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铃认出来,有几只猫儿是她刚来雪见城之时喂过的,它们似乎也认出了朝铃,站起身,在她脚边绕着磨蹭。
所有猫的上头,蹲着一只雪白的大猫,正是雪球。别的猫都来蹭朝铃,只有它高高在上,无动于衷。朝铃眼睛一亮,喊了声:“雪球!”
它不搭理她,扭头朝山上走。
“雪球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后方的叫喊声越来越清晰,朝铃慌不择路,跟在雪球后头跑。
他们踩着青苔,拾阶而上。苍老的大树上系着风铃,在她头顶清脆作响。她不知道,神道的铃声是氏神的脚步,每一声铃响,都响在雪白大猫脚步落地的瞬间。
进了神祠,朝铃看见摆满贡品的供桌,长明不灭的灯火,还有中央古老的石头神像。神像太老了,边缘早已磨损,依稀能辨认出是一只猫的模样。难怪雪见城这么多猫,猫都不怕人,原来他们的神是一只猫。
叫喊声逼近,朝铃回过神来,看雪球钻进了供桌底下。朝铃也急忙爬上神台,躲进供桌下方。红绸遮住了桌腿四方,也遮住了她的身形。她屏住呼吸,听见喊声越来越近。雪球蹲在她身边,她对着雪球竖指在唇边,小声道:“拜托啦,雪球,千万不要出声儿。”
脚步声进了祠堂,红绸外黑影幢幢。
她听见一个苍老的男声:“都安静,惊扰了神,你们担待不起!”
张疏的声音响起,“父亲,此事都是儿子的过错。铃儿是乡野女人,不懂规矩,待寻得她,儿子必定重重罚她。”
“你住口!”老人道,“她若冲撞神祇,坏了家族福祉,老夫定饶不了她,你也不例外!”
张疏不吭声了。
小厮们四处搜寻,连砖缝儿都摸遍了,只差神像周围。张氏族长在神像前跪拜上香,喃喃语道:“老祖宗,是儿孙不察,令贼子入了祠堂。儿孙搜寻贼子,还望祖宗息怒,不要见怪。”
族长亲自上前,爬上神台,就要撩开红绸桌布。白芷站在一旁,等着好戏看。丫鬟早已告诉她,亲眼见那丫头进了神祠。
朝铃瞧着族长的影子靠近红绸桌布,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下是躲不过了,朝铃悲伤地想。氏神氏神,朝铃双手合十,在心中祈祷,若我能逃过此劫,我给你供奉一辈子的小鱼干、卤猪蹄和酸萝卜!
“成交。”
一个飘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朝铃吓了一跳,与此同时,桌布被族长掀开,朝铃愣愣的,与族长仅有咫尺之隔。然而族长的目光在桌底下逡巡了一阵,愣是没看到朝铃这么个大活人,又退了出去。
“不在这里,再去别处寻!切莫惊扰了祖宗上神!”族长道。
白芷满心疑惑,皱眉道:“爹,真的不在这儿?要不再找找?”
族长道:“莫说了,找遍了,不在此处,再去别处寻。”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神祠又清静了。朝铃等了好一会儿,才敢爬出去。方才,氏神好像回应了她的许愿,帮她遮掩了身形。她受宠若惊,在蒲团上认认真真拜了三拜。
“朝铃一定供奉最肥的小鱼干,您等着吧!”
“铃儿,你果然在此。”张疏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朝铃猛地回头,正对上张疏盈满笑意的眼睛。
“你是怎么躲过我父亲的搜查的?”张疏看着她,道,“罢了,先跟我下山再说。这个地方你不该来,氏神易怒好杀,切不可冲撞他。父亲那里你不要怕,我自会护你。”
“我不跟你走!”朝铃忙站起来,向后退,后腰碰到了神台。
“你若不听话,我可要来强的了。”他话音刚落,另有两个小厮从两边围上来。
他们阴恻恻地逼近朝铃,朝铃咬紧牙关,正要抄家伙和他们拼命,却见他们忽然停了步子,神祠四壁的阴影里踱出许多狸花猫,围住了朝铃,眦着牙逼退那两个小厮。
小厮们面面相觑,“这……这……”
张疏正说着话,神情忽然一滞,很是震惊的模样。那两个小厮也如出一辙,傻呆呆地盯着朝铃后头看。朝铃疑惑地扭过头,瞧见雪球不知何时登上了神像,蹲在神像的头顶。明明是一只猫,却比所有人都要威严。饶是朝铃再愚钝,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张疏恭敬地作揖,道:“氏神在上,此女是我的妾侍,我这就把她带走。”
朝铃瞪大眼,张疏喊雪球什么?氏……氏神?
雪球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开口道:“坏吾清静,滚。”
“神,”张疏不愿退,“请准许我把铃儿带走。”
朝铃对着雪球拼命摇头,用气声提醒他:“小鱼干!”
雪球瞥了她一眼,道:“从此以后,她是吾的人。”
张疏话中一顿,不可置信道:“氏神要夺子孙的女人吗?”
雪球话语冷淡,是不容违背的语气。
“吾要你的女人,你不愿,吾便要你性命。”
狸花猫们耸着背逼近张疏和小厮,小厮们率先腿软,朝张疏作了揖,接连跑了。
张疏无可奈何,对朝铃道:“铃儿,你在山上暂待片刻,我定想法子救你。”
“谁要你救!你祖宗叫你滚你没听到吗!”朝铃操起供桌上的大苹果砸他。
张疏十分不甘地离开神祠,临走时的眼神欲语还休。从前朝铃沉迷于他的多情眼,现下只觉得恶心透顶。
终于把狗男人赶走了,朝铃回过头,同雪球……不,氏神眼对眼。朝铃后知后觉心有余悸,她好像给雪见神取了名儿,还让雪见神喊她娘来着。可听雪见神方才的话头,似乎要娶她。她不由得感叹,果然人不能长得太漂亮,狗男人惦记,猫猫神也惦记。
雪见神跃下石像,在供桌边的猫窝躺下。那猫窝布置的贵气逼人,外壳是用金子打的,里头铺了软绵绵的绒羽,一看就是张家专门给雪见神准备的猫窝。
朝铃踌躇着道:“神,您要娶我做媳妇儿啊?”
朝铃有点不太乐意,虽然雪见神地位尊崇,可他毕竟是一只猫。她怎么能给猫当老婆呢?算了算了,她安慰自己,比起张疏那空有皮相的狗男人,至少雪见神毛绒绒的多可爱,冬天还能暖手。
还没等她完全接受成为猫的老婆这件事,却听雪见神道:“吾不娶蠢人,你是吾的侍女。”
“……”朝铃冷不丁被嘲讽,嘟囔道,“您不娶蠢人,却吃蠢人的小鱼干、卤猪蹄和酸萝卜。”
雪见神冷冷瞥她,冰蓝色的眼眸凉意颇盛。
朝铃还要靠雪见神的庇佑才能逃离张疏的魔爪,更要想法子求雪见神帮她回家。她只能忍气吞声,“快到晚饭的时辰了,您饿了吧,我去给您做一碗小鱼干。”
“不要。”雪见神冷冷道。
“啊……您不会真生气了吧?”张疏说的没错,雪见神果然易怒。
雪见神道:“要一桶。”
朝铃:“?”
第3章 摸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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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虽然大,神祠的占地却并不广阔。大概只有雪见神长居山上,而这脾气不好的神明又讨厌吵闹,不管是张家人还是雪见城的百姓都不敢贸贸然来打扰,连个伺候的侍从都没有,更不用说侍从起居的卧房,当然是一间都没有的了。朝铃在神祠周围转了一圈,除了古老的祠堂,便只瞧见一间小厨房,并几间堆放祭祀用品的库房。天井中漏下橘黄色的日光,树影染绿了静谧的深山,古老的神祠无声地矗立,安静得像一幅遗置的画卷。
神祠这么小,朝铃想,她晚上睡在哪里呢?总不能和雪见神一样,睡在祠堂里吧?
罢了罢了,晚上的事晚上再说。雪见神等着吃饭,她系上围裙,开灶烧水。刚生了火,却又犯了难。雪见神想吃小鱼干,可是她没有鱼呀!若现在去抓鱼,那得让雪见神等到猴年马月,说不定他猫爪一挥,把她给拍下山。
正愁着,狸花猫们排成一列纵队,一只一只进了厨房的门。每只猫儿嘴里都叼了一条鱼,还是活泼泼的活鱼,在它们嘴里扭来扭去。它们挨个跳上案台,将鱼丢进大水缸,哗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朝铃愣怔怔地看着,手里还握着锅铲。
“别看了,快做饭吧。饿肚子的雪见神比吃饱饭的雪见神难相处一千倍。”领头的狸花猫走上前,道。
“你们会说话!?”朝铃惊呆了。
“当然,”狸花猫说,“我们是雪见神的神使,难道你以为我们只是普通的凡猫?我叫阿饼,从我的祖爷爷开始我们家就一直陪伴着雪见神,现在已经五百年了。”
“还有我,我叫馒头,”另一只白手套道,“小姑娘,谢谢你的干粮,真是太美味了!你被张疏小儿囚禁的时候,我们去找雪见神,告诉他你的饭菜比张家人做的好吃一万倍。神果然倾听了你的心愿,要不然按着神平日的习性,是怎么也不肯挪窝的。”
朝铃好生感动,原来是这些小猫救了她。她歪了歪头,问:“你们的名字怎么都是吃的?都是谁取的?”
“当然是雪见神啦!”阿饼说。
馒头道:“雪见神文韬武略,他取的名字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
朝铃:“……”
好吧,她知道雪见神有多么渴望一顿好吃的菜肴了。
朝铃立刻斗志满满,杀活鱼刮鳞片剁鱼肉,裹上面粉,烧热油锅,噼里啪啦地炸鱼干。一兜又一兜的鱼干出炉,炸鱼干的香味飘出厨房,狸花猫神使们都陶醉在这香味里。不远处的神祠里,慵懒地靠在黄金猫窝里的雪见神也睁开了眼缝,眸中的冰蓝色流光一闪即逝。
朝铃洗干净猫碗,在地上一字排开,每个碗里都填入满满当当的炸鱼干。狸花猫们纷纷上前,埋首猫碗,撅着毛绒绒的肥屁股,咔嚓咔嚓嚼起鱼干。望着这些吃得喷喷香的小猫,朝铃心中成就感十足。最后,她将炸鱼干装入雪见神专属的琉璃碗,端着托盘,恭敬地送入神祠。
雪见神纡尊降贵地低下他尊贵的猫头,开始进食。他进食的模样同别的猫不同,旁的猫大口大口,他吃得慢条斯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矜贵的气息。朝铃托着下巴瞧他,凝视他白绒绒没有一点儿杂色的头顶,心里头痒兮兮的。朝铃从来没有见过纯白的猫,像雪一般一尘不染,蓬蓬软软的又好像一团大棉花,好想摸一摸。
当然,朝铃保持着理智,绝不轻举妄动。神的毛岂能乱撸?朝铃死死摁着自己的魔爪。
等他吃完,朝铃问:“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尚可。”雪见神矜持地评价。
“只是尚可吗?”朝铃端起他的碗,琉璃碗已经空空如也,光可鉴人。
雪见神并不尴尬,语态十分威严,“骄傲自满,无益于进取。”
神才不是吝啬赞美,不夸你是让你进步,朝铃懂了。
“神,我晚上睡哪呢?”朝铃道,“我在四周转了圈,没看见我能睡的屋子。”
“吾之神使,幕天席地。”雪见神道。
饶是朝铃读书少,也明白这是让她睡林子的意思。朝铃苦了脸,“神,我只是一介小小凡女,身体羸弱。山中露重,夜晚天凉,我会生病的。若我生病了,就没法儿给神做好吃的小鱼干了。”说着,她还握拳在嘴下装模做样地咳嗽了几声,表明她身子孱弱,受不得风。
能睡的屋子只有祠堂,雪见神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但神岂能与人同眠?
“凡女聒噪,吾不喜。”
“我保证一入夜,我一个字儿也不说。我安安静静的,绝不吵您。”朝铃做了个封嘴的姿势。
“呼吸声亦吵吾清静。”
“……”朝铃扁嘴,“好吧,您就任我冻死在外头吧。没关系,少了我,还有张家人给您做饭。”
雪见神警告她,“许你留山已是开恩,不可讨价还价。”
朝铃低下头,嘟囔道:“本来明儿还想给您做桂花蒸儿糕的,晚上一冻,明儿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看来是做不了了。”
“……”雪见神道,“你可留下。”
朝铃心头一喜,又小心翼翼道:“祠堂没有被子,我要下山买。”
“许你。”
“我的衣裳落在山下张府了,我要去拿。”
“许你。”
“我一个人去怪怕的,神可以陪我吗?”
雪见神冷冰冰的目光瞥向朝铃。
朝铃连忙改口,“让阿饼它们陪我也行!”
雪见神道:“许你。”
朝铃喜滋滋出了祠堂,领着众猫下山。张家仆役看见她出现,本想逮她,猫使们眦牙弓背上前,张家人立刻止了步,不敢造次了。猫是神的使者,大家都相信这一点,现下猫儿们聚在朝铃身边,更显出她身份的不一般。
朝铃在张家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大摇大摆走进厅堂,来到族长面前,道:“吾现在乃是雪见神神使,神明有令,为吾采买被褥、衣裳、香膏……总之女儿家需要什么,你就给吾买什么。去办吧。”
族长指着她,“你……你怎么……”
一旁的张疏神色也难看得紧。
“不信?”朝铃学习雪见神那副威严的样子,“你自去问神。”
族长好半天才接受这来历不明的女人成了神使的事,动作迟缓地作揖,“儿孙不敢,神使稍候,儿孙这就去置办。”
朝铃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冲张疏抬抬下巴,“儿孙,给吾倒茶。”
张疏望着她,眼神幽深,不动弹。
阿饼和馒头立刻冲他哈气。
族长连忙斥他,“疏儿,不得无礼!”
张疏慢吞吞上前,给朝铃倒茶。
“神果真如此喜欢你,竟让你做了神使?”张疏笑容惨淡。
“当然,”朝铃故作惆怅,“要是我早点儿遇见神就好了。神多温柔啊,夸我说话好听,怎么听也听不够,还要我晚上留在祠堂,与神同眠。”
族长手里的茶杯碎在了地上。
“哎呀,”朝铃道,“族长您是怎么了?”
“无事,无事,”族长干笑,“一时没有拿稳。”
过了一会儿,小厮们将被褥什物送进了张府,朝铃领着众猫,大摇大摆回了神祠。
等送东西的小厮下山,族长将他们招来,低声问:“那乡野女子果真进了神祠?”
“千真万确!”小厮道,“神就在祠堂里,我们把被褥铺在地上,神什么也没说,可见那女子所言不虚。”
族长气道:“好一个妖媚女子,惑乱我儿,又惑乱氏神,当真是可恶!氏神金枝玉叶,高贵不凡,定是这妖女使了什么狐媚手段,蒙蔽了神!”
张疏道:“父亲息怒,且等些日子吧。想必神许久不下山,只是一时新鲜。等他没了兴致,我们再慢慢与那丫头算账。”
“哼,”族长睨他,“你舍得?”
“从前觉得她千好万好,如今一看,也不过就是个庸脂俗粉罢了。”张疏苦笑,“是儿子不察,中了她的妖媚邪道,儿子现下已然幡然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