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使娃娃们激动地拥住对方,“我们的神终于有救了!”
朝铃呆呆站在薄棺旁,心里头破了个口子似的,空空的。烟罗神即便醒了,也不再是原先那个天真纯善的烟罗。这世上的事好奇怪,朝铃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像陆远檀和烟罗这般的好的人罹患大难,而坏人就能自在逍遥?人生百年,似乎困苦才是常态,喜乐团圆是万里挑一,千载难逢。
其中一个神使娃娃见朝铃神色怅惘,拉了拉她的衣袖,道:“朝铃姑娘,莫再伤心。陆远檀临终有言,希望您把他埋在巨木的树根下。凡人的寿命终究有终点,他这般何尝不是长伴烟罗神身侧?等我们清除了疠木枝,他在天有灵,看见隐岐川脱离危难,必定十分欣慰。”
朝铃抹了抹眼泪,拍拍脸蛋,告诉自己振作起来。
事情还没有做完,她答应过陆远檀要解决隐岐川的危机,她一定要做到。
“你说得对,”她用力点头,“那就麻烦二位尽快去清查疠木枝。”
神使娃娃们领命而去,朝铃望向雪见神,道:“疠木枝没了,疠气也会驱除,我爹必然不会坐视他的奸计落空。接下来,他十有八九会想法子谋害烟罗神。”
雪见神摸了摸她的脑袋瓜,“不算太笨。”
“我们得快点儿去巨木神树,保护烟罗神!”
朝铃拽住他的袖子,就要往外走,雪见神却不动弹,微微往回收劲儿,朝铃一个没有站稳,倒进了他的怀抱。
“你、你干嘛!”朝铃气道,“陆远檀还在边上躺着呢,尸骨未寒,你就想当着人家的遗体干坏事!”
雪见神:“……”
在她心里,他俨然已是个色胚。
他淡声道:“你不必去。”
“去哪儿?”
“烟罗巨木。”
朝铃急了,“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不通仙术,无所裨益,徒增累赘。”雪见神道。
届时恐怕免不了一战,他怕她被殃及出事。
朝铃沉默了,他说得对,她是个凡人,根本帮不上忙。她撅撅嘴,有些不高兴,“我抡菜刀还蛮厉害的,而且……”她偷偷看他,“你不是分了我点儿你的神力吗?你就不能教我几招?”
雪见神又摸了摸她脑袋瓜,“时间太短,你学不会。”
朝铃垂头丧气,“那我不跟着你,我去哪儿?”
雪见神也沉默了,基于从前的经验,只要她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必定惹出什么烂桃花来。那些凡人不知是何等眼光,偏偏就喜欢这野丫头。雪见神眉心微蹙,想了片刻也没想出什么好去处。
朝铃在一旁凉凉道:“不若把我送到月见神那里去,月见神肯定能保护好我。”
雪见神眉目一凛,道:“休想。”
罢了,还是把她拴在裤腰带上吧。
雪见神向朝铃伸出手,朝铃乐滋滋地把手放进他掌心。她的手比他的手小了一圈,握起来柔弱无骨。他拉着她,带她踏风踩雪,来到巨木之上。烟罗神仍沉睡在藤蔓的簇拥里,长而翘的眼睫就像漆黑的蝶,无声地栖落在她白皙的脸庞上。
神使娃娃不断来报告清除疠木枝的进展,随着大量疠木枝被发现、铲除,烟罗神身上飞出的荧绿光点越来越少。那是因为疠气减少,她不再需要大量透支神力去净化疠气。她的脸色也好了起来,原先苍白得几乎透明,现在慢慢有了血色。朝铃好几次看见她的手指轻颤,眼皮微动,似乎是要苏醒的模样。
日落西山,雪见神抱臂立在树梢,眺望远天晚霞。隐岐川上空的黑气已经散去,多日来遮蔽穹苍的黑雾消失,璀璨的金乌出现在密林的尽头。朝铃靠在烟罗神身边,昏昏欲睡,又强打起精神来,生怕漏掉什么敌人来犯的蛛丝马迹。
“禀告雪见神和朝铃姑娘,”神使娃娃兴高采烈地跑过来,“隐岐川境内已经没有疠木枝了!”
“太好了。”朝铃松了一口气。
“可是为何烟罗神还未苏醒呢?”神使娃娃忧愁地望着藤蔓里的神明,绞着两只小手,一副泪眼朦胧的样子,“烟罗神不会伤了元气吧?”
朝铃恻隐心起,蹲下身摸了摸神使娃娃小小的脑袋瓜,“不要想太多,你们的神一定会没事的!”
雪见神微微侧目,凝眉望向神使娃娃。
神使娃娃向烟罗神走去,“神,您醒醒呀!”
朝铃也很难过,却不知如何安慰他。正要说话,忽见雪见神指尖凝出冰霜雪刃,声音冷如冬日寒风,“再上前一步,杀你。”
话音刚落,神使娃娃忽然暴起,化为一道漆黑的虚影,直刺沉眠中的烟罗神。朝铃大惊失色,只眨了一下眼,便见雪见神已经闪现在“神使娃娃”面前,与他缠斗了起来。雪见神招招致命,周身环绕霜刃,寒气如枪矛一般刺骨。那刺客不敌,被击出去几丈远,化形也维持不住,术法崩溃,黑气逸散,露出了他的原貌。
他一袭黑衣,兜帽盖住脸庞,露出一角苍白的下巴和淡红色的嘴唇。
然而,仅凭那一角下巴朝铃也认出了他。
“小狼!”朝铃失声喊出来。
郁泽面无表情,“挡路者,杀。”
郁泽周身黑气腾涌,眼眸也逐渐完全变黑。不知他施展了什么功法,朝铃明显感觉到疠气暴涨了好几倍,周围处处弥漫了疠气结成的黑雾。所幸有月见神套在她脖子上的九牧之金狗链子,所有黑气逼近她时统统消散无影。雪见神召出无数雪刃,朝郁泽飞射而出。一瞬间,雪刃若狂风骤雨,挟裹着刺骨寒气逼面而来。而郁泽微微弓身,恍如绷紧的弓弦,而后瞬间射出,化为无数道虚光残影,躲避道道雪刃,从雪刃与雪刃的缝隙间穿过,从袖中拔出疠气长刀,直劈雪见神的面门。
雪见神一动不动,面前自动生出霜雪屏障,郁泽在进入他周身三尺范围内的刹那间从刀尖开始寸寸结冰。时间仿佛暂停了,他被冻在了半空中。然而,冰封蔓延出一道裂痕,仅仅片刻,冰冻玻璃一般裂开,他从冰封中脱身,刀刃再次劈向雪见神的头顶。
“吾可否杀他?”雪见神竟然还有闲心扭头,问旁边的朝铃。
朝铃怒道:“不可以!”
雪见神似乎感到非常麻烦,啧了一声,拔出天御刀。刀刃与刀刃相接,火花迸溅,神力激荡,周遭无数树木被砍去了尖儿。幸亏朝铃趴得快,五体投地贴着树干,神力从她头顶上过,几绺头发落在她面前。
风雪降临,雪见神在雪中与郁泽打了起来。因为不能直接把郁泽给杀了,雪见神处处留手,不使杀招。这样一来,郁泽就变得难缠了起来,战况十分胶着。
朝铃正眼也不眨地盯着半空,忽见雪见神回身,厉喝了一声:“铃铛!”
她感觉到身后阴沉的黑气,愣愣地抬起头,对上一张阴郁艳丽的面容。她很多年没有见过这张脸了,以至于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眼前人是谁。这么多年了,他好像从未变过,那双乌浓的眼眸望着你的时候,似乎欲语还休,诉说着无限情意。他微微蜷曲的乌发发梢落在朝铃眼前,朝铃记得她小时候总是趴在他身前,用肉肉的小胖手抓他的发梢。
“好久不见,”他轻声道,“铃铛。”
雪见神被郁泽拦住,一时之间竟无法返回朝铃身侧。雪见神动了杀心,周身风雪骤然变急。
朝铃迅速站起身,张开手臂挡在烟罗神前面。
“你不许动烟罗神!”她大声喊。
“许久未见,”朝问玄道,“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么?”
“爹,”朝铃心如刀绞,“你为什么要当坏蛋?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干的坏事儿仅限于吃软饭。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当个软饭男呢!”
“……”朝问玄淡淡地笑,“跟我走吧,铃铛。雪见神不是你的良配,为父为你另谋佳缘。”
“你管我嫁给谁,”朝铃愤愤道,“以前你没管过我,将来你也休想管我。我嫁给阿猫还是阿狗,都不关你的事。”
朝问玄叹了一口气,“傻孩子,你在此不过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也罢,我又不止你一个孩子,何必怜惜?”
朝铃没听懂他说的话,只见他抬起手,大袖滑下手腕,露出苍白如雪的小臂。一瞬之间,他周身的所有黑气化为无数猛虎,四足踏地,毛发直耸,犹如离弦的箭一般奔向朝铃。朝铃脊背发凉,腿肚子打抖,偏不肯避开。雪见神目眦欲裂,不顾郁泽劈来的刀刃,直直飞向朝铃。
猛虎近在咫尺,就在眼前!
时间在这一刻忽然静止——
“喂,丑丫头,”心狩琉璃忽然出现,“你也太废物了吧。”
“大神帅!”朝铃眼睛发亮,“救我小命!”
“你明明已经有了神力,为何连这等小小术法都对付不了?”心狩琉璃咂舌,“果然凡人就是蠢。”
朝铃强忍住心中的怒火,陪笑道:“没错,天下最蠢的就是我了。我啥也不懂,啥也不会,哪里比得上威武霸气的心狩大神呢?大神帅您美艳无双,气吞山河,天下第一,一定不会对可怜的我坐视不理。”
“错了。”心狩琉璃摆摆手。
朝铃心凉了,这王八蛋神明真的要袖手旁观?
“本座可不仅仅是天下第一,”心狩琉璃双手抱臂,道,“本座是天上天下,无人可敌。”
朝铃保持微笑,“您说的都对。”
“行吧,虽然你蠢笨无知,好歹也是一条性命,”心狩琉璃打了个哈欠,“本座就帮你这一回。跟着本座念: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
朝铃一字一句跟着念,忽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似的,头顶、丹田和脚心都滋滋冒着热气。
“好难受啊大神帅!”她快哭了。
“忍着。继续念!”
朝铃继续念,经脉里静寂的神力好像苏醒了过来,身体好像成了个炮仗,马上就要爆炸了。不知不觉当中,她觉得自己的五感好像灵敏了许多。她看见雪见神焦急的神情,周身环绕的冰晶,郁泽手中的黑刃没入雪见神的后背,她听见四周的心跳,远处风起云涌,极北之地的蒙翳渊海战争未休,战鼓响彻天穹。
“可以了。”心狩琉璃道。
时间重启,一切重新开始流动。心狩琉璃的神魂站在她的身后,虚虚握住她的右手。她做出了挥剑的姿势,狠狠向朝问玄劈过去。浑身的神力如泄洪一般倾泻而出,无形的剑势化为有形,璀璨的金光比夕阳还要耀眼,如泰山崩顶一般劈在朝问玄身上。
朝问玄看到这一招的瞬间雕像一般定在原地,竟不躲也不闪,生生接下了这一剑。
“原来你在啊……”他嘴角洇出鲜血,“我还以为我失败了。”
雪见神终于赶到了朝铃身边,将朝铃护在身后。然而,他也略略蹙眉。方才朝铃那一剑好生熟悉,又是心狩大神的剑招。他记得这一剑,被他的师父命名为“九天神雷无敌剑式”。古老的神明崩逝久矣,剑招早已失传,朝铃从而得来?
“好,很好。”朝问玄低低道。
他挥了挥手,郁泽收起兵刃,二人化为黑气飞走,转瞬不见踪影。
朝铃喘着粗气,发现雪见神后背受了伤,黑血汩汩往外冒。
“你受伤了!”朝铃道。
“无妨。”雪见神摇头。
什么无妨,那伤口深可见骨,朝铃从未见雪见神受过这么重的伤。她心里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感受,雪见神拼死也要救她,为什么呢?她回想起最近雪见神诸多不正常的举动,包括铁了心要娶她这件事,心里升起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难道……
她正要继续说什么,脑袋忽然变得晕乎乎的,手脚也后知后觉地脱了力,眼前天旋地转。
“我……”朝铃晕了过去。
第53章 玉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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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铃从昏迷中苏醒,眼前是心狩琉璃的大脸。
朝铃:“……”
心狩琉璃咬牙切齿,“你为何又飘进了本座的身体?早知道就不救你了。”
朝铃坐起身,镜中的她是心狩琉璃的模样,乌发扎起高马尾,唇色鲜艳欲滴,衬得肌肤雪白。镜中人本该满目倨傲的英气,因着壳子里换成了朝铃,眉目沾了水似的,剔透柔和了许多。
“燕陆国瘟疫蔓延,镇守神不知所踪。本座不日便要出征,涤荡疫疠,斩杀邪魔。你个肉体凡胎,如何能替本座御驾亲征?”心狩琉璃走来走去,抓着头发狂躁不已。
“简单,”朝铃给她出主意,“大神帅,你传我法术,教我剑式,我定能替你威风八面。”
“呵,”心狩琉璃不屑地看着她,“就你?”
朝铃挺胸,“就我!”
前头与坏蛋爹对战,若非朝铃不通法术,只能袖手旁观,雪见神也不会有后顾之忧,因她而受伤。回想起来,每次她落入危难,总是需要雪见神出手相救。她早已厌烦了这样的日子,若她学得术法,学得剑招,是否也能像雪见神一样纵横沙场?就算不纵横沙场,也能独当一面吧。
心狩琉璃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道:“你不行。”
“我哪里不行啊?”朝铃不服。
“你胸大,”心狩琉璃说,“跑起来颠,碍事儿。”
朝铃:“……”
真想杀了这个狗神明。
朝铃的叛逆之心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旺盛过。
正说着话,几个天兵将领走进狮心殿,恭恭敬敬地向朝铃跪拜。这些将领男女皆有,个个英武不凡,一看便是凶兽猛禽。其中一个浑身鹰羽,双眼锐利,大约是个老鹰将军。
“大神帅,”老鹰将军上奏道,“明日便是出征之日,神帅尚未点兵点将,不知此次出征,神帅携哪些弟子前往燕陆?”
说罢,心狩琉璃的三千弟子鱼贯而入,成阵列状排在殿中,人数太多,许多人排到了殿外,蔓延到了天梯上。抬目望去,底下全是乌泱泱的脑袋瓜子,个个身着金盔坚甲,日光照射其上,灿灿生辉,晃得朝铃眼睛疼。
她以眼神示意心狩琉璃,“您吃饱了没事收这么多徒弟干什么?”
心狩琉璃冷哼:“座下人丁兴旺,方显得本座四海归心,天地景仰。”
跪在前排的全是虎豹豺狼之流,身材雄壮,手臂比朝铃的大腿还粗。所有弟子齐齐向朝铃叩首,合起来的声音如洪钟贯日,震耳欲聋。
“弟子参见师父!”
朝铃屁股下面的狮头刀剑御座都震了震,她屁股发麻,硌着骨头疼。
“行、行,”朝铃微笑着招呼他们,“都起来吧,为师定然好好挑选。你们都有谁愿意同为师出征?”
底下的弟子见了她的笑容,竟都面露恐惧,好像见了鬼似的。
“师父息怒,弟子知道我们学艺不精,给师父丢脸,没有资格随师伴驾。日后我等必定勤加修炼,还请师父莫要气坏了身子!”
“……”朝铃问,“为师平日如何管教你们?”
“自然是三天一藤条,五天一鞭子!唯有师父严厉督促,我等才能精进修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