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所有泥坯入窑后,乔月将卵白釉碗、红釉梅瓶、蓝釉盘的烧制交给了大叔叔作为主要负责人,让庆喜配合监制。
分工明确后,乔月则开始潜心负责釉里红的烧制。
本来以铜为呈色剂的烧造十分困难,而釉里红还要保证在1300℃的高温还原焰气氛中一次烧成。
炉火边热气腾飞,乔月双手环胸站在炉前,面色沉重。
乔珍从后厨走来,将乔月的枸杞扁茶壶递给她。
如今夜都深了,想到乔月从前最爱惜身体,如今又如此认真拼命,乔珍心里也有些心疼。
乔珍道:“若是时间不够,要不下次再做吧?别逼的太紧了。”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乔月轻叹了口气,又肯定道:“姐,难不是答案。我要的是烧成。”
乔珍轻抿着唇,疑惑道:“看你做红釉倒是轻松些,怎么做釉里红却为难成这样......”
“红釉不包含釉里红,这两种不是一类。”乔月解释道:“釉里红属于窑变一种,我主要是怕烧不出颜色一致的,只要温度不对,呈色上便会出现红里带黑,带绿,带紫.....它的随机性太强了。”
乔月的话音刚落,便见温度计上有了变化。——温差超过了10度。
“完了!”乔月心里一跳,赶忙去看火候控温。
但还是来不及了,添了把柴,火猛了些,等传导至窑温的时候,已经是过去时。
乔月知道里面的东西大概率算是毁了,可她不能立即查看。——因为一旦拿出来,温差过大,那这瓷器才算是彻底毁了。
只有继续控制温度烧下去,直到烧到最后成品时,再拿出来一一验收。
乔月心里很紧张,但也只能自欺欺人地想:说不定影响不大呢?说不定没事。
“没事吧!”乔珍紧张问道。
乔月心里的滋味并不好受,这几天,她已经经历了好几次控温失败,而每个窑里有十枚,如今算来,已经有三十枚她知道结果不好了。
她下意识看向乔珍,只觉得话堵在嗓子里,百感交集。
可见乔珍眉眼焦虑,握着她的手甚至隐隐颤抖,那一刻,乔月清楚地意识到:许多事,她不能跟任何人说。
大叔叔负责看管新品窑炉,大婶婶负责全局伙食,二叔叔监管门店装修,二婶婶张罗行政采办,还有乔珍也要主持人事及落实员工培训。
每个人都有挑战,每个人都很辛苦。所以,与其说出来徒增大家的烦恼,不如自己承担,自己抗下。
乔月勉强笑了笑,她伸手抱住乔珍,靠着她的肩膀上,乔月拍了拍乔珍的肩膀,故作轻松道:“没事。”
乔珍不太相信,反问她:“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乔月笑道:“我只是突然想到我今天还没喝牛奶呢,这可不行,我还要长高长大呢!”
由于乔月的养身日常太深入骨髓,乔珍竟也信了,她松了一口气,道:“我去给你拿!大婶婶肯定备着呢!”
“行。”乔月笑了笑,道:“你也多喝些,大家都要喝。”
都要身体健康才行啊,毕竟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啊!
“好,我现在就去张罗,你忙你的。”乔珍边应边回去准备。——她总是把乔月的话放在第一位的。
见人都走了,乔月才坐回躺椅上,望着窑炉,静静思考。
跟乔月轮岗的元宝已经睡醒了,她揉着眼睛走过来,见乔月一动不动,她轻拍了拍乔月,软糯糯道:“师父,换我来看窑吧!”
乔月满怀都是心事,更是不觉得困,她朝元宝笑了笑,道:“坐,一起看吧。我要睡直接在这儿睡里。”
“好。”元宝不敢驳斥乔月,听乔月这么说,她便跟着在乔月身边坐下。
入冬的夜,静谧之下只剩风声。
明明寒夜,可窑炉旁却不一样,她们甚至得离远些,才不觉得烫,听着柴火烧的噼啪作响,乔月心里也跟着噼啪作响。
一旁的元宝忍不住三番两次回头看乔月,今夜机会难得,元宝斟酌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道:“师父,谢谢你,保护了我们。”
乔月偏过头看向元宝,见她目光真诚,乔月反倒觉得这些感激之情更像是往她心上堆下的一块块石头。
乔月不想认,只笑了笑调侃道:“是我保护了你们吗?我怎么感觉我们都是在靠我们自己的呀?”
特别是在失败的时刻,乔月不敢去细想自己究竟背负了什么。她害怕面对那些沉重的责任、压力,她更怕自己退缩、奔溃。
乔月轻拍了拍椅扶手,强调道:“元宝,我一个人是走不出来的,得我们一起走下去,缺一不可。所以,不用谢谢我,谢谢你自己。元宝,你们也辛苦了。”
她瞥了元宝一眼,却见她挠了挠脑袋,举止里带着一丝天真。
元宝畏她,敬她,见乔月看自己,她朝乔月娇憨一笑,倒成了这夜里的暖色。
“不辛苦。”元宝道:“师父,我现在,每一天,都感觉特别幸福,嘿嘿,你知道吗?有时候我都不敢睡觉,我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我怕梦醒了,一切又回到了过去。”
“师父,以前太苦了。”元宝趴在自己的膝盖上,望着窑炉,她安静道:“每天睡醒,想的就是带弟弟去哪个山头挖野菜......最可怕的是挖到了有毒的,人吃了,没多久就会口吐白沫......我娘说:可惜弟弟在世时,没一天是吃饱过的。如果他还活着,还能活到现在,他一定很高兴。”
乔月只觉得心里的难受更甚,她想求元宝不要再说了,可一抬眼见她泪流满面,她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元宝抬手擦了擦泪,她望向乔月,笑道:“师父,以前看不到希望时,我们每天都在害怕。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知道,只要更努力一些,每天都是希望。师父,真的很谢谢你。”
望着元宝,这一刻,乔月突然觉得,无论面对怎样的打击与挫折,她都不该,也不能倒下。
可是......她有些累。
第27章 全都淬了
待烧完全部泥坯,已经是十二天过去了,望着院里堆积的瓷品,乔月正式验收了。
为了保护自己的内心,乔月决定先从卵白釉、红釉、蓝釉开始审的。
乔月留了一个墙角,专门用来淬残瓷,因为腰酸背痛,她扶着腰,一个个看过去,而每淘汰一个,她便会拎出来,直接砸向墙角。
她过于沉默,举止又干脆而安静。
“咚——咚——咚——”满院里只听见那头的淬瓷声。
本来还想看一眼的人,只觉得听的心里也跟着碎了,都缩了缩脑袋,更不敢过去凑热闹。
大叔叔只觉得心疼,拳头松了又紧,他还是没忍住道:“都是挺漂亮的瓷,没必要淬了吧!真是糟蹋心血,你做的那么辛苦......”
张叔也忍不住附和道:“乔月,你可以留着自用!”
乔月抬眼,眼神里充满戾气,她静静望向每个人,见她们眼里都是心疼,她冷笑了声,将手里瓷器狠狠砸了出去。
“所有人给我听着。”乔月一声高呵。
窑厂里的师傅们本就存了心思暗中窥探,听见吩咐,众人纷纷望了过来,离得近的,更是主动向这里走进几步。
“这话我只说一遍。”乔月指着碎瓷堆,警告道:“未通过许可的瓷都得淬了。别跟我论好坏,我要的是尊重市场,不是由着你们乱来的。”
物以稀为贵,都舍不得淬了残次品,反而会让残次品成为市场隐患,甚至让真品也有被质伪的风险。
而只留下真品,才更方便做到绝对价控,才能稳定真品在市场上的地位。
乔月道:“这些瓷器,不够好就是不够好,我要的是唯一,是完美,是不留任何被诟病的机会,所以这些,我都亲手淬了。而你们,所有人做的所有,也一样。”
等录入了第一批正式员工后,大家便会陆续开始进行研发,而没有通过许可的,乔月也绝对不允许它多活一天。
她不接受任何经不起推敲的俗物流入市场,从而影响她的客户们对第一瓷局的印象。
未来,她要做的事不断强化品牌力,强化产品力,从而让赢得世道的尊重。
所以现在,她必须将一切风险都扼杀在摇篮。
乔月眼神冷漠,语气尖锐,她道:“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用不着跟我讲你付出了多少,都得淬了。你们要是舍不得自己淬,没关系,我帮你们淬。”
乔月的话音刚落,在场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庆喜思维活泛,望着各怀鬼胎的诸位,他提醒道:“成为正式员工后,便再无私制概念,无论你在哪里、什么时候生产了什么瓷器,都隶属于第一瓷局,所以,不要搞任何的小动作,瓷局会追责的。”
虽然乔月已经制定了一套防止员工私下对产品进行复刻的规章,可除此之外,瓷局也担心员工们会私下研制瓷器,直接绕过她的审核,偷偷拿出去卖了。
身为第一瓷局的员工,未来的身价的确会水涨船高,而大家如果想钻空子,私下寻找客户并定制服务,这也是很危害品牌的事。
最为难的是,因为私下定制出品是秘密进行的,瓷局甚至很难察觉,更难集中控制。
乔月道:“要是觉得自己够本事了,也欢迎大家随时离开瓷局单干,但只要在这里一天,就给我记牢了,要全心全意,在其位谋其事!彼此留情留面,未来,对你对我,都好。”
见乔月绷着脸,底下有人回应道:“我们现在都还只是配合套模呢,哪想了那么远!”
“是啊,乔总,你放心。”
......
乔月道:“虽然接下来,大家配合出品的绝大多数都将成为门店的通货,并无稀有可言。但这并不意味着,在质量方面,我们就会放松警惕。”
庆喜道:“每一批产品都会由师父进行抽样质检,在出售前,还会经由掌柜再次进行检查。但凡是被淘汰的,也都要淬掉。——如果被瓷局发现有未通过的瓷器,竟能全须全脑地流落出去,也别怪我们不留情面。”
这段时间,乔月教庆喜做品牌、懂管理的同时,每天耳提面命的,便是要对市场拥有绝对的维护与尊重。
关于如何做生意,如何规避风险,经过一段时间的熏陶,庆喜已经有了一定的认知。而从小跟村里人打交道,大家心里有什么花花肠子,他也摸得门清。
才两个月,从曾经机灵的毛头小子,到如今渐现威势,对于庆喜的成长,乔月很满意。
随着商业版面的逐步拓张,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未来,乔月打算将第一瓷局的管理交给庆喜。
乔月道:“当然,如果发现淘汰率过高......到底是本事不行,还是模具出了问题,我们再论在查。”
严管,严打,严禁。开局最好能死守住势头,防的固若金汤。
当然,如果出现意外......
兵来将挡吧。
乔月收回目光,继续开始审核自己的作品。
“咚——咚——咚——”瓷器摔碎声的声音一阵阵传来,在柴火的噼啪声中,在热烘烘的窑厂里,如幽凄丧歌。
“多漂亮的瓷啊,我第一次见红釉上瓶。”
“我也是第一次见蓝釉。真漂亮啊,像宝石一般。”
众人忍不住感慨,有些女人甚至心疼地抹了抹眼泪。
庆喜的心肠倒是硬些,他面色如常,带着冷意,回手道:“都忙去吧,别误了火候,毁了更多的瓷器。”
乔月下手如此干脆,众人听了庆喜这话,只觉得如当头棒喝,心里一紧,立马转身回去了。
——与其心疼这些,不如管好自己手里那摊,做的更用心些、更用心些,免得再毁了。
乔月没心思关注他人,连着淬了几十枚后,场上也只留下十枚了。
乔月拿起扁壶,边喝枸杞茶,便道:“大家也都是老师傅了,都去看看吧,选出自己觉得最好的那枚。”
旁边围观的亲信,听闻后便跟着走过去,一一观看。
乔月本就是想培养大家对瓷品的审美与眼力,为了留下充分的时间,她干脆在一旁的摇椅上坐下,窑瓷里火气冲天,她抬头望了眼天上掠过的鸟,突然想出去走走。
等了好一会儿,元宝道:“师父,我们选出来了!”
乔月这才回神,道:“卵白釉,选哪支便站在哪支后头,大家开始选吧。”
众人听闻纷纷开始站队,不一会儿,便有了答案。
卵白釉、红釉、蓝釉的选择几乎没有悬念。见最好的情况发生,乔月难得松了一口气。
本就需要大家学会割舍,纵然残忍,但乔月还是道:“留下大家选择的,其他的,大家拿去淬了吧。”
所以,每个人的选择都直接影响了瓷器的命运,现在,他们要遵守他们的决定了。
大家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惭愧与悔意,更没人舍得,倒是庆喜左右各提了一支,直接丢进了瓷堆。“咚——咚——”
元宝和其他孩子们也是明白的,便跟在庆喜后头各提起两支跟着丢了进去。
“咚——咚——”院子里都是心碎声。
卵白釉、红釉、蓝釉选完了。
现在,得开始看釉里红了。乔月心里一颤,她放下扁壶,起身走去釉里红瓷堆。
因铜离子的变价反应对于温度和还原气氛非常敏感,乔月一眼望去,便见瓷器的颜色大多趋近灰白,细看的话,不少支还有明显的晕散,是明显温度失控的表现。
乔月叹息道:“温度太高,便会出现铜红料烧飞的变白现象,看不出红色,而温度太低,呈色则会泛黑,完全达不到红艳欲滴的理想效果。”
庆喜望着乔月满脸的复杂与失望,他走进去,直接拎出那些明显烧飞的瓷器,砸进了瓷堆里。
“咚——咚——”这一次,是乔月的心在碎。
元宝也跟着庆喜走进去,挑出那些泛黑的瓷器,一个个丢进瓷堆。
“咚——咚——咚——”都是失败的声音。
砸了一阵子,满场只剩下十余支了。
乔月深吸了口气,终于鼓足勇气走进去。
“这个不行,这个不行。呵,这个也不行。”来回走了几遍,乔月最后只挑出来三枚还能入眼的。
她将瓷器并列排放,道:“大家选吧。”
众人面面相觑,走上前打量。
各自纠结了好一会儿,等到站队时,三枚瓶子后都站了人。
张叔道:“这支纹饰最清晰。”
大叔叔道:“这支红色呈现最佳。”
庆喜道:“这支综合最好。”
乔月轻叹了口气,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没有成为唯一的选择,便是不行。庆喜,都拿去淬了吧。”
没人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众人听闻脸色又是一变,大叔叔紧捏着衣角欲言又止,乔珍也忍不住走上前扯了扯乔月的衣袖,眼神里都是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