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彻正想用模棱两可的说辞将人打发走,还未说完,裴见瑾便走了进来,墨发轻束,肤色尤带着水汽蒸出的淡淡绯红。
裴见瑾朝青衣小仆道:“劳夫子久等,是学生的不是。烦请替我给夫子带句话,等半个时辰后,学生定会前去。”
屋内的三人面色微变。这前来传话的青衣小仆面上却不见惊讶,含笑应了声是,又劝裴见瑾保重身子,这才转身离开。
沈彻两步走过去,拍了拍裴见瑾的肩膀,原有满肚子的话想说,话到口边又咽下去了,只道:“今日你实在是够义气。往后我认了你这个兄弟了。这个……念书的事也不着急,你没事吧?”
裴见瑾眸底泛起笑意,温声道:“并无不妥。”
他的目光轻轻落在舒沅身上。
舒沅躲开他的视线,干巴巴道:“还没有大夫看过,你不准离开。”
裴见瑾嗯了一声。
舒沅说完后便转身到椅中坐下,把裴见瑾丢给沈彻来对付。
舒沅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杯壁,做出一副在等水放凉的样子,时不时地偷偷看他一眼。
裴见瑾此时神色柔缓,沈彻问他,他便作答。
舒沅收回目光,眉心轻轻皱了一下,很快又松开。
她早该知道的。他在外漂泊多年,无人关爱,回京后最需要的恐怕不是外物,而是同他亲近的贴心之人。
她先前总想着用不了几年,他便登临至高之位,不能用常人之心揣度对待他。她现下帮他一时,往后总是要渐渐远着他的。
莫不是她常日里没藏好这类想法,叫他窥见了蛛丝马迹?才惹得他今日冒着严寒下水为她找回玉佩,又说些不要丢下他的话。
思及此,舒沅有些自责。若他当真珍视旁人的善意,对她的一举一动敏感些也很正常。
安国公府中除去二公子裴靖,五公子裴凛还算好人,其他人都各怀心思。
也只有她,见过他许多狼狈。又被他如此对待。
舒沅举起茶盏,轻抿了口茶水,渐渐下定了决心。
*
宋先生院中静谧无声。仆役垂手侍立在侧,请裴见瑾进入书房。
裴见瑾踏入书房,唤了声先生。
师生二人间一片沉默无言。许久,宋先生才叫裴见瑾落座,令人上茶。
宋先生握笔写完书信,指节在桌面上轻叩两下,才从桌前起身,宽大的袖袍荡出优美的弧度,露出其间枯瘦的手臂。
宋先生神色不动,然自有一番凌厉迫人的气势,他沉声道:“你今日所为,我已知晓。”
说至此处,宋先生停顿片刻,目光在裴见瑾面上停顿片刻,才道:“旁人读书,是愈发心静豁达。你倒好,为一时意气,这般天气去泡在湖里,你说说,这是为何?”
裴见瑾声音平静,答道:“读书明理,通晓先贤哲思,知晓诗文律令,自其间得经世致用之法,亦明接人待物之道。学生不敢忘。”
“正是明白这些道理,才能遵从心底善念。学生不觉今日所为有何不妥。若叫她遭人污蔑,学生心中难安,且她有恩于我,若连恩人之事也在心底掀不起涟漪,实乃无情。”
宋先生眉眼松缓下来,虽没有露出笑容,但眼看着是不会斥责他了。
宋先生又问:“原本你今日只需将看完的书交于我即可。我又让人去催你前来,可有怨言?”
裴见瑾温声道:“学生明白先生的苦心。”
宋先生嗯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抬手挥了挥:“你去吧。”
宋先生将裴见瑾安顿好,片刻后便到了谢老先生院中同他说话。
谢老先生平常嘴硬,但呵气成霜的日子,他也不得不服老,屋中燃了炭盆,把满屋的画都收了起来。
宋先生一来,两位便对坐品茗。
谢老先生撩了撩眼皮,问道:“你这会儿来,可晚了些。是骂过他了?”
宋先生摇了摇头,苍老的面容露出两分慈爱之色:“我哪舍得骂。”
谢老先生笑他:“你可要小心些。连舒煜那小子都留意着他,若你管,教严厉,将人骂得狠了,那小姑娘可要找你麻烦。”
宋先生捋了捋胡须,才道:“难得一见的栋梁之材。在念书上有灵气的学生我也见过许多,可这些学生大多不知世事,对朝廷所为见识浅薄,唯有在外边吃过苦,方能明白一些道理,而他心思清正,又无怨怼。”
谢老先生挑眉道:“圣人才毫无怨言。兴许只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宋先生笑了笑:“那也够用了。”
第76章
◎这个冬日,比过往任何一个冬天都要热闹。◎
裴见瑾这日后一切如常,只起初两三日精神不大好,嗓音嘶哑了些。舒沅叫聚仁堂的管事送了些补品过去。
裴见瑾到定远侯府做客,顾大夫也从房中出来,特地来给他把脉。顾大夫收回手,点点头:“年轻人身子骨就是结实。”
另一个身子骨不大结实的舒沅哽了哽,但还是为他感到欣慰。
舒沅在季考过后总觉得不大对劲,等她提早看完了底下管事交来的账册,连轻霜春桃家中的事也过问了一番,她才明白为何。
往年冬天,哪回不是初雪来时她便病恹恹的没了精神?
寒风凛冽之日,她大多缩在屋里看些传奇集子,等楚宜沈彻上门来找她,给她带点零嘴话本,一起打发时间,偶尔再掰着手指头数一数爹爹娘亲归家的日子。
前些年她冬日里胃口很差,一群厨艺超群的厨娘急得嘴角冒泡,也没琢磨出法子叫她多吃几口。
如今把原本到年节底下才能做完的事提早完成,舒沅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找出其他正经事。
她不能闲下来。
若是什么也不干地待在府中,她就会一天一天数着父母归家的日子。但从小到大,她已经期待又失望过很多回了。
这天府中管事安排了人比武。舒沅立马想到了沈彻,然后拐弯抹角地叫沈彻把裴见瑾一道带过来。
定远侯府的比武台前一片热闹。舒沅和楚宜早在管事安排的位置坐下,暖暖和和地抱着手炉,吃着零嘴,分外惬意。
俱是些曾驰骋沙场的将士,到比武时无一人懈怠。不过到底也看着小主子坐在台下观摩,也收敛了差些破口而出的粗话。快过年了,众人上台时也收敛着手中的力度,尽量少留些不便处理的伤口。
府中太过冷清,楚宜顺手带了家中的一个小娃娃过来。沈彻那边也叫上了宋芝。
五岁的楚宁像个小火炉,拿了个小板凳坐在楚宜和舒沅中间。小楚宁说这样才公平:“我想跟姑姑或者姐姐说话,都很方便。”
楚宜捏了捏楚宁的脸:“我也想当姐姐。”
楚宁呜呜叫了两声,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楚宜:“小姑姑。你去跟爹爹说呀,他准了,我便听你的。”
宋芝过来的时候,就不如楚宁这般安静了。
宋芝在他们赏枫那日约好开春结成一队。今天上门,原本以为还能聚在一起练练手。结果一走近这处院落,就看到裴见瑾安安静静和一群小姑娘坐在一起。
宋芝大为失望。
失望也就罢了,宋芝正好遇上几位将士舞剑的场面,他看了看外头那几位衣衫单薄的年轻男子,又看向一脸专注的舒沅。
宋芝痛心疾首:“你年纪轻轻,就开始干这种事?”
舒沅愣了愣。
她不过在想,连府中带伤的这些人都如此健壮骁勇,她往后远行定无匪类敢来招惹,娘亲也不用担心了。
她年纪轻轻,想出京走走也有错么?
舒沅不解地拧眉,十分疑惑地看向宋芝,满脸无辜。
宋芝看她这样,陷入沉默,正直的一颗心左右摇摆。
反正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小妹妹,就算如今就有了这样一些不大好的苗头,将来谁又敢说什么?
舒沅沉思半晌,似乎明白了一点,便道:“我没有强迫他们做任何事。”
冬日比武,是他们心甘情愿的呢。这些人从来都不怕冷。
而且她还嘱咐几位大夫在旁做好了准备,就连膳房也准备了大鱼大肉,让他们活动筋骨后能大快朵颐。
宋芝抿了抿唇,面色有些古怪。
这些人看着还不满二十。而舒沅也差不多十四,许多人家都是十四定亲,十五成亲,也不小了。
定远侯府的赘婿,听起来好像也很风光。若她有心,侯府的门槛都能被人踏破了。
沈彻恋恋不舍地从兵器房中出来,抬头看到宋芝苦大仇深地站在那里,便道:“来都来了。咱们比比箭术如何?”
射乃六艺之一,再正经不过了。宋芝点点头。
比试前,宋芝还安慰裴见瑾:“你骑射练得少,一时间手生也是常有的事,咱们慢慢练习就是了。”
周叔上回的伤好不容易养好,也跑来看他们射箭,负手站在一旁,目光锐利地打量这三位年轻人。
裴见瑾轻轻颔首,算是应了。
十七的少年身量颀长,随意地去了弓箭,和他们一同走了过去。举弓的动作随意却又蕴藏着难得一见的掌控力。
锐利的箭头扯开凛冽寒风,准确无比地插入靶心。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舒沅这个不常射箭的人练出了两分眼力,知晓他在这上面算得出类拔萃。
但她比旁人知晓更多,一时间心惊胆战地开始猜想他如何习得这门技艺。
周叔笑了笑,难得地赞许了一句。
沈彻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挑眉冲宋芝说道:“早说了让你放心。怎么,还不错吧?”
这个冬日,比过往任何一个冬天都要热闹。
作者有话说:
争取在两到三章内开启时间大法。
第77章
◎要钱她是有的。要人,她也是有的。◎
姜依依心情很差,近来在家中也无多少笑意。
也不止她,就连父亲姜玮从大长公主那处回来后,神情亦不大对劲,虽未如往常那般掀起争吵,可这股情绪便如潮水般四处蔓延。就连弟弟姜尧也察觉到了。
姜依依安分守己,若无老夫人带她出门,她甚少主动与旁人往来。可如今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方苓派人上门来请她,姜依依便欣然前往。
姜依依如今处境虽有些尴尬,但好歹是镇国公长女,底下还有个早晚能继承爵位的弟弟。她在起先的谨小慎微过后,摸清了她们的态度,慢慢地松缓下来,不若从前拘束。
今日方苓找了个环境别致的小戏楼,台上的戏还算不错,半日下来算得惬意。
方苓压着心头的欢喜,兀自开心许久,好不容易熬到这会儿,迫不及待地提起季考,双颊微红地说了自己的名次。
姜依依笑了笑,赞道:“听说有好几位才名在外的小姐在里头,阿苓真是厉害。”
方苓抿着唇点点头,眉角眼梢都掩不住欣喜:“是我家丫鬟从夫子那处问来的。虽没听他提起头名是谁,但大约也能猜到,定是那整日书不离手的那位。奏琴和女红还要占去我一两个时辰,我在这上面,比她稍弱一些也是说得通的。”
姜依依从前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见方苓处处透露出自信,发自心底地有些羡慕,又真心实意地夸了方苓。
方苓喝了口茶,貌似不经意地提起舒沅:“不知她答得如何。和她来往颇多的那个裴见瑾,倒传出了风声,说是宋夫子极看重的,不知道又能压谁一头?”话毕,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周淑尤。
姜依依从方苓口中知道舒沅的不少事。方苓说的即便没有十分真,至少也有八分是实情了。
府中也给姜依依请过女夫子,她很珍惜,有夫子教导时,从不吝惜时间。但她的才情与周淑尤这种颇受看重的嫡女不同,从未在外展露过,即便有几分底气,在她们面前也有些微的不自信。
而听方苓说起裴见瑾,姜依依的动作顿了顿。
同样出自勋贵世族,可都是处境尴尬的庶出子女。
姜依依那日没能得到大长公主的准允,心情陷入低谷,没能分出心神去打听裴见瑾的事,此时方苓既然说起他,姜依依便道:“他也是个可怜的。那日我听说他落水了?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方苓皱了皱眉,见姜依依似乎真不知晓,才舒展了眉心。
方苓瞧了眼周淑尤,先表明了态度:“安国公府衰落至此,便是他是百里挑一的状元之才,往后也差周家子弟许多。”
瞧姜依依仍是一脸茫然,方苓才大发善心地把那天的事略提了提。
方苓那日没跟在周淑尤身边,挑衅裴见瑾的是易家二姑娘。方苓虽觉得那姑娘有些盛气凌人,口不择言,但多少觉得裴见瑾的确有些不识好歹。
也就是如今宫中还未开口给几位皇子选妃,像周淑尤这般家世,配皇子也是够的。
方苓十分不解。那裴见瑾看着也不像个傻的,对周淑尤主动示好竟是这般冷淡态度。且那易家二姑娘出言讽刺舒沅,他便走入湖中去寻玉佩。
瞧着不像是寻常交好,倒有些像赵逸裴衍那些人私底下说的话,裴见瑾是认主了。
方苓心底虽觉得裴见瑾的做法有些超乎常人,但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但如今在周淑尤面前,她自然只挑难听的话来说,是万万不会去夸赞他的。
姜依依知晓了来龙去脉,怔愣片刻,才轻声道:“原是如此。”
姜依依目光微垂,轻咬了下唇。
那日她见过父亲后心中难受,顺着小径散步,走了不过一时半刻,便觉得手脚发凉,回去后险些发热头疼。
裴见瑾竟能为舒沅做到那等地步。姜依依心底生出了两分隐秘的羡慕。
不仅是他,连大长公主也格外偏心舒沅。姜依依攥紧手心,有些许刺痛的感觉传来。
*
舒沅从前没在学塾读过书。给她授课的先生几乎只有她和常念两个学生,偶尔捎带一个跑来凑热闹的楚宜。
一个学富五车的夫子,拿着极其丰厚的报酬,走到偌大的定远侯府来给一个病恹恹的小姑娘上课,大多会生出几分怜惜的心情。
舒沅小时候根本不知名次为何物。她是没有同窗的缘故。
沈彻那个不学无术的就更不知道了。两人还不满十岁的时候,沈彻隔三差五地往定远侯府跑,拿起舒沅的书,瞪大眼睛惊呼:“阿沅真是厉害,这篇我都读不明白呢。”
要指望沈彻跟她讲学堂是什么样子,是指望不上的。
舒沅平常喝药免不了要吃一些甜甜的果脯。在其他时候,她是不肯多吃的,毕竟宫里的嬷嬷讲过,吃多了会牙疼。
但是乖乖读书的小孩子都有甜食。她认认真真学完,才心安理得地吃一小块点心。
吃点心很开心。被夫子夸也很开心。
时至今日,反正她从来没有因为念书的事发过愁。但眼前即将公之于众的季考成绩似乎牵动了不少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