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那人顿了顿,叹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那姑娘说,那定远侯府又没出过什么诗书大家,论文事,底蕴还不知谁强谁弱。且那舒沅又未必如他想得那么好,前头还拿太后娘娘赏赐的玉佩说事,心肠又有多干净呢?”
众人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赵玉堂姗姗来迟,他到时裴见瑾和舒沅已经离去,只好凑到人堆里来听知情者说话。
听完这些,赵玉堂脸色不大好看,捏紧了拳头,气冲冲道:“如今玉佩也找到了。来得早的诸位,恐怕也看到了裴见瑾如何将玉佩找上来的,并非是提前藏在怀中装作在湖底找到。”
这些人与裴见瑾无甚交情,陡然听赵玉堂这般说,都愣了愣,而后点点头。
众人起初还觉得赵玉堂的话有些怪异。仔细一想,不就是担心再有人口出恶言?
裴见瑾和赵玉堂之前在进璋书院出事,众人都有耳闻。且裴见瑾先前在安国公府的事,大家或多或少知道一点。如今又遇到这事……
当真是有两分可怜的。
陆陆续续有人开口为裴见瑾说话。
赵玉堂面色这才缓和下来。问清了裴见瑾去处,急匆匆地跑去看望。
*
舒沅走后不久,一位难得一见的客人登了门。侍女对视一眼,心里发苦,面上还是恭敬行礼,唤了声镇国公。
姜玮轻轻颔首,目光落在紧闭的门扉上,眉心微拧,好一会儿,才问:“她还在歇息?”
侍女左右为难,急得额头生汗,在姜玮的目光中缓缓低下了头。好在吴姑姑正好从屋中出来。
吴姑姑行了个无可指摘的礼,声音平静无波:“殿下尚在梳妆。劳烦镇国公等候片刻。”
姜玮随吴姑姑到厅中等候,待上了茶,他才发觉不妥。
她梳妆之时,近前伺候的人却要他稍侯片刻。如同客人一般招待他。
他们夫妻二人,何时到了如此生分的地步?
姜玮将心底这一点波澜压下。抬头环视四周。
这宅院非她最爱之处,中间有好些年不曾来住过。这两年才又有了兴致,几乎大半日子都待在这里。
中间那些年,她厌恶此处的缘由,姜玮自然清楚。两人为那事吵了数回,硬生生将年少时的情分吵没了。
十来年匆匆而过。姜玮再想起过往之事,犹如一场幻梦。
大长公主听闻镇国公到了,将手中珠钗一扔,当即皱起眉头。
吴姑姑推门进来时,大长公主正想派人赶他走。吴姑姑无奈一笑,近前凑到大长公主耳边说了两句话。
大长公主轻轻挑眉,道:“原是为此而来。那必得见上一见了。”
姜玮一进屋,便见大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二人夫妻多年,姜玮瞧得出她今日心情不错。姜玮心头升起一种难言的触动。
姜玮落座椅中,轻声道:“这里你一向喜欢,看来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大长公主捧起茶盏轻抿,将心底的话忍了忍,问他为何事而来。
姜玮默了片刻,似在心中斟酌说辞,又或是自己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
许久,姜玮才道:“这院子虽好,其他的住处也该去看一看。院落失了人气,总不如往常来得好。那翠屏山下的宅院,你可还记得?前几年我途经那处,种了些牡丹,来年春日你可愿随我去看一看?”
翠屏山乃十余年前二人定情之处。
大长公主唇角的笑渐渐淡去,眉宇间神色也彻底冷淡下来。
他旧事重提,想重修旧好。
姜玮续道:“家中仍是照你的喜好布置,这些年从未变过。”
大长公主目光游移,看向屏风上的山水,启唇道:“你怎知我如今喜欢什么。”这些年来,她早就变了。
大长公主看了看指甲,难得再与他虚与委蛇,直言道:“你还有何事?”
姜玮也知她不是能轻易心软的人,他多说无益。便止了劝说的心思,又提起另一事来。
“依依那孩子向来胆怯,转年便满十五,照老夫人的意思,是想将她送到进璋书院,结识一二友人。”
大长公主直勾勾地看向他,讥讽道:“真是老夫人的意思?怕不是别人吹了枕头风让你来的。”
姜玮喉中哽了哽,平静道:“也是她姨娘的意思。依依那孩子你也见过,性子好,到了年纪,不得不为她打算一二。”
大长公主将杯盏重重一放,毫不客气道:“何止打算一二?竟打算到我头上来了。恐怕不止是想让她结交些年纪相仿的姑娘,恐怕是相看好了夫婿,才叫你那好表妹忍着气,叫你来寻我。”
姜玮不承认也不否认,闭了闭眼,道:“她也该叫你一声母亲……”
大长公主勾了勾唇:“她也不怕自己生的好女儿被我克死了。许久未见,我怎不知她年纪一长,胆子也长了不少?还是觉得给你生了儿子,站稳了脚跟,便什么也不怕了。”
姜玮嘴角微垂,显然已经动气,但念及过往多年,他们夫妻二人如此蹉跎了时光,便还是忍耐着道:“十多年过去了。那事到如今,不提也罢。”
大长公主轻轻一笑,抬手摔了杯盏,眸光冷利:“那年你带她来此见我,从石阶上摔下去,便说是我推她。简直可笑!”
姜玮沉默半晌,眉头皱成一团:“那时并无人看见,无人将这事安到你头上。”
大长公主哼了声,冷声道:“无凭无据,自然无人敢在我眼前叫嚣。可也无人站在我身边,为我说话。于清白之人而言,这等憋闷,如何能随年月消逝。”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那年我们成婚近五年,仍没有喜讯。老夫人便着急上火。这些年,我却庆幸,没有与你孕育儿女。无子又如何,天下数万百姓,皆是我薛家子民,我身在此位,已尽本分,我问心无愧。万人之间,总有一两个并不狼心狗肺之人,不枉费我的栽培。”
“你方才说的话也可笑。我无愧于供养皇家的数万百姓,自然开怀。万里河山,何处又不养人。”
“哪像那等做了亏心事的小人,数年不敢挺直脊梁,在宅院中躲躲藏藏?”
姜玮靠在椅中,神色无奈,沉声道:“那时她刚失去了孩子,我总得安慰一二……”
大长公主目光如雪,静静看着他:“说到底,你不信我。我早该明白。”
姜玮唇角抿紧,再难开口。年近三十那时,他失去了尚在腹中的第一个孩子,不可谓不痛心。
香料在炉中静静燃烧,屋中香气一丝不减。
终有些东西,在年月流转中换了模样。
姜玮沉沉叹了口气,道:“昔年是我之过。那时我叫你伤心失望,但过去的事,再也改不得。如今我知错……”
大长公主端坐榻上,轻轻一笑:“只可惜。我也知错了。”
姜玮闻言,猛地转头向她看去,见她神色,姜玮明白了话中含义,一颗心沉沉下坠。
姜玮道:“彼时情形,若他人在我之位,亦是左右为难。”
大长公主冷笑一声,起身欲往外走。姜玮欲上前拉扯。
正此时,吴姑姑推开了门扉,叫了声殿下。
大长公主不想再与姜玮谈下去,又见吴姑姑神色有异,便颔了颔首,问发生了何事。
吴姑姑将事情问了个清楚。便将围观者所见说与大长公主。
吴姑姑叹道:“这时节的湖水,虽比不得那刀山火海,也够折磨人了。”
大长公主听罢,立时侧首看向姜玮。唇角轻勾:“这裴六郎是个好的,竟能为镇国公所不能之事。往后必大有可为。”
第75章
◎还没有大夫看过,你不准离开。◎
姜玮面色一瞬间沉了下来,嘴角抿紧,额角青筋隐现。
大长公主没心思再与他纠缠,抚了抚袖口,大步从他身侧走过,吩咐道:“差人去一趟,此番折腾下来,怕是要大病一场。”
吴姑姑应是,连忙转身去办了。一时间屋里屋外竟没人顾得上这位名正言顺的驸马爷。
姜依依不敢凑到大长公主面前去讨嫌,随父亲出府后,便自己到进璋书院等候。
寻常世家的姑娘在十四五岁便有主母操心婚事,姜依依眼看着十五了,府中却从未提过这个。
姜依依自己心中也是忐忑的。正是青春年少的年纪,在外见旁人亲事有了着落,心上也蒙了层阴影。
自姜依依记事起,便知晓这位大长公主殿下的厉害。大长公主与她生母不睦,早有龃龉,哪怕年节时见上一面,姜依依也不敢近前去。
姜依依听说大长公主在几位好友的子女跟前和善可亲,她以前是不怎么信的,直到见过舒沅,姜依依才想,大约没有人不把舒沅捧在手心的。
姨娘来找过她,话里话外总说只有生养她的人才知道心疼她,就是再等两年,那位高高在上的大长公主殿下也不会为她的婚事出半分力气。姨娘越说越动情,到后来,气得双眼泛泪,拉着她说,担心大长公主会拿她婚事做文章,来整治她们母女。
姜依依六神无主,姨娘见她惊恐,才出了个主意,说是有位出自高门大户的夫人在姨娘跟前夸过她,那家的嫡子正在进璋书院念书。最好找个法子,也让她到进璋书院待上一年半载。
姨娘捏着手帕拭泪,叹道:“你自小跟着我便过得可怜,哪里像镇国公府的姑娘?事到如今,哪怕艰难,也要争上一二了。”
姨娘又说,进璋书院如今名声愈发好了,再等几年入学的学子身份只会越高。姜依依若能进去,待成亲后,有这些往来交好的友人,行事也会方便许多,不敢有人看轻。
姜依依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进璋书院无一处不精致,延请的夫子皆是饱读诗书的大儒,书画皆精。只论这两年,便有越九川,沈彻和舒沅这些出入宫廷的公子小姐。
进璋书院是半分清苦不沾的富贵之地。起初便是大长公主的地盘,待挂了书院的牌匾,又有人捐了大笔银两,各类用物都价值不菲,普通些的官宦人家未必用得起。
姜依依动了心思,不免生出期待之心。她虽渴盼,心底也知晓大长公主待他们母女三人的态度,可父亲亲自上门为她促成此事,姜依依心头的期待又多出两分。
姜依依见到姜玮的神色,便知道情形不好了,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垂下头。
姜玮眉心紧皱,若放在平时,他不介意做慈父的模样劝上两句,毕竟这个女儿在平日从不需他操心。可大长公主说的那些话萦绕在心头,姜玮神色严肃,无暇顾及其他。
姜玮沉吟半刻,才道:“为父有事在身,先行离去。你……”
姜依依勉强笑了笑,点头应道:“父亲放心。待同她们说过话,我便回府。”
姜玮离去后。姜依依脸色垮了下来,什么心思也没了。
湖边动静颇大。姜依依心不在焉地顺着小径走了一阵,抬头便见一群学子簇拥在一起往回走。他们口中还在谈论裴见瑾落水一事。
姜依依不若其他勋贵子弟那般识得许多人物,但这个裴见瑾她是知道的,便留了心思仔细。但只听得闲言碎语。
姜依依轻叹:“也是个可怜人。”
*
屋中香雾袅袅,炭盆烧得火热,舒沅坐在椅中,被这股热气蒸得双颊微红,连雪白纤细的指尖也是泛出一抹令人怜惜的粉。
这边伺候的仆役在进璋书院做事,应对过的事不多,何时见过有人寒日落水的阵仗。
舒沅一一问过衣衫,姜汤等事,又派了两个伶俐小厮牵了快马去请大夫。做完这些,心中还是不大安宁。
仆役默然等候差遣,舒沅一言不发,仆役只好互相看着对方,用眼神交流。
见那位在此等候的大小姐愁眉不展,隔一会儿便要往湢室的方向投去一眼,众人心头也有些没底。恨不得都挤进湢室去帮忙,把里头那位受了凉的公子泡得暖暖和和,好叫这位千金小姐放心。
湢室中水雾缭绕,暖热水汽扑面而来。
裴见瑾周身尽湿。帮忙脱衣的小厮动作放得很轻,在接过湿透的衣衫时,还是被冻得缩了缩手。
小厮诧异地微抬起头,眼前的公子只着中衣,这一冷一热交替下,他的手臂不自控地颤抖,他却不改神色。
鬓边碎发散乱,原是谈不上好看的。可他生得俊美,如此狼狈也令人赏心悦目。
瘦长的手指接过小厮递过去的雪白巾帕,先擦了脸,才去沐浴。
小厮还想跟上,却被制止了。小厮挠挠头,只好说:“公子若需帮忙,叫我一声就是。”
裴见瑾淡淡地嗯了一声。
热水涌过来,冷白的肌肤被泡得发红。裴见瑾靠在桶壁上,将右手抬至水面。右手几乎失了直觉,在热水浸泡下,发红发热,有种奇异的酥痒。
线条分明的手腕上亦有几道刺目的伤痕,是湖底碎石留下的。
裴见瑾漆黑的瞳眸中神色晦暗不明,唇角轻勾,竟有两分愉悦的意味。
外面的仆役战战兢兢。这处院落中氛围怪异,直至沈彻和楚宜赶来才有所好转。
“人没事吧?”
舒沅点点头。
这两位都是听了另一种传闻,以为裴见瑾是叫人欺负了,被人推下水的。因而迈进屋中皆是气势汹汹,一脸煞气。
等轻霜给他们讲清了来龙去脉,他们才松了口气。
三人围在炭盆前取暖,难得地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沈彻才换了个姿势,握拳锤了锤腿,还没出声,就发觉舒沅楚宜两人都看着自己。
楚宜催促道:“我们还不知道你?有话赶紧说。”
沈彻轻叹了口气,目光在屋中绕了一圈,又落到舒沅身上,他压低了嗓音:“你往后可得对他好些。”
知恩图报说起来简单。当真事到临头,能毫不犹豫地相信一人,是极为难得的。
且对面发出邀请的还是周家,足以证明裴见瑾不是那贪慕权势,一心奔着名利去的人。
舒沅用手托着下巴,唔了一声:“这个我知道的。”
沈彻拍了拍大腿,附和道:“是啊。他都这样了。”
舒沅看沈彻那长吁短叹的模样,陷入了沉默。
怎么照沈彻这话,仿佛她害裴见瑾失了清白须对他负责似的?
湖水冰寒,裴见瑾这状况须得泡得暖和了再出来。外面三人便围坐着剥瓜子。
舒沅心不在焉地剥了两粒,便没动了。
闲话间,门外又传来一阵说话声。轻霜起身出门,片刻后便将人带了进来。
来人是宋夫子跟前伺候的小仆。青衣小仆笑得一脸和气,简洁地说明了来意:“宋夫子久侯不见人来,差小的来问一问,裴公子今日还去么?”
沈彻放下了手中的瓜子,挑眉看来,开口道:“你想必也知晓发生了何事。这落水受寒需要休养,人还在里头沐浴呢。今日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