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可鉴,元宝夜以继日地钻研,不负任何人!
乔月忍不住摸了摸元宝的头,温柔道:“元宝,如今景德和德化的大师都在,你有什么不懂的要好好请教他们!——很抱歉,师父没有好好陪你。”
“师父一直在我心上陪着我呢。”元宝的笑容天真纯粹,“师父,就算我们相隔万里,我也从未怀疑我们心在一处,在这儿,在手上,在釉里,在窑炉里......师父,我从未觉得你离开过。”
像漂泊的船突然触到了岸,那一刻,乔月突然觉得有些感动。元宝温柔地接纳,让她不安的心灵一时有了归处。
只觉得眼里有些热,乔月擦了擦眼角,对她笑道:“谢谢你,元宝!”
“是我该谢谢你!”元宝说着,神采飞扬,“师父,我想送给你的礼物,如今终于烧出来了!虽然迟了些,也希望你能收下!”
元宝说着小跑进屋子,抱出一只雕工粗糙的木盒,她走到乔月身前,仰望着她,期待道:“师父,请你打开吧!”
乔月只觉得自己的手有些颤,她掐了掐指尖,克制情绪,打开木盒。
元宝:“师父,你理想中的釉里红,是这样吗?”
元宝烧制的是釉里红玉壶春瓶,图案选的是一颗圆润饱满的寿桃像。
因为所填红釉略微高出白釉釉面,反倒让寿桃呈现出立体手感。乔月拿在手里细细抚摸,只叹瓷器细腻光滑。
乔月:“你这是以白釉铺底,剔花填红釉的技法来做的?”
元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脑袋道:“是呀!”
真是青出于蓝,乔月浅笑了笑,忍不住感叹:“真漂亮呀!如今看来,你已经学会贯通运用所学的技术了,对温度的掌握也已成熟,很不错。”
元宝的作品比乔月最初做的那些都要好,摆脱了原膜的黑红、粉红的晦暗色调,洁白的釉面与明艳的釉里红相辉映,色泽鲜艳煞是好看!
元宝见乔月满意,只憨憨笑着,捧着通红的小脸,静静望着乔月。
乔月抬眼看她,见她的目光渐渐沉下来,认真又深刻,乔月问她:“怎么了?”
元宝紧抿了抿唇,两只拳头紧捏着。
元宝:“师父,你喜欢养身,喜欢早睡早起,喜欢喝枸杞茶,喜欢吃好吃的......你现在所过的都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师父,总有一天我们长大,直到能为你挡风遮雨,由你为自己而活!”
却没想到尽是这么柔软的一句,乔月只觉得心里像被人轻轻捏了一把,让人觉得酸。
元宝:“师父,希望那天能早点到来,你就不用再那么累。以后,庆喜替你接生意,我替你担瓷艺,我们做你永远的后盾!”
真诚永远是催泪必杀,当十一岁的元宝如许诺般说出这番话时,乔月再次确信:这一路风雨走来,永远值得。
元宝灿然一笑,饱含纯粹与童真,“师父,我会努力超越你的,我要成为最棒的瓷师,恩,做最棒的!”
那一刻,乔月突然又想起了那个灰蒙蒙的黎明,元宝也是这样,挥着拳头告诉她“永不言弃!”
也是那一刻,乔月相信,总有一天元宝会成为瓷艺届的未来领袖。
只是,当那一天与这一天重合,当她再一次向她说出她的志向。
她们都感受到了,比梦想扎根更深的,是无私地付出,换来的无悔的爱。
乔月忍不住红了眼睛,她抬手拍了拍元宝的脑袋,轻轻的,柔柔的。
乔月:“元宝,我很期待看到那一天,但不是为了我,只是因为你。——师父相信,你一定会成为最棒的瓷师,甚至带领更多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一起迎接属于你们的时代。”
能得到乔月的认可,元宝很高兴,她灿笑着扑过去将乔月抱住,在她怀里用力点了点头。
窑厂的火从未断过,这里几乎是夏天最热的地方。
元宝抱了乔月一会儿便松开了,她望着乔月,朝她挥了挥手,“师父,你去忙吧。”
她并没有多霸占她一时,仿佛只是意外闯进来了,如今又乖巧地退了回去。
乔月静静望着元宝,那一刻,她很想多陪陪她,多看看她,可是她知道,她实现不了。
她像风里的柳絮,随时随地落到任何地方。
而元宝则像长在窑边的树,永远地驻扎在这儿。
聚少离多,就是她们之间的结果。
“乔月!”乔珍从后头唤她,“周慎来了!”
元宝听了,赶忙推了推乔月,“师父!你快去吧!我......我一会儿给你泡枸杞茶!”
件件事乔月都不敢放松,听那头催,她赶忙往外头去,边与元宝道:“元宝,我晚点也给你送样东西!”
乔珍见乔月往这边走了,她下意识看了看周围,边迎上乔月,“周慎去寻大叔叔张叔了,说是有东西要大家看看。”
“要让大叔叔和张叔去看?”乔月心里有了猜测,“莫非是找着了那些被偷的瓷器?”
乔珍细细想了想,“这段时间他放了好多眼睛帮忙看,摊开了面儿,挖的多,能找出来......也说不定。”
“周慎眼睛贼,看东西基本不走眼。”乔月仔细抿了抿其中深意,“他来寻我,应该是怕打草惊蛇。”
两人从窑厂回了院里,刚踏进会客室,便见周慎站在厅中,低埋着头深思。
“周慎。”乔月叫了他一声。
周慎忙抬起头,朝乔月笑了笑,“乔总,今儿早上被事儿缠着了,没来得及去见您,您见谅,这不,我拿着事儿来了,还得你给个主意。”
乔月走进院子,便见上座桌边放着一支三果纹高足碗。
乍一看形色倒是别致,可她拿起来细瞧,便发现这是个不成的品。
一阵脚步声传来,影子往里一扑,乔月转头,便见大叔叔和张叔已经来了。
两人见到乔月手里拿着的东西,脸色都变了,跟上来仔细看过,最后......也只是失魂般点点头。
“倒真被你找出来了。”乔月低喃着在一旁坐下,她问:“是从倒爷手里收来的?”
周慎摇了摇头,“是从别人的瓷铺子里收来的!就这一只,开价便是百两银子,我呲他怎么不去抢,他便说:这瓷姓乔,独一无二。他只说他也是机缘巧合收来的,这价格,低不了。”
乔大愤怒惊呼:“这破落货卖百两银子?天杀的,这是想砸谁的招牌呢!”
第67章 有心有肺
当初大叔叔没舍得淬了作品的行为,所有懂瓷的人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今东窗事发,桶出的大窟窿下,刀片直往人身上落,一群人呆了,也傻了,才明白乔月当初的决定。
张叔只觉得站都站不住,满厅里走了两圈,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什么话都烫嘴。
本就是大叔叔犯了禁,乔珍瞧了眼那只碗,又瞧了眼难辨神色的乔月,只把手绢捏紧了些,却也不敢说什么。
赝品没查清,又掺进这些,真是雨漏偏逢连夜雨!
周慎只埋着头,继续汇报道:“乔总,他们空口白牙还敢卖这么贵,按理来讲,不会有什么人信的嘞,可他们偏要这么来,又一分钱不肯少......这不是做生意的态度,怕是成心勒索我们呢。”
乔月轻笑一声,承认道:“是啊,火上浇油才好看,这是变着法儿消耗我们呢。”
乔月心里也有答案,她忍不住长长呼了一口气,念头兜兜转转。
可惜这不只是千两损失的事,重要的是这背后的行窃、挑衅、戏弄,是一个高抬腿踢到了她鼻尖。
周慎悄悄看了眼乔月的眼色,“既然狮子大开口,自然只会得寸进尺,下一次,怕就不止是百两银子能买回来了。”
大叔叔急了,“难道还要上千两不成?”
周慎只抿着唇没回答,乔珍不忍看大叔叔的表情,便偏过头躲避。
大叔叔忙去看乔月,见她面色如常,可眼里如缠上冬日黎明的雾,清冷朦胧,他知道自己竟然猜对了。
大叔叔再忍不住,他拎起那只藏着瑕疵的碗,他甚至分不清手里是软绵绵的还是充满了劲儿,他高举着,那一刻恨不得砸下。
“大叔叔!”是乔月叫住了他。
见他顿下,乔月起身走过去,拿过他手里的碗。
她抚摸着瓷碗身上的残缺,“以前砸这些,我从来是不肯手软的。——那时候我以为我懂艺,可现在想想,也许,那时候的我归根结底只是个商人,我太在意完美了。”
这两个月,她见过很多匠人,也见过很多瓷器。
她曾以为“匠”是对完美的固执,可如今想来,全然非也。
其实,只要是对所行之道尽忠尽诚,便是匠心所向。
如今,对于瓷道,她不再如当初那样急功近利,也生出了耐心与容让,她轻笑了笑,道:“不完美就不配存在吗?商道归商道,世人有衡量价值的标准,可也有人能静下来欣赏残缺的美丽。”
“也许我一味寻找完美的标准,反而容易酿成对瓷艺的局限。”乔月深吸了一口气,“瓷器是无辜的。至少我不能为了碎银几两再伤它。”
乔月突如其来的转念几乎让人措手不及,张叔瞪圆了眼,大叔叔吓得环抱住自己。
只乔珍静静听完,思索片刻,她轻笑着称赞乔月:“妹妹,我支持你!能听你这么说,我真为你骄傲。——从前的你心里都是考量,如今倒真是生出了几分匠人意味了。”
乔月朝乔珍莞尔一笑。
周慎不能冷静了,想到手里收来的一堆后顾之忧,他急忙追问:“乔总如今是要变了态度吗?那我收来的那些仿瓷呢?等做完物证拿回来,乔总又准备作何打算?”
满厅的人忍不住望向乔月,这决定影响忒大,那些瓷器稍有处理不慎的,只怕是要伤她们根。
乔月静静思考片刻,道:“还得劳烦大叔叔和张叔想想如何饰标立异,与正品作出区别。——卖是不能卖了,至于怎么处理最好,我得再想想。”
周慎忍不住提醒乔月:“收来的瓷器如今已有二百余枚了,虽说淬了便是自损,可好歹没了再被倒卖的风险!乔总!如今这样的烦恼,您难道还想再经历几次吗?”
周慎心里装的还是生计。就算站在乔月的理论跟前,他也是懵懂无知的。
人只有在戒了贪欲时,才能看到旁的东西。
“可错不在瓷!是病在人心啊。”乔珍与周慎分辨道:“若人心不古,清剿了这次,他们难道就不会再接着仿?”
周慎被问的一愣,难在当场。“这......这......哎,从来本性难移,人心难正啊......”
屋里各个将脑袋低了下来,都知道周慎说的是。
乔月语气淡淡,“我心里有数。”
将瓷碗递回给大叔叔,乔月拍了拍他的肩,一切尽在不言中。
乔珍见乔月有话要与周慎说,她走上前拉了拉大叔叔,“咱们先出去吧,该想法子的想法子,让乔月自己再想想。”
“行行行!”大叔叔和张叔忙应着跟乔珍一道出去。
门被关严实,压的屋里阴暗昏沉。
乔月不紧不慢给周慎倒了杯茶,放在座下桌上,她轻挥了挥手道:“坐吧!”
周慎在底下落坐,心里装着几分郁闷,“那批仿瓷已花了近千两银子,又不能卖......这回真是做了赔本的买卖。”
周慎从小穷过来的,对挣钱充满了执念,要他做亏本生意简直折磨。乔月睨着他笑,却没为安慰他而框他。
这笔银子,的确是得搭进去的。
周慎见她笑,只讪讪挠了挠脸,“道上的兄弟们都留意着呢,若是再寻到了那些丢失的物什,继续买下?”
乔月轻摇了摇头,闲散抿了口茶,“不用买下,看住即可,等把所有物什都寻齐了再动手。”
周慎心里一跳,“动手?青天白日的,难道还能硬抢回来不成?”
“怎么不能?我领头,带着你们去。”乔月语气冷淡,“我说了,要让全京都看到我的脾气。而不是看我吞下这口窝囊气。周慎,你可能还是不了解我,我向来不是只会文戏的人。”
周慎没忍住上下打量乔月,见她小姑娘模样,确实也想不出她所谓的武戏。
周慎做手脚时,也都是趁月黑风高,小心谨慎。
这......当众硬抢?也忒离谱了些?周慎没忍住提醒她:“乔总别说笑了,毕竟是天子脚下,明目张胆耍狠,岂不是蔑视权威?”
“放心,我能带你们全身而退。”乔月放下茶杯,对他意味深长一笑:“对了,记得将各个铺子掌柜的家里人也都看住了,一个也不能落!”
一句赶着一句,周慎却没想到乔月竟能打起家属的主意,诧异望着她,他下意识搓了搓手。
“有些人呐,没有要命的代价悬在头顶上,总是学不会规矩的。”乔月睨着他,“敢卖来路不明的货,他不怕丢人,我就让他把面子丢尽!杀鸡儆猴吧。”
周慎只觉得心里瘆得慌,有时候,他希望他的当家能心狠一些,可有时候,他又怕他的当家辣手无情。
她有时候善良,有时候心狠,他真是看不懂她!
乔月靠在椅子上,一双眼精明难辨:“周慎,你是京都的地头蛇,三教九流都有你的朋友,将这件事交给你,我放心。——只是你得再使点劲儿啊,助我尽早将这头收拾妥帖了,半月后,好安心去之江。”
周慎忙点点头,“明白!”
乔月轻抬了抬手,算是送客,“把人都看牢了。端肯定是一起端的,没得让人闻风而逃,瞧我们笑话。”
——
没过几天,琳琅瓷坊开业了。
全京都的人都在等着乔月动作,全京都的人都不理解第一瓷局的淡定。
只知道第一瓷局又在市中买了一间茶楼,说是准备开拍卖馆。
只知道第一瓷坊陆续收回了好些仿瓷,白银如水般往外淌,正经生意却不见涨。
只知道窑厂那边明明有三百多人,却鲜少见人进出,固若金汤。见烟火直冲云霄,日日不断,谁也猜不到里面装的是什么。
面上瞧,第一瓷局日渐式微,可第一瓷局的人,却是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泰然样,看着叫人捉摸不透。
“今儿中午我就不回第一瓷局吃了。”乔月抱上早包好的一大束鲜花,捧在怀里足盖住了她的半边身形。
乔珍刚收拾好,跟着她往外走,边问她:“是要去哪儿吃么?”
“是,贺舒安今儿个开业,我去吃席。”乔月嬉笑道:“他有钱,办的席肯定贵啊,我得好好吃上一顿!”
这不是出去给人当靶子骂吗?乔珍纳罕,“是有是要跟他商量?”
乔月只是笑笑,“顺便去瞧瞧从咱们这儿出去的师傅们,有没有给咱们丢人。”
乔珍知道乔月这是有主意了,便道:“别跟他们置气,一群狼心狗肺的。”
“明白的。”乔月摆摆手,到了门口,便跟乔珍分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