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抿了抿唇,迟疑的点点头,却是道:“郎君可用过饭了,不若去前院儿等等,婢子一会儿给郎君送去?”
祝煊没应,眸色沉沉的盯着她瞧。
门推开,光晕在屋子里打了些影子,还能闻到烤羊肉的香味,以及混着的一点清甜。
祝煊视线一瞥,瞧见了软榻上睡得昏昏沉沉的人。
少年郎半大的身子歪出了锦被,脸颊红彤彤的,呼吸绵长。
走近些,他便知晓了那清香是什么了。
呵!还学会饮酒了!
祝煊冷笑一声,有所察觉的抬脚往里面走。
那女人头上发髻凌乱,步摇斜斜插着,却是与头发缠在了一起,身上的衣裳也未脱去,滚做了一团,一条腿搭在了他的软枕上。
许是睡得不舒服,一双柳眉紧皱,嘴巴也不高兴的撅着。
这个倒是醉意没有上脸,身上的清甜香气却是比外间更甚。
祝煊湿了帕子,伺候着一大一小两个醉鬼净了手脚,又把人摆正了,才抬步出了屋子。
“去与阿年说,马车不必在府外等了,今日不去了。”
阿芙才犯了错,怯怯的应声,头也不敢抬。
“今日他们两个喝了几坛子酒?”祝煊又问。
“空,空了三坛子。”阿芙结巴的回,丝毫不敢与他说,少夫人把他珍藏在树下的那坛子酒开了封。
饶是如此,祝煊额头的青筋也狠狠一跳,在心里细数着那酣睡的两人的罪状。
近晚时,沈兰溪才悠悠转醒,在被子里伸了个懒腰。
她想起什么,忽的浑身一僵,着急忙慌的起身往外走。
她都醉了,也不知道老夫人那宝贝金疙瘩如何了,若是在她这里出了什么事,她可担不起!
一出内室,沈兰溪急急刹住脚步,目瞪口呆的瞧着不在她预料之中的人……和饭菜。
她这才注意到,屋里已经亮了烛火。
“醒了?”祝煊问着,放下手里的书册,掀起眼皮、眼神无波的瞧她。
沈兰溪咽了咽喉咙,心虚道:“郎君几时回来的,怎的不唤醒我,这样等着菜都该凉了。”
“左右是已经热过三回了,也不差多一回。”祝煊凉声道,“不坐?还是不饿?”
沈兰溪心里直打鼓,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榻上凸起的那团,乖觉的在他对面坐下,软软道:“饿的。”
祝煊定定的瞧了她一息,视线瞥到软塌,声音里多了几分严苛,“还装睡?”
沈兰溪顺着他的视线瞧去,眼见那一团锦被抖了一下,继而一颗脑袋从里面钻了出来。
“……”
“……父亲。”祝允澄穿鞋下榻,恭敬行礼,语气里是与沈兰溪方才如出一辙的心虚。
“过来用饭。”祝煊道。
清粥小菜,三人食不言寝不语的吃完。
沈兰溪刚想亡羊补牢,装作什么都没干的样子,让祝允澄先去洗洗再回主院儿,便被身后的男人喊停了脚步。
“去哪儿?”祝煊声音低沉,带着股压制,“都站好。”
沈兰溪本不想听话,但是触及到他的视线,立马识时务的过去与他的好大儿排排站。
祝煊盯着那两个臊眉耷眼、垂首认错的人看了半晌,终是开口道:“是你们自己说,还是我来说?”
沈兰溪脑子里的弦似是被人弹了一下,她神色单纯,透着股天真,“郎君在说什么呀?”
她话一出口,祝允澄心里‘咚’的一声,落下了千斤重的大锤。
完了。
祝煊嗤笑一声,茶杯盖子擦过杯盏,清苦的茶香在屋里散开,嗓音清润,“明知故问,罪加一等。”
沈兰溪:“……”
“我最后问一次,自己说,还是我说。”祝煊视线扫过两人,沉得发黑。
祝允澄立马打了个哆嗦,“我们自己说。”
沈兰溪脑子转了转,跟着开口,避重就轻道:“我们晌午吃了烤全羊,我还给郎君留了条羊腿,本是吩咐厨房热了,晚上给郎君尝尝,但许是忘了。”
祝煊勾了勾唇,双眸一瞬不瞬的盯着她,轻飘飘的重复她的那两个字,“忘了?”
沈兰溪呼吸一滞,呐呐点头,“啊。”
“既是记性不好,那便罚你抄书吧,祝家家规,十遍。”祝煊不近人情道。
沈兰溪:“……”
怎么能这样?
她不要脸面的吗?
还当着他儿子的面说!
重点是,他是魔鬼吗,抄十遍?!
祝允澄同情的、偷悄悄的看了沈兰溪一眼,秉承着‘多说多错’的原则,言简意赅的坦白认错,“父亲,我知错了,晌午不该因一时好奇去尝那酒,还请父亲责罚。”
他说着,行了一个大礼,一副乖觉、真心悔过的模样,与隔壁负隅顽抗的人对比鲜明。
他坦诚,祝煊也直接,“把《礼则篇》背一遍,五下戒尺,引以为戒,今日背不出来,明日继续,戒尺依旧,什么时候记在心里了,什么时候停。”
祝允澄苦不堪言的答谢,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去案桌上拿了书册,面朝墙角去背了。
沈兰溪瞪圆了眼与他对视,所有的话都在眼睛里了。
她是他娘子,不是他儿子,他不能这样罚……
心里的咆哮还没完,那恶龙开了口。
“你呢?可知错?”祝煊问着,神色淡淡的喝了口茶。
不知怎的,沈兰溪从他眼里看出几分玩味。
“我又不是祝允澄,我是可以饮酒的。”她微抬下巴,据理力争。
“饮酒当适量,醉的人事不省,还不当罚?”祝煊不知觉的,语气柔和了些许,似是在跟熊孩子讲道理一般哄着。
沈兰溪噘了噘嘴,一脸的不高兴,“我本来是没有醉的,那果酒一点量都没有,但是谁知你埋在树下的那坛酒,闻着甘冽,喝着清香,却是两杯下肚,我就——”
沈兰溪慢半拍的反应过来,急急住嘴,垂了眼不敢看他。
站墙角默书的祝允澄脑子发胀,头皮发麻,险些要站不稳了。
果然,祝煊开口了。
“树下的那坛酒,挖出来了?”声音凉得沁人心脾。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祝煊瞧着那两个垂头耷脑的,把手里的茶盏放下,‘噔’的一道清脆声。
沈兰溪知晓自己犯错了,垂着脑袋等训。
今日她也不知道是哪边脑子坏掉了,听那小孩儿说了句,门外树下埋了一坛佳酿,就忍不住馋,随着他去挖了出来。
她尝了两杯,祝允澄那个小垃圾喝了一杯,那剩下的半坛子还未来得及好生埋回去,她便不知后续了。
祝允澄犹豫着要不要转身过去认错,脚却似是粘在了地上一般挪不动。
大舅粗鲁,时常动武,父亲却是没打过他,便是犯错,也是说教更多些。
今日他犯了两桩错事,只怕是戒尺要在他身上抽断了。
他捏了捏拳头,给自己宽慰。
罢了,大舅常说的身先士卒,可不是他如今的境况吗,他认下这错,沈兰溪便少挨几下。
更何况,他今日还吃了好吃的烤全羊……
思及此,祝允澄深吸口气,握着书册转身,拱手认错,“父——”
“那是澄哥儿出生时我埋下的,准备日后待他成亲时,给他添入聘礼。”清泠的声音带着敲人心神的力道,又藏着些无奈。
这话,解释比兴师问罪多许多,沈兰溪顿觉惭愧,真心悔过,试探着道:“我只喝了两杯,还剩好多呢,要不……我去埋回去?”
祝煊不忍瞧她眼神真挚,嘴里又说出那样蠢的话,“不必。”
开封的酒哪有再埋回去的道理?
沈兰溪愈发觉得愧疚。
说不好,这酒还是他与祝允澄他娘一同为自己儿子埋的呢,如今却是被她贸贸然的挖出来喝了,怎么想都晦气。
沈兰溪咬了咬唇,思索着要如何弥补。
祝允澄不能重新出生一次,那般好的蕴意便没了。
而先少夫人也……
不若,她赔他们两坛,他们父子二人带着先少夫人的牌位一同去埋?
也当是全了一家三口的意思。
“等来年春,我再酿一坛,重新埋便是。”祝煊忽的道,“别咬唇,该破了。”
“好,到时我帮你”,沈兰溪乖乖道,刚喜上眉梢,又在一瞬耷拉下来,“但我不要被《礼则篇》,又臭又长……”
这是她最后的尊严了,要是祝煊不答应……
“好。”
“?”
“你背祝家家训”,祝煊看着她脸上的错愕,只觉好笑,“饮酒过量,罚五戒尺,方才明知故问,多加两下。”
沈兰溪站那儿不吭声。
她虽是犯错了,但也不想挨打啊!
“可服?”祝煊跳了下眉梢,忽的又问。
被他这般教训,沈兰溪羞耻得脚趾抓地,不觉间红透了脸,好半晌才憋出一句,“服的。”
祝煊逗弄够了,起身进了里间的小书房。
再出来时,他手上多了一把紫檀木的厚重戒尺,光滑油亮。
他走到书桌前坐下,与两人道:“都过来。”
难兄难弟排排站,等着挨罚。
祝允澄先伸了手,尽数打在了左手,五下。
那清脆声让沈兰溪汗毛倒竖,半边身子都麻了。
她穿来这个封建朝代之前,是大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没受过老师的打。来到这儿之后,识文断字也没受过先生的罚。
但是,如今……
“伸手。”祝煊催她。
沈兰溪不情不愿的伸出半只手,另一半被宽大的衣袖遮掩着,嘟囔道:“我给你留了羊腿。”
“嗯。”祝煊故作不解的问,“所以?”
“所以……”沈兰溪抬眼与他对视,默了默,把那句‘可以少打两下,将功抵过吗’,咽了回去,小声问:“可以轻点吗?”
“好。”
祝允澄:“?!”
还能如此?
祝煊抓着她的手指,戒尺置于她掌心,“别抖。”
女子的手总归是细软光滑了些,与方才的小胖手全然不同,手里的戒尺不自觉的收了力。
沈兰溪刚要开口,掌心忽的炸开了疼,火辣辣的疼带着燎人的架势。
连着五下挨完,她哭丧着脸控诉:“祝二郎,你骗人!”
祝煊揉了下额角跳动的青筋,手里的戒尺指着墙角,“去背书。”
她哪里知道,他只用了三成力,跟给她挠痒痒似的。
就连方才澄哥儿,他都是五分力。
祝煊瞧着那拿着书、慢慢蹭到墙角、还留了两寸距离的人,摇摇头无奈的笑了,迈入里间书房。
留两寸地儿,便不是面壁思过了吗?
真傻。
沈兰溪不知他心中所想,保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低着脑袋给自己通红一片的掌心吹风。
祝允澄听见离开的脚步声,小心翼翼的回头,瞧见沈兰溪挨了罚的手掌时,顿时不满的瞪圆了眼睛,低声又惊讶的道:“你的手怎的这样红?”
沈兰溪一瞬间觉得,自己与他是站在同一战壕的兄弟,受了关心,立马义愤填膺的附和,“是吧,你也觉得他打得重吧!我就跟你说嘛,你父亲太——”
她视线落在伸到她面前的手掌心时,话音戛然而止。
小胖手不止是红,还明显的肿了。
都那样胖了,竟是还能瞧出肿了,如此便知那五下戒尺的力道了。
“……你还比我多挨了两下。”语气幽幽。
沈兰溪小心的瞧了眼他委屈的脸,讪讪的放下了自己火热发烫的手。
“还不背,今夜是要几时歇息?”身后的一道声音打断了那面墙思过的两人的交头接耳。
沈兰溪两人瞬间安静如鸡,各自翻开了自己手里的书册。
祝煊走到书桌后坐下,也打开了书册来看,与他们手里的不同的是,他的上面是画。
书册上的字不似印出来的,倒像是被人一笔一划亲写的,力道锋利如苍松,沈兰溪顾不得欣赏那字,往后翻了翻,有些绝望。
五十条家规,整整十页!
还几时歇息!
她今夜不眠不休都背不完!
事实也如此,近乎子时,祝允澄过去默背了大半,还剩一小半留给了明日,祝煊让他去侧院儿歇息了。
沈兰溪却还卡在前两页上,被提醒了三次,才爬到了第三页,这次,祝煊没有提醒她。
“不早了,去沐浴歇息吧。”祝煊忽的道。
沈兰溪踟躇着没动,“你再提醒我一句嘛~”
她才不要留过夜呢,明日还得再挨七下戒尺呢!
祝煊扫她一眼,忽的笑了。
她心思太浅显,都写在了脸上。
“伸手我瞧瞧。”
沈兰溪最是识时务,立马把微肿的手心摊在他面前,与他卖乖道:“都有些肿了,木木的。”
祝煊捉住她的指尖,视线落在她浅淡纹路的掌心。
是有些肿了,薄薄的一层,依旧红艳艳的。
到底是太娇了,他都收了力,还是将她抽肿了。
不知是他瞧得太认真还是怎么,沈兰溪忽的红了脸,抽回手缩在袖子里,语气不甚自在的打破这沉默,“我这比澄哥儿好多了,他早就肿了,还高许多,我这就——”一点点。
“第十六条,要尊师敬长,孝顺长辈,不可忤逆……”祝煊忽的开口。
沈兰溪垂眸,神色惊讶。
烛光下,男人坐姿端正,宽肩窄腰,一手握着书卷,抬起的眼眸里视线专注,眼神柔和,薄唇一张一合。
书册上那些枯燥的字词,忽的也没有那样烦人了。
“晨昏定省,与长辈奉茶,初一十五,或逢佳节,与长辈一同用膳,新妇要立于桌前伺候长辈,长辈赐座,方可坐。”沈兰溪笑盈盈的接道。
祝煊勾了勾唇,又开口:“第十七条……不可做有损家族颜面之事……”
沈兰溪:“……守规矩,行正礼……”
桌上的烛火渐弱,最后跳跃一瞬熄灭,五十条家规的最后一字也落了声。
黑沉沉的屋内,只能听见两道呼吸声,气氛静得暧昧。
沈兰溪咽了咽喉咙,忽的有些捉摸不着的慌乱,“你,你要不要喝冷茶?”
男人似是无奈的叹息一声,回应道:“不喝了。”
“啊,好,那——”
“沈兰溪”,他忽的唤她名。
沈兰溪胸口重重一跳。
“我觉得,我学有所成了,你可要检查一下?”祝煊嗓音沙哑,仿若含了沙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