瑾多日不去观月轩,有幅画还未取回,便与舒沅一道出了进璋书院。
“听说观岚院几位学生把闲书都藏起来了。我倒觉得看这些书不是坏事。”舒沅道。
轻轻看了眼裴见瑾,脸颊微微发红:“那些游记里写的吃的玩的,也很有意思。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若不看书,怎么知道这些呢。”
正经书籍里,可不会教人如何四处去玩。
舒沅看向裴见瑾。心头暗想,他这样的,就很该学一学这个。
梦境中那个他,丝毫不能从任何事上寻到乐趣。镇日只会处理政务,不见笑颜。
车帘微微荡开,明亮天光照亮裴见瑾的侧颜。
裴见瑾漆黑的眸子也叫这一瞬光亮照得黑白分明。他温和一笑,颔首道:“阿沅说的极是。”
只要是她喜欢的,他愿意去尝试一番。
她太心软。裴见瑾几乎怀疑,哪怕自己在学业上如裴衍一般不成器,她也能找出妥帖的话温柔地安慰他。
她想要他规规矩矩不惹事,行事稳妥,他也能尽力去顺着她的心意。
但裴见瑾从观月轩取完画,到了约定处,耐心等待之时,轻霜一脸苍白地告诉他,舒沅不见了。
那一刻,裴见瑾发觉,原来舒沅说的那些话,只有她在时才有效用。
第71章
◎若走投无路,别无选择,大约会试一试。◎
舒沅忙里偷闲到铺中给楚宜买些吃食。但她显然低估了外边这些小摊商铺对她的吸引力。
在书案前久坐之后,到外边一看,真是处处都新鲜。从那些货物琳琅满目的铺子前走开,舒沅的步子都迈得分外艰难。
舒沅轻叹。上次沈彻跟他们三人出来闲逛,她还不明白这种感受。那时真是冤枉沈彻了。
观月轩离得要远些,舒沅想了想裴见瑾过来寻她耗费的时间,便当机立断地逛了起来。
舒沅不好顾此失彼的。给楚宜买了东西,给沈彻也买了。楚宜的喜好她很清楚,那些吃食都很合楚宜的口味。
至于沈彻那个只会说都好吃的人,很好养活。舒沅直接叫店中小厮把卖得最好的东西给他装了两包。
裴见瑾是她给什么吃什么,似乎也不挑剔。
舒沅从未发觉花钱是如此令人心神愉悦之事。
说起来也是奇怪。明明她不讨厌温书,这时候却想再多待一会儿,不想回府了。
舒沅平时吃东西不能如旁人一般随意。糯米这类不好克化的食物,她只能吃一点。
今日既然到这了,舒沅便去寻上回看到的那个小店,一个老婆婆在卖豆沙糯米卷和绿豆糕,趁热才好吃呢。
舒沅到跟前一看,今日那卖神药兜售良方的摊子竟然摆到这卖点心的小店前边不远。
卖药那人张口就能编出让人好奇后续发展的故事。今日亦是吸引了好些爱看热闹的行人,和当街说书差别不大。
这人也是围观者越多越起劲,他得意道:“我卖的这些药才几个钱。效用你拿回家就知道了。”
舒沅只是看了眼,没有近前去看的想法。上回来时,此处行人众多,她走得也慢,被迫听这人吹嘘许久。
这人卖得东西不一定有什么超乎寻常的药效。这人卖出药丸,还千叮咛万嘱咐,讲了服药时的禁忌,比如夜间需歇够四个时辰之类。
兴许那药丸与寻常医馆卖的没有区别,只是听他这番话,信以为真,心中得了安慰,才有了作用。
舒沅抬步欲走,却听到那人又开了口。
“还有些稀奇古怪的法子,那才是千金难寻呢,能治病的灵芝蛊听过没有?”
舒沅步伐一顿,转头直勾勾地看向说话那人。
那人面色得意,看大家面露茫然,他才笑了笑,故作神秘地不说话。
“为何叫这个名字?是灵芝喂养大的蛊虫不成?”
那人咧嘴一笑:“灵芝是仙草灵药。取这个名字以示珍贵罢了,倒和灵芝这味药关系不大。”
春桃从人群中穿过,到近前问询:“这物出于何处?是真是假?”
那人目光在春桃身上绕了一圈,而后落在其后的舒沅身上,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
本来只是想吹牛吸引行人来看他卖的药丸,结果却引来一个衣着富贵的千金小姐,似乎还对那蛊虫颇感兴趣。
大家都看着自己,卖药人也不直说,反问道:“小姐感兴趣?这蛊虫价格高昂,又极难养成。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的……小姐若发了话,我们踏遍山河也去为您找来。”
舒沅看他一眼,瞧出他的心虚,沉吟半刻,道:“你们店中,可有精通此道的人?罢了,只是稍有涉猎也行。”
卖药人扯了扯嘴角,笑道:“平常难得有贵客询问,我们,我们店中是没有这般人物。但您可算问对人了,我还真知道一个人,他从前和那养蛊的寨子做过生意,小姐你去问他,他准知道。”
卖药人说了个地点,又道:“大雪封路前他要离京的,也不知道走了没有。他住的地方就在布庄边上那附近,您一去就能看见。”
舒沅若有所思,往卖药商贩所指的地方找去。
但不成想,她到了附近。别说那老者的住处,就是连布庄也没看见。眼前的几家商铺几乎叫人搬空,数位木匠在里边做工,忙成一片。
正茫然时,一个小童出现在眼前,他满脸傲气,虽然岁数不大,身上戴的东西价值不菲。
他看到舒沅一脸茫然地站在空荡荡的商铺前,便走上前去,扬起下巴,道:“你找什么?”
春桃便道:“小公子可知从前的布庄开在何处?”
小公子眼珠子转了转,哦了一声:“你们要找人?那问对人了,这几家都是我家中产业。我知道在哪里。”
然后抬手指了个方向,偏头看向春桃:“那就是了。”
待舒沅二人离去。旁边侍奉的小厮才战战兢兢道:“公子。小姐先前……”
小公子皱眉,不满地瞪向小厮:“你算什么东西?闭嘴待着就是。”
舒沅往小公子所指的方向走去,结果往小巷越走越深,什么也没见着。此地多有官差巡逻,舒沅一时也没觉得害怕,只是走了些弯路而已。
不等她和春桃回到原处,便见得裴见瑾寻了过来。
他微蹙着眉,神色沉冷。舒沅抬眼一看到他,便有些后悔了,她说过不会让他久等的。
舒沅心生愧疚,还没开口道歉,便听他说了句:“无事便好。”
舒沅脸颊微红:“走错了路,找不到方向了。”
裴见瑾轻轻嗯了一声,动作轻柔地帮她理了理鬓边发丝,而后牵着她的手往巷口走去。
舒沅目光落到轻霜脸上,再看迎雪庆仁二人神情,俱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舒沅叫他虚惊一场,主动交代:“方才有人指路。是我错信了。”
夕阳西沉,红霞遍布天际。
裴见瑾已从轻霜口中知晓舒沅寻人的目的,闻言,看向春桃:“方才是谁指的路?”
春桃不料会有这么一场误会,心中也恨上了那胡乱指路的小公子,便将那小公子的打扮长相描述了一番。
春桃道:“是此前从未见过的小公子。不知是谁家的孩子。”
这般岁数的小孩最难管教。春桃接触过许多一味维护自家孩子的长辈。
春桃气得咬紧了牙。像她们今日遇上这事,也算不上大事。不可能当真问那家长辈要什么说法。
若那家长辈只说他家孩子年纪不大,一腔好心想帮人,只是记错了。她们也没有办法的。
迎雪经过这番兵荒马乱,心头也起了火气。见春桃也不知那小子来路,便跟庆仁使了个眼神。
庆仁抿唇,点了点头。
舒沅倒没有去回想那小公子的长相,她的心思叫别的事占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