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稻草扎上满满都是晶莹剔透的红果,夏闻远不由自主就停下脚步,咽了咽口水,正观察着他的姜文希笑出声,“你不会没吃过冰糖葫芦吧?”
“我当然吃过!可是…..可是我们那边没有这么多种类……为啥橘子瓣也能做成冰糖葫芦啊?”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满脸的求知欲。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想把啥做成冰糖葫芦都行,我爸就会做呢,我以前跟他一起熬过糖稀,把苹果、草莓啥的都沾了糖稀做成冰糖葫芦…..”姜文希笑容突然凝固,快过年了,爸爸也要回来了吧?
她以前觉得爸爸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曾经被他托举着坐在他脖子上看马戏,别的小朋友踮着脚都看不到的老虎,她坐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一清二楚,毫不费力;他可以带自己买山楂做冰糖葫芦,会给自己带回来许多好看的礼物,比如那套童话故事……以前她最期盼过年了。可是,自从那个夜晚过后,她不再想让爸爸回来,甚至想到他鼻尖就萦绕着那天他身上混杂着汗水酸臭的刺鼻烟味,让人反胃。
“文希~买一个吧~我还没吃过呢~”企鹅摇晃着她的胳膊,一脸乞求,打断了她。
“你自己不是有钱吗?”
“没带啊,你帮我买嘛!”
姜文希心里曾经为张悦放下的板砖又为这个臭企鹅举起来了,自从入冬,夏闻远就把撒娇这一绝技使用的炉火纯青。她甚至有些忘掉刚开始见夏闻远时他是怎样的了,鸡皮疙瘩已经起了一身。
平时明明挺正常一孩子,一学期下来也成为了老师面前的小红人,班里一堆好哥们儿都跟他称兄道弟,也会因为偷叫女孩子外号被满操场追着跑,但是绝不投降,怎么一到私底下就这么没有气节了。
愤愤地去为她的手部挂件买了几支糖葫芦,山药蛋、橘子、山楂各买了一支。看着他吃得一脸得意,姜文希的板砖举得越发高了。夏叔叔应该也快要回来了,到时候一定要让夏叔叔好好管教管教这只无赖企鹅。
这次回学校拿成绩和假期作业,没有了姜辰在后头追着,姜文希稍微有些不习惯。每次路过学校前面的网吧的时候,还是会想起那天姜辰吊儿郎当地带她去学校报仇。姜文希考得很不错,班级第五,但是夏闻远明显更不错,一举拿下第一的宝座,毛老师见到他时脸上这么多年没开过的花都盛开了,直称大城市里的教育就是好。老师发试卷的时候,姜文希一直在注意李克桐的脸色,当了这么多年的第一,退居第二的感觉应该不好受吧。
李克桐许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转头瞅了一眼她的数学试卷,“别看我了,你的小明的爷爷都三百岁了,你自己没检查出来吗?”
“…..”姜文希羞愧地把数学试卷扣过来。
“姜文希,你是傻子吗?你家的工资用米来计数啊?你要是这五分没丢,第四名应该是你的了。”
姜文希彻底崩溃,“我就傻了,怎么了?又没吃你家大米,你怎么不比比英语呢?你英语还比我低一分呢!”
第n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
外面走廊上的家长已经聚集,发完试卷和作业,是要开家长会的。由于姜文希的家长来不了,夏爷爷一人作为两家代表已经在门外冲她招手了。
她及时收手,乖巧地给门外晃悠的爷爷一个笑容,转头不再理李克桐这个烦人精,杨华清正瞅着自己的试卷一脸惊恐。姜文希凑过头去,“语文98,数学97,英语99…..杨华清你都考全班第三了,你咋还不高兴?”
“我爸应该在找毛老师谈话,我退后了一名…..”
“这也太变态了吧,就退后了一名而已嘛!更何况是夏闻远这个企鹅精运气太好,蒙的全对,也不怪你吧?”
“我爸给我补课花了很多钱,他说我要是再不进步,就对不起他的付出。”魂不守舍应该就是杨华清现在这个状态吧,姜文希看着眼神都聚不上焦的女孩,她拿着试卷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李克桐的家长今天也没来,夏爷爷坐在姜文希这边,夏闻远在教室后头一脸哀戚,这明明是他的亲爷爷,来参加家长会却坐在姜文希旁边,独留他一人。
毛老师走了进来,“学生先出去,不然太挤了,让家长们在这里听就行了,家长没来的自己留下。”
李克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杨华清站在座位旁低着头一副做了错事的表情,她爸爸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黑着脸交叉着胳膊坐着。
“爷爷,我们先出去了啊!”姜文希拉住杨华清的手,把她拉了过来。
“哎,好好好!去吧去吧!哎呦,文希考的可真不错!”
夏闻远正好路过,“爷爷,我考的也不错的!”
“你考的不行!你考得能有文希好?等等,你在哪儿呢,我咋没看到你名字呢?”
夏闻远一脸便秘的表情,不管是他爹,还是他爹的爹,都是一样的。他当即决定不做这种无谓的挣扎,推着她俩出了教室。
杨华清最近一直都很忐忑,在夏闻远家跟他一起识谱学琴的时候就总是在祈祷自己一定要考得好一些,不然假期就彻底泡汤了。如今尘埃落定,假期果然泡汤了,她反倒有一种释然的感觉。
她的爸爸是在九一年考上大学的,但是由于家里穷,没能去上。学校的老师惋惜他的遭遇,便帮他在学校找了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后来他又考上了政府编制。周边同年级的同事都没有考上大学的,他向来心高气傲,自然是不喜和这群只会喝酒抽烟巴结领导的人结交。但是逐渐地,那群他看不上眼的人都或升或调,只剩下他一个这些年还在这一个萝卜坑里蹲着。
开始时他还想过挣扎一下,向上走走,再大些年纪,便将所有的期待都寄托在女儿身上。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热切地希望着自己的女儿可以通过读书走出小城,走向更大的世界。为此,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文文,你可得好好学习,想当年咱家要是没那么穷,我要是能去上大学,现在也不至于窝在这里了。”杨华清的小名叫文文。
“你可拉倒吧!文文,别听他的!他呀,就是能力不行,旁边那么多没考上大学的,不照样该升官的升官,该发财的发财?”杨华清妈妈向来看不上她爸的酸腐书生气。
“你要好好读书,以后有大出息。“
“唱歌什么的,都是不正经的玩意儿,耽误学习,以后别搞了。“
“你考得好,爸爸当然喜欢你了,真棒,走!我带你去吃炸鸡!“
“这次怎么考得这样差?你最近是不是又在想些乱七八糟的?我都说过多少遍了,读书最重要!你要是学习成绩不好谁能看得起你啊?”
杨华清拼命想甩开脑子里这些话,但是,头疼的很,这些话像是牛皮膏药一般粘在心上,怎么也甩不开。
她很想告诉爸爸,自己会很努力地学习的,能不能,别不让她学音乐,别没收她省了几个月的早饭才买到的专辑,别撕了她辛辛苦苦抄写的歌词本……可这些话,还没能说出口,就被爸爸花在自己身上的钱给敲晕了头脑,她怎么对得起爸爸的付出呢?
而且,如果她跟爸爸讲了这些,如果她没能达成目标,最终还是要归罪于她的这点爱好。她只能迂回,只能去夏闻远那里偷偷和自己的音乐相处。
爸爸付出很多,似乎不是他的错,他在为我好,杨华清想,那到底是谁的错呢?是我太笨了吧。
大家都趴在走廊上的栏杆那里,考得好的隐藏不住自己的小骄傲,聚在一起谈论错在哪里了;没考好的也凑一堆大声讨论着自己寒假去哪里旅游,或者自己哪里粗心才出的错。不到一会儿已经有三个女孩子过来祝贺夏闻远考第一了,姜文希陪在杨华清旁边,余光瞄到夏闻远摸着后脑勺笑着对邓丽敏和刘莉连连摆手,“哪有哪有,我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这笑容着实刺眼,姜文希一开始时就特别讨厌夏闻远的笑,但是后来看习惯了觉得一笑俩酒窝还挺可爱的。久违的那种厌恶又从心底升起来,瞎,确实是瞎!不就是考了个第一嘛,李克桐考了这么多次都没有骄傲,你就考了一次就笑成这样,看把你给能的!可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吗?还不是一般的瞎!
姜文希在给夏叔叔报告的小本本上又添了一笔,夏闻远太不谦虚。
骄傲使人落后,我这也是为他好。
夏叔叔回来的时候,姜文希特意去理了个发,正月里是不能理发的。
奶奶的店会从初一关到十五,这半个月人们是不会出来吃饭的,要么走亲戚在大鱼大肉,要么是吃招待亲友剩的饭菜。
今年过年夏闻远的妈妈不能回来一起过年,夏闻远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失落了好久,还要在姜文希面前装作丝毫不在乎的样子。夏爸爸一脸看笑话的表情看着自己儿子故作坚强,果真一个孩子成长的最好方式,就是给他肩上加点责任。
姜文希的寒假生活可比暑假惬意多了。因为快要过年了,小孩子获得不用做家务活的特权,大人们生怕小孩子会做出什么不敬神佛的事情。过年期间的小孩子只需要专注自己的玩耍大业,不会因为太懒而被训斥。
从小年到腊月二十八,姜文希每天都带着夏闻远到处招猫逗狗。托着腮在崩爆米花的爷爷旁边坐着等一锅玉米开花;卖糖瓜的叔叔招呼他们买糖回去把灶王爷的嘴粘牢,于是他们又和糖瓜叔叔就灶王爷是否有嘴进行了友好的会晤;卖地瓜的奶奶在为自己的孙女攒嫁妆,汽油桶旁边摆满了一个个饱满的地瓜,看起来比在傻平那里烤的好吃多了;打芝麻酱的大机器轰隆隆转着,旁边围满了人,一麻袋炒熟的芝麻滚动滚动,碾碎后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之中…….这些姜文希每年都司空见惯的场景,夏闻远之前从没见过。
晚上,考完级的夏闻远已经获得了暂时的解放,两人一起被小白遛。广场上仍然是在跳广场舞的人们,尽管身上的衣服相较夏天有些过于臃肿,有人列队跟着凤凰传奇一起舞动,就有人敲锣打鼓扭秧歌,两边势同水火,一声盖过一声。角落里还有三三两两的老人在对跳华尔兹,还有高中生在趁着放假一起练鬼步舞,这就属于小众人群了,过于情调和进步的舞蹈不太适合小城。
姜文希上次路过这个广场,只觉得这里吵闹得很,这次跟在小白的身后,望着吵闹的人间,觉得倒也不是不能忍受。小亭子旁的草木早已经凋落,当初的秘闻早已随着夏夜的那阵风飘走,旁边的夏闻远在忙着跟小白对话,“你可不能再吃了,我都快抱不动你了,我爸最近都埋怨我把你喂得太胖了,你走慢点!”
广场东面四个很大的绿色垃圾箱最近总是满满当当,临近年末,家家户户都在辞旧迎新,收拾掉旧岁的好与坏。
“汪!汪汪!汪汪汪!”小白路过时突然朝垃圾桶那边喊叫。
隐隐约约两个身影,一高一矮,夏闻远拉紧狗绳,姜文希朝那边喊,“对不起啊!”
突然回头的那个人格外熟悉,姜文希几乎脱口而出了他的名字,“李克桐!你怎么在这儿!”
凑近后,借着广场上路灯的光,才看到他手中两个个大袋子,一个里面是压扁的易拉罐,一个里面是塑料瓶。他正在从垃圾桶里取出一叠纸箱,狗叫声并没有吓到他,他听惯了,一声熟悉的“对不起”让他瞬间回头。
然后就看到了自己最不想在此时看到的人。
姜文希很后悔自己的脱口而出,但是覆水难收,看清楚李克桐在做的事情后,她的目光追随着旁边那个高大的身影。
那是个男孩,但是面部抽搐,手以一种很不自然的姿态蜷缩在胸前,他向后退了一步,脚也是跛的,“弟….弟….弟…..弟弟,他…他…他们….是…谁…..啊….啊?”甚至口吃。
那天语文课上李克桐的反常一下子就有了充分的理由,他有一个英子一般的哥哥。姜文希突然冲撞进当时探知不到的世界,束手无策的那个人反而是她。
“李克桐啊,你居然在勤工俭学,学习这么好的人,还这么勤劳,像你这样的人居然真的存在吗?”先反应过来的是夏闻远,拿着狗绳的手轻轻碰了碰姜文希,“姜文希,你回家可千万别跟我爸说,不然我爸知道了这种别人家的孩子,不得把我拿捏死?”
姜文希张了张嘴,深吸了几口气,她很想闻到那股熟悉的薰衣草味道,然而只吸进了北方冬天冰冷的空气,再然后她说了一句很蠢的话,“用…..用….帮忙吗?”
“不用。”
“那李克桐,我们先走了哈!改天我们一起玩!”夏闻远拉着狗和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的姜文希小跑着离开。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有些我们不得而知,可是纵使知道了,又能做些什么呢?多了个无能为力罢了。
夏闻远放慢脚步,“他哥哥是脑瘫患者。”
“你怎么知道的?”他甚至用的不是可能,而是肯定句,可是夏闻远并没有在那节语文课上探知到李克桐的反常,“等等,不是小儿麻痹症吗?”
“不是小儿麻痹症,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吃的糖丸吗?那就是预防小儿麻痹症的啊?顾方舟老师早已经研制成功预防脊髓灰质炎的糖丸,我国在1994年就已经彻底消灭了脊髓灰质炎了啊。”
姜文希震惊,她只知道小儿麻痹症,还是语文课本上知道的,于是只能重复,“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啊?”
“我妈是医生啊,她的主研方向就是脑瘫患儿,我跟她一起去看过很多像李克桐哥哥这样的患者。妈妈说,他们都很可怜,脑瘫一般是在六岁之前发病,他们都还没看过世界上的美好,就被禁锢在方寸之间,甚至被人歧视,被人欺负。即使他们还什么都不懂,即使不是他们的错。”
能和夏叔叔在一起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姜文希睡前很多次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夏闻远明显更崇拜妈妈一些,他嘴上总是挂着“妈妈说”“我妈说过”这样的话。
“你好厉害啊!你以后想当像你妈妈那样的医生吗?”夏闻远对于姜文希的赞扬受宠若惊。
“我不想。”
“为什么?”姜文希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很是惊讶
“因为很疼。”夏闻远说。
“什么?”这是什么奇怪的理由?
“我很怕疼的。”
“啥?”
“我觉得做手术很疼,打针很疼,我替每一个生病的人感到疼痛,所以不能做医生。”姜文希想到那天那个带自己去医院的夏闻远,现在想起来,他确实是仿佛自己疼一样,风扇、糖果、撑在座椅靠背上的胳膊……
“我妈很厉害的,她去美国就是要研究脑瘫的预防以及复建课题的,她说一个脑瘫患者毁掉的不只是一个有着无限可能性的孩子,还有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夏闻远很明显就是去了解过妈妈的研究方向,“可是,我有点想我妈了…..”
我也有点想我妈了。
两人一路沉默着跟在小白后面回家,唯一一个无忧无虑开心的是吐着舌头的金毛小白,沿途家家灯火升起,岁末年终,辞旧迎新,过去已经过去,新章已然开启。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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