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除夕
腊月三十,两位奶奶忙着蒸花馍,爸爸和大伯去买酒和烟花,顺便要割半扇猪肉回来做祭祖用的方块肉,大伯母看着姜文博在门口唠嗑。
而夏爷爷笔走龙蛇,写下今岁的迎春喜联,然后丢给几个小崽子,让他们去贴好,自己则屁颠屁颠去侍弄自己的腊梅花了,还哼着难忘今宵的调子。夏爷爷每到过年都会格外开心,他在体制内待久了,酒桌上喝惯了,早成了一天不喝两口就心痒痒的酒蒙子。退休之后被自家老婆子管住了嘴,再加上体检查出了高血压,他已经几个月滴酒未沾了。前两天宰鱼的时候手划破了,用酒精消毒,闻着那股味道,他居然可耻地咽了咽口水。
但是过年就有正当理由喝酒了,就是自己不喝,也会有人劝酒,席上一个人劝不动,还会有另一个。总之,一轮劝下来,就算萍萍再怎么坚持,也不太好意思不让他喝两盅。
想到这里,他的小调哼的更加欢快了,难忘今宵,有酒喝的今宵怎样都难忘。
夏叔叔在厨房里熬了浆糊,放凉了之后带着他们先去大门口贴第一套,百世岁月当代好,千古江山今朝新,横批是万象更新。再加上两个来倒的福字,大红的纸上飞扬着的福气,新年的氛围在这些红彤彤的东西中被烘托到顶点。
奶奶给买的红帽子,红围巾,红彤彤的鞭炮,高高挂着的大红灯笼…..红色蔓延开来,泛滥成灾。
他们将再长一岁,万象更新,衣服是新的,人却是旧的。
爷爷写的春联姜文希连字都认不全,“律转什么什么佳气同,肩摩…..”她转过头去求助正在理第二套福字的夏叔叔。
律转鸿钧佳气同,肩摩毂击乐融融。
不须迎向东郊去,春在千门万户中。
夏叔叔说,不必去寻找春天,春天在每一户人间。
不必去找寻幸福,幸福也能在千门万户中吗?
不会的,幸福的家庭总是极其相似的幸福,不幸的家庭则是各有各的不幸。
很不幸的是,不幸的家庭总是大多数。
一大早就来到夏家,两个奶奶炸了萝卜丸子、茄盒、香椿芽、菠菜、带鱼、藕盒,忙个不停。夏闻远很爱吃香椿,时不时就要进一趟厨房,偷吃一块,再偷吃一块,被奶奶打手背也要拿一块出来递给姜文希,一上午他俩的嘴无时无刻不是鼓鼓的。
俩偷吃的小仓鼠跟着一起贴完春联,夏叔叔去挂灯笼,安排他俩去贴窗花。一个个窗户贴过去,大伯买的是塑料窗花,三国主题的,直接用喷壶喷点儿水,就可以平平整整地展在窗户上,姜文希把贴歪了的赤兔马上英姿勃发的关二爷转正,转头不见了夏闻远,不用想也知道他又偷溜进了厨房。
贪吃鬼。
三楼第二个房间是夏闻远的,天蓝色的墙壁。入目是一个大大的飘窗,角落里一个还没拼完的海绵宝宝的大乐高,天蓝色的小毯子上放着两个打乱的魔方。床边的书桌上摆着一个电脑,书架上几本大大的《人体百科大全》格外显眼,旁边一格里面全是侦探小说,福尔摩斯、柯南….甚至还有一套《包拯》,中西结合,非常全面。
衣柜在靠墙一侧,上面还挂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放了许多水浒卡和玻璃球。夏闻远金盆洗手之后,这些玻璃球便无用武之地,只能在这里积灰了。
床头柜上一张全家福,夏闻远笑得很是灿烂,爷爷奶奶坐在前面,夏妈妈和夏爸爸托着他站在后面。
夏闻远的妈妈,果然很好看。
姜文希站在飘窗上,把毯子和魔方收到一边,特别讲义气的给夏闻远选了一个很帅的窗花,庭院里爷爷还在用他的小戏匣子放着京剧《空城计》,喜气洋洋地修枝剪叶。
窗户上哈一口气就是白茫茫一片,屋外很冷。
大伯和爸爸开着小三轮满载而归,在楼上都能看到那满满当当的车斗里面,二师兄的死得其所的身体不屈地傲立着。
“贴完了吗?贴完了吗?姜伯伯他们回来了,带回了许多好吃的,奶奶说我们贴完窗花就可以去玩啦,我们看部电影吧!我爸带回来好多,我想看《潘神的迷宫》!边吃好吃的边看~”
“啊?”姜文希迷茫回头,“你还没吃饱吗?”
“我在长身体好吗?不然我怎么长得比你高?”夏闻远一脸理所当然。
“今晚要在我们家守岁,这么长的时间,你想要玩什么?”
“晚上的事情晚上再说,马上贴完!走走走!”
中午吃完饭大人们开始忙活着包饺子,今年两家一起过年,显得格外热闹。姜辰这个小小的义务兵是没有过年休假回家的资格的,又是他第一年不在家过年,大伯母和大伯一直都在念叨他。
没有人带姜文希去放鞭炮了,姜辰以往都会买许多摔到地上就能响的摔炮,还有像火柴一样划一划就能扔出去的划炮,甚至还会特别体贴的照顾姜文希,买几根手中可以拿的仙女花,当然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在大伯母和两位奶奶边包饺子边进行往事追忆的背景音里,院子里大伯和爸爸铿锵有力的剁猪肉的“咚咚”“噔蹬”“梆梆”声中,还有厨房两位处理鱼和鸡但是搞得一团乱的父子俩,一会儿出来叫一趟帮手,远方的锣鼓声也穿越寒冬传了过来。
在这样的吵闹里,俩孩子窝在沙发里,抱着小白,吃着沙糖桔,开启了他们的奇幻之旅。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神秘的没有谎言和痛苦的地下王国里,住着一位向往人类世界的公主,她一直梦想可以亲眼看到蔚蓝的天空,亲身感受柔和的微风,以及可以无忧无虑地沐浴在阳光下。终于有一天,她躲过看守她的随从逃了出去,可是当她走出地下的时候,强烈的阳光刺瞎了她的双眼,也一天天抹去了她过去的所有记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身体则饱受现实世界的寒冷以及疾病和疼痛的折磨,最后公主死了。可她的父亲——地下王国的国王始终相信自己女儿的灵魂总有一天会回到他的身边,她只是借由另一个人的躯体,存在于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里,最终会回到地下。
国王就这样一直等着自己女儿的灵魂,直到生命的终结、直到世界的终结。据说公主最后回到了她父亲的王国,并用她公正和善良的心,统治了这个国度很久很久,她的子民都十分爱戴她。
精灵带领奥菲丽娅来到的地方正是传说中的冥神为她女儿回去留下的入口,而迷宫的守门人——长着山羊犄角和透明眼珠的半兽人法翁正在等待她的到来,幻想中的秘境原来确实存在。
更令奥菲丽娅惊喜的是,法翁告诉她,她就是那个地下王国走失的公主,但要重回她的王国,奥菲丽娅必须在迷宫接受三个挑战。他给了奥菲丽娅一本书,让她一个人的时候照着书上说的完成任务。第一个任务是解救一颗古树,因为有一只古蟾住在树的根部,古树濒临死去。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奥菲丽娅弄脏了母亲给她的新衣服。而在完成第二个任务的时候,奥菲丽娅因为没有经受住诱惑而失败,还差点搭上性命。此时他的继父也在地上加紧了更疯狂的扫荡攻势。
地上地下,与恶梦的斗争模糊了幻想与现实的界限。在接受最后一个考验时,意外发生了,奥菲丽娅最终在自己美好的魔幻世界中微笑地死去。
两个小时里,姜文希被一惊一乍的夏闻远吓到的次数远远超过了被故事里的灰色骷髅吓到的次数,连小白都一脸无语的看着自己这个丢人的小主人。
魔法世界是存在的,可是,公主死去了。
向往人类世界的公主,在踏入人间的第一步就失去了自己的眼睛,就像小美人鱼在迈向爱情的那一刻就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童话里的据说,永远都是美好的,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然而,死去了的奥菲利亚是否真正踏入过这个魔幻世界呢?还是说,她从未走出过自己的幻想,也死在了自己的幻想里。
姜文希不知道。
她曾经就像是这个小女孩一样,一心想去往童话镇。
“希希~你还想看吗?”片尾曲的音乐慢慢响起,姜文希大梦初醒。
“你怕鬼?”那天灵堂下姜文希被鬼故事吓到的时候,以为旁边的夏闻远丝毫不怕,“不怕!”
“鬼才信呢!你自己数过你刚刚惊叫了多少次吗?小白都比你淡定。”
“我那是怕鬼吗?我怕的是突然出现的怪物,懂不懂!”夏闻远言之凿凿,姜文希竟无法反驳。
“你俩!别大过年的天天鬼呀神呀的,小孩子家家的,过年时说话要小心,别说些晦气的话!”奶奶的声音传来,“也别看了,去帮忙洗洗菜吧,今晚吃火锅,红红火火。”
夏奶奶接腔,“洗的时候注意点哈,大过年的,别打碎啥东西,寓意不好。”
俩倒霉孩子互相看了一眼,也不敢接话,姜文希吐了吐舌头,大人总是格外相信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天逐渐暗下来了,只有五点钟,北方的天黑的很早。四处的鞭炮声也开始响起,较远的就比较闷重,近处的就震耳欲聋,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家在放烟花,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空气中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重头戏还没来到,一般来说,八点钟左右,小城的主街上便会堆起旺火,长长的火龙在街上燃烧,人们便在火龙的两边,点燃烟花和鞭炮,天空被短暂的照亮,新的一年就在绚烂的烟火中来到。
赤橙黄绿青蓝紫,流星一般拖着小尾巴流泻下来,漫天繁华。满天星斗在今夜都躲起来了,因为人间没有夜晚,万家灯火不灭。
虽然准备的菜很多,但是两只偷吃了一整天的小仓鼠并没有吃很多。在赵本山和宋丹丹的“下蛋公鸡,公鸡中的战斗机,哦耶!”“下自己的蛋,让别人说去吧!”声中,大人们哄笑,他俩已经溜下了桌。
姜辰打来了电话,大伯和大伯母翘首盼了一天的电话声响起,但是说了不到两句话就又挂掉了,说是后面还有人等着给家里打电话。听起来还是那股熟悉的吊儿郎当的语气,“奶奶,红包记得给我存着啊,我这拜年可没落下,姜文希那臭丫头呢,也不知道过来慰问慰问他哥…..”
其实她有很多话要问姜辰,比如,他真的会打枪了吗?是真枪吗?可是到嘴就叫了声“哥”,就突然不知道说啥了。
“奶奶,我们想去看烟花!可以吗?”
“去吧,离那些放鞭炮的远一些,别凑太近,太危险,小远,照顾好妹妹。”
这话莫名的熟悉,姜文希总觉得听过,爸爸放下筷子,“文希,玩一段时间就回来吧,大年下的,回来一起守个岁。”
“嗯嗯。”姜文希知道大伯一会儿也会去放烟花的,他每年都不落下,怎么会不去凑这个热闹?
她在回头的时候,捕捉到了夏爷爷正在偷偷偷酒喝,捂住嘴一饮而尽,做贼般的拿着酒瓶补上,仿佛从没有喝过。夏奶奶在厨房下饺子,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偷酒喝的好机会。
偷笑着出门,脚还没迈出门槛,夏闻远已经在院子里对着四分五裂的二师兄的尸体上下其手了。夏奶奶已经端着一盘饺子出来了,揪着夏爷爷的耳朵开始数落,奶奶抱着姜文博喂奶,夏叔叔一脸看笑话的表情瞅着他爸,“那个…..奶奶,我能拿盘饺子吗?”
“咋啦?你俩没吃饱,路上还得再吃点儿?”大伯抿了口酒,夹起一只饺子。
“不是….有个同学,我们约好了今天一起看烟花,我跟他说咱家的饺子很好吃,他一直想吃。”不知道傻平今晚吃饺子了没。
“行,我给咱家文希装点儿,羊肉的和虾仁的给你分开装了啊。”夏奶奶在柜子上取了袋子,夏叔叔在爸爸的极力劝说下无奈地倒了一杯酒。
夏闻远裹得仍然很厚,他真的很喜欢蓝色,虽然冷,但是兴致很高。一路走来,烟花不断升空,仰着头一路看着,紧闭着嘴防止落下来的烟花掉进嘴里,甚至不敢跟姜文希讲话。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好不容易到了破庙,推开门却发现傻平并不在。
平常还有些人气的破庙在今天一点儿热气都没有,与外面的热闹对比下来,很是孤独。
“咦?张磊也不在,他前两天说过年在家吃完饭就来找傻平的,夏闻远,你知道吗,我好讨厌张磊他爸,张磊说他爸过年能连着跟人打一个月麻将,输了就打他,赢了就给他几块零花钱让他去买好吃的,麻将有这么好玩吗?”
夏闻远沉默,他毕竟是四川过来的,实在不能说谎话,于是勇敢发言,“其实….麻将还挺好玩的。”
看着疑惑的姜文希,忙又补充道,“但是不能这样玩,也得有个度啊,而且他们还赌钱,这是非常不对的!赌博违法!”
姜文希满意地点点头,“给他把饺子放这儿,咱们走吧。”
庙里冷冰冰的,黑漆漆的角落滋生出恐惧,可能,傻平有事出去了吧?可是,他能有什么事儿呢?
他俩又踏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回家,大伯正在门口捂着耳朵放烟花,窜天猴散作满天星,在头顶正上方炸开。
大伯母和奶奶们正在看着联欢晚会逗孩子聊天,爷爷和爸爸在喝酒,夏叔叔呢?
姜文希下意识就上楼去找夏叔叔,路过书房时听到里面有人在唱….在鬼哭狼嚎,两句话唱完,“梦梦,你自己一个人过年的吗?我都半年没见到你了,可想你了,小远也想你,你那边很累吧?要注意身体啊!……”
手机中传来声音,“慕斌,你是不是喝酒了?….”
“我就喝了一点点,很少的一点点,我就是想你想到醉了….”
姜文希没见过这样的夏叔叔,眉眼中的无赖撒娇活脱脱一个大号的夏闻远。
她默默下了楼。
夏闻远叼着一个棒棒糖正要上楼,迎面相撞,姜文希眼角跳了一跳,基因的力量真是伟大。
姜文希伸手阻止了想要上楼的夏闻远,试图保住夏叔叔已经不存在的一世英名,“我们去跟大伯一起放烟花吧?你敢吗?”
“去就去,谁说我不敢的?别是你自己不敢吧?”
“…..”无语地看着一人一狗捂着耳朵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夏闻远甚至贴心地把他那毛茸茸的耳包戴在了小白耳朵上,姜文希不知道他刚刚的自信是怎么来的。
这一晚上,地上的爆竹碎纸和桌子上的瓜子皮一样凌乱,鞭炮声逐渐弱了下去,人们满心欢喜等待着新年倒计时的开始。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人间又一次沸腾。大伯和大伯母已经回家去了,夏叔叔在醒酒,其余四个攒了个局,开启了麻将桌上的赌神模式。
夏叔叔红着脸下来送红包,也难为他醉成这个样子还能记得两个小崽子的红包。
电视机里的倒计时正在进行,窗外传来零星爆竹声,姜文希瞬时有些恍惚,魔法会消失掉吗?夏叔叔买的蓝色水晶鞋还在她的床头,她一次也没舍得穿过。如果穿上之后会丢给王子,那她宁愿守住仙女教母给的这双鞋,也不要和王子的爱情。
烟花瞬间消逝,2007年了。
人们总是喜欢给自己一个仪式感,仿佛每一年的开始都是一段新生,仿佛可以抛弃所有的过去重新开始,却不到几天就被打回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