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她又会错意了。
梅晏之这些年沾了他的光,受尽优待。舒沅前两年便担忧他们二人不合。但薛承璟对荣华富贵向来看得淡,似乎并不在意梅晏之得了那些好处。
他们几乎没说过话,这一年里,一个去了西疆,一个随师南下,哪有碰面的机会?
好端端的,他哪能无端厌恶了梅晏之。
舒沅为梅晏之安稳无恙感到开心,又忍不住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感到羞窘。
远离京城的日子,她见不到他,心头的尴尬便逐日淡去。
但他就在几步远的椅中坐着,姿态悠闲地品茶,时不时地看来一眼。
她从前怎么就没发现他会这样看她?那些笨拙的试探问询岂不是全都被看在眼底了。
舒沅勉力平复心绪,转而问道:“你身边只跟了三四人,怎么把其他随行的侍卫全派了出去。遇上歹人又如何是好?”
薛承璟眸光一顿,轻轻摩挲着茶盏,唇角微勾:“你会担心他们。”
舒沅眉心一拧:“难道我不会担心你么?”
薛承璟靠在椅背上,搭在扶手上的手臂结实有力,他轻轻抬眼看向她:“沅沅不用担心我。我和梅晏之不同,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在战事不休的西疆都能保全自身,这山野间不成气候的山匪又怎能伤到他。
舒沅如今在他面前就像个做贼心虚的小骗子。她从前的用意他心知肚明,只是暂且没有拆穿罢了。这种感觉最是磨人。
不多时,知仁堂的小药童又找了过来。舒沅松了口气,连忙起身逃走了。
午时将近,两辆马车驶至门前,一位白发老者在旁侧年轻男子的搀扶中下了车,正是祝老先生。
梅晏之陪着老师往里走去,远远地便看到了一路护送他们的侍卫,看样子屋中的那位已经知晓他们到已然来。
梅晏之经过这一年多的历练,心性沉稳不少,但此时心绪仍起了些许波澜,行走的步伐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那门扉从里推开,李瑞福迎二人进屋。
祝先生缓步入内,行了一礼:“谢殿□□恤。”
薛承璟同祝先生说了几句话,轻笑道:“此行有事在身,需遮掩身份。还请先生在外平常待之,莫要透露于人。”
祝先生自然应是。
薛承璟侧首看向梅晏之:“孤初次来万余县。梅公子对此地要熟悉些,可有什么难得一见的盛景?”
梅晏之神色不动,温声说了两三个地名。
薛承璟微微颔首:“孤记下了。”
师生二人从屋中出来,去到谷宁安排好的住所,才关起门来说话。
周遭再无旁人,祝先生缓声道:“咱们这位殿下,心思深,性子静。真是难得。”
梅晏之陪祝先生用了午膳,便到了祝先生歇息的时辰。
梅晏之又原路返回到了舒沅所在的客栈。他是想同舒沅见一面,向她道谢,再问一问他叫人带回京城的方子可有功效。
但他在院中遇见了薛承璟。
薛承璟唇角含笑,眸中却一片冰冷。梅晏之行事并无差错,又有他事先的嘱咐,便只温声唤了声薛公子。
二人到了无人处说话。前后若有行人来往,他们在亭中一眼便能看到。
梅晏之直言:“在下想见一见舒妹妹,薛公子为何将我拦住?”
薛承璟轻抬了眼,无声地审视眼前这人,半晌才启唇道:“她与人谈了事回来,需要歇息。”
薛承璟语声平淡,但不难觉出他对舒沅的关切。梅晏之神色稍缓,又道:“那我在此等候就是。”
河道旁的石砖古旧而齐整,流水无声。
薛承璟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再言:“依祝先生所言,你在此应当不会停留太久。倘使有事寻她,让人带话即刻。若是想叙旧闲谈,过问她的近况,便不必麻烦了。”
梅晏之面上常带笑意,不笑时也温润可亲。眼下既不需讲究君臣礼节,梅晏之默了默,道:“我与她相识已久,对舒家妹妹的喜好略知一二。万余县中无亲友旧识,她难免会觉得闷。”
薛承璟唇角轻勾,笑意却不达眼底:“怎么没有。我既然来了,哪有让她一人待着的道理。我如今不过是她顺手相帮的一名富商,自然要好生道谢。”
梅晏之眉心一皱,神色微有波动,但终是恢复了平静淡然模样,缓声道:“薛公子既有要事,大约是耽误不得的……”
“梅公子是觉得我不知孰轻孰重?”薛承璟道。
梅晏之微垂了眼:“不敢。只是相较之下,我恐怕更明白阿沅妹妹的心意。”
薛承璟听他这般称呼舒沅,笑了笑:“旧的物件看久了,自然也就厌烦了。多年前的事,你倒记得清楚。”
梅晏之已然明了这位殿下的心意。但舒沅所想,从不为他人动摇,便叫他觉得,或许还是能争一争的。
过往富贵恩宠,梅晏之感念在心,但在压抑紧张的年月里,唯有那位纤弱稚嫩的小妹妹给予他难得的温暖。
“阿沅妹妹念旧,她的偏好几乎没有变过。”梅晏之淡笑道。
薛承璟冷声道:“世间之事,并非以早晚评判。”
谷宁和李瑞福站得远远的。两位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站在亭中说话,神色一个比一个冷,看得谷宁紧张不已。
谷宁心里把知仁堂的事放在头一位,正盼着姑娘能将这边的事谈下来。这两位若闹起来了,又要姑娘来从中调和,他们姑娘怎么忙得过来!
谷宁心绪不宁,无意间看到旁边李瑞福亦是一脸紧张,心下觉得有些奇怪。
难不成堂堂太子殿下,还能被旁人压一头?
谷宁估计再等一会儿,姑娘那边怕是要发觉这边的事。虽说两人都彬彬有礼,瞧着十分客气,但已有了针锋相对的苗头。
正纠结之际,梅晏之带来的小厮带来了消息,说祝先生一位族亲从青州城找了过来,请梅晏之过去接待。这才将谷宁和李瑞福从提心吊胆的状态中解救出来。
谷宁见两人并未动手,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等春桃问起,便如实答了。
“殿……薛公子见梅公子来了,便找了个地方说话。聊了有好一会儿。”
舒沅脸色微变,将杯盏放在桌上,发出清脆声响。她又问:“他们聊了些什么,你可曾听见?”
谷宁摇了摇头。
舒沅眼眸微垂,纤长羽睫投下一片阴影,仿佛遇到了比办学更为棘手的事。
春桃难得见舒沅有这般神情,轻声问道:“姑娘身子不舒服?不如明日再去青莲镇。叫个小厮跑一趟,跟他们说一声就是了。”
闻言,舒沅抬起头:“不。今日就去。越快越好。”
顿了顿,又看向谷宁:“他在何处?你去走一趟,我有事寻他。”
谷宁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姑娘指的是太子殿下。可哪用他特地去寻,殿下就在隔壁屋中,他方才还看见了。
舒沅还在思忖措辞,薛承璟便到了。
舒沅捏紧手中锦帕,定了定神,看向他:“青莲镇山水环绕,景色甚美。我有事前往,你若无事,那倒是个好去处。”
薛承璟眼眸黑沉,轻轻一笑,眸中似散落星光。
舒沅如今面对他仍是不大自在,克制不住一遍遍回想往事。但这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若将他留在这里,万一真动了梅晏之,那便不好了。
屋中静得落针可闻。许久,薛承璟终于点头,说要同去。
舒沅心底一松,但到出门时,李瑞福说他们的马车沾血,至今仍没清洗干净。
薛承璟从容道:“沅沅先行一步。我明日再去接你,也是一样的。”
舒沅哪能把他留在这里,只好让他上了马车。
舒沅先一头钻了进去,她的马车宽敞舒适,坐三四人都绰绰有余。但薛承璟一上来,她才觉得似有些逼仄狭小了。
他端正斯文地坐在那里,但目光却在她面上流连。
“梅晏之来过。我以为沅沅会问我,同他聊了什么。”
舒沅这才看向他,抿了抿唇,装作不大在乎的模样:“总归是些平常事,何必告诉我。”
薛承璟眉眼间泄出一丝笑意,嗯了一声:“沅沅说得对。”
舒沅见他面无愠色,试探道:“祝先生几日后还与人有约。他有没有提起,他们何时启程?”赶紧离开,她便不用担惊受怕了。
薛承璟道:“沅沅想知道?我差人去问。”
舒沅连忙摇头:“不必了。”
薛承璟颔了颔首,又道:“此行去青莲镇是去见何人。沅沅怎么不告诉我,若我无意中扰乱你的安排,便不好了。”
舒沅怔了怔,眨了眨眼。薛承璟似乎瞧出她心中所想,倾身贴近,修长指节轻碰着她脸颊,眸光贪恋。
“既然是无拘无束的富商,那想必是不大懂规矩的。初见便倾心于你,而后言听计从,又有何不妥。”
薛承璟摸了摸她发红的耳垂,轻笑:“若有冒昧之举惹得小姐不喜,还请直言,在下无有不从,即刻改过。”
第96章
◎我比他们都要好,都更能符合你的心意。◎
舒沅眨了眨眼,面容泛红,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有如此轻佻举动。
舒沅想了想,问道:“你现在用的名字,难不成真有其人?”
四处行走的商贾若是风流一些,似乎也是常事。
薛承璟一瞬间便明白了她所想,好笑地捏了捏她脸颊,而后退开。
“不是旁人的姓名。是我曾用过的假名。”
哪怕是暂用的姓名,他也不想她与旁人有什么牵扯。
薛承璟眉眼俊美,姿态随意地靠在车壁上,目光也不似寻常守礼公子,倒真有些像富贵又倜傥的行商。
舒沅立马反应过来,惊讶道:“是你之前用的名字?那……”岂不就是燕王给他起的名字。
舒沅眼眸乌润,加之心思清澈,薛承璟看到她心软模样,心底漫开一重暖意。
熀烂天光自缝隙里流进,将他身上的冷意尽都消去。
舒沅不自在地挪开眼,片刻后重又坚定心意,又看向他,咬了咬唇,直接问出了心底疑惑。
“我过去所为,虽有利于你,可我亦有不能宣之于口的图谋。于此,我心中有愧。”舒沅自小乖巧,从不犯事, 第一回 认错,羞得满脸通红,但自说出第一个字,便不再惊慌。
“三表兄。我……”
薛承璟开口打断,语声平静,并无愠怒的征兆:“沅沅何错之有?今日说这些话,像是要急忙与我划清关系。”
舒沅心思细腻,一旦认定自己行为不妥,便会反省错处。
只要稍有留心,明眼人都能瞧出她在那时对他的期待。她不安地抿了抿唇,圆而亮的眸子微微睁大,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薛承璟看她眸子似蒙了层水雾,心中怜爱,干脆将人揽入怀中。
舒沅身躯柔软,他抱着她,极满足地叹了口气。
抚摸着她乌黑柔亮的发丝,薛承璟在她额心亲了亲,而后才道:“沅沅是最好的小姑娘。”
舒沅耳垂红得能滴血,看他似乎忘记她刚才所言,正想开口提醒,薛承璟却伸指在她唇上揉了揉。
若放在以前,她定不会知晓他这个举动暗藏的意味。可那日她只是喝醉酒,又不是完全失去记忆,那时他的贪恋,她记得清清楚楚。
舒沅像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一动也不敢动。
薛承璟觉得她这个模样格外可爱,又捏了捏她脸颊。
舒沅瞪了他一眼。她就算是欠他的,也不该是这样一个还法。
薛承璟很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直直看向她眼底,续道:“若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那才叫我头疼。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天下最好的事,哪里来的不好?”
舒沅瞧他语气不似作伪,绷紧的精神松缓下来。
“况且,你也能看到,我比他们都要好,都更能符合你的心意。”薛承璟垂眸看她,语声真切,“在沅沅眼里,我是否强过旁人?”
论样貌,薛承璟自然是头一等。论骑射体力,京中郎君也鲜少有能越过他的。身份更是尊贵无匹。
舒沅不会说谎,也不想再予他鼓励,只别开眼:“再看看吧。”
薛承璟气定神闲地应了声好。满是纵容之意。
她身边如今又无旁人。也只能看他。
舒沅转头想起他假扮富商,还说要她指出不妥之处,可转头又与她拉拉扯扯,不满道:“你离我远一些。才认识几天,怎可如此亲昵?”
说完此话。舒沅立马推开他坐到对面去,用手扇了扇风。
离青莲镇尚有一段距离,舒沅拉开车帘往外张望。满眼青翠,田间山野俱有人劳作,众人脸上俱是一片生机。
舒沅正想放下车帘,却见到前方一个行迹匆匆的紫衣女子。到了近前,细看之下方知熟悉感自何而来。
谷宁亦认出这人,上前将她唤住:“施颖?你怎会在这里。你家哥哥呢?”
施颖十四上下,皮肤黝黑。她认出谷宁,腼腆地笑了笑,抬手擦去额上的汗珠,而后笑了笑:“谷大哥。我是出来找我哥的,但还没走多远,有人说我哥在家里,我这就回去。”
舒沅听到这话,心往下沉了沉。
施颖的堂兄施岳从前在一位大夫手下当学徒。施岳脑子灵光,人又勤快,本来是那位大夫手底下难得之材。
但今年施岳与师父大吵一架后便从医馆归家,师徒间闹得很不愉快,转投他人名下也是不可能的事。如今暂且赋闲在家。
听施颖这话,是怕她堂兄想不开了。
自投入门下,到出师之日,至少要五六年的光景。且青州药商众多,来往的名医也数不胜数,要想在此地站稳脚跟,必得依赖师门的人脉。
施岳去医馆当学徒已经三年有余,与师父闹翻后心思沉郁也是常事。
施颖似乎没有为堂兄回家这事有太多纠结,见舒沅看去,还朝她笑了笑,转而问谷宁:“这便是谷大哥说的那位小姐吧?”
谷宁点头。
施颖脸蛋热得发红,呼吸也有些急促。舒沅看向薛承璟,薛承璟目光近乎温顺,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将他赶了下去,把施颖唤到里面来坐。
施颖很不好意思,但没有推辞。
等坐稳后,施颖才小声道:“谷大哥先前提过这事,我们都开心坏了。但我也知道这万余县里外是什么境况,若不成,也不碍事。一个大活人,一条路走不通,便再想其他法子就是。”
施颖为寻找堂兄跑得一身是汗,兄妹感情很好。
舒沅听出她尚有未尽之意,便问:“你哥哥如今情况如何?”
施颖一见家中无人,便连忙跑出门来寻找,施岳的心情定然不会太好。否则又怎会叫人担惊受怕。
施颖神色变了变,哼了声:“他?他尚且在家里躺着呢,这些天真是懒散不思进取的。从前这些词,哪里能与我哥沾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