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金鳞城的街头寂静无声,街角的张铁匠正准备收铺关门。突然,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铺子前。
这人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相貌却是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俊美无俦。
“店家,”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绝然,“打一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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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宋简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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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妙琴、惠棋、巧画三人将千娆叫起,替她梳洗打扮,十分仔细。
收拾齐整,三人带着千娆离开了院子。千娆回头看了看,这些日子,她费尽心机想要逃离这个院子,可此时离开,她却又恨不能在这里扎下根来。
三人将千娆带到之前来过的回燕楼,一进门是一个巨大的堂厅。这堂厅有两层楼高,十分开阔气派,两面各立了四个雕花梁柱,齐整整摆着十几把座椅,二楼修着宽阔的走廊,拦一圈雕花扶手。堂厅的最里头是一排通往二楼的长梯。
长梯的顶端款款走出一名女子来,风姿绰约,便是书瑶。
“表小姐请上来吧。”她说。
妙琴、惠棋、巧画三人带着千娆登上长梯,就回身离去。书瑶又引千娆走过一道门,又登上一排楼梯,接连走了三道楼梯,来到四楼。书瑶慢下脚步,说:“表小姐且在这里等等,容书瑶去通报一声。”说着走进了一扇门。
不一会儿,书瑶又走了出来,说:“表小姐请跟书瑶来罢。”说着带千娆进了门,又接连跨过三道门,才走进一间薰香浓郁的屋子,只见阔柜宽案,高背大椅,一派华贵之气。
一名四十上下的妇人歪斜着倚靠在一张躺椅上,盖着一块纱毯。她蓬松着发髻,着一身华丽的丝衣,一对白皙的腕子戴满了各色珠宝美玉。
云鬓下的那张脸,活脱脱便是千娆的母亲宋简心。
这就是娘亲的双生姐妹,谷里常说起的性子好极了的姨母,宋简仪。
宋简仪将千娆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坐起身子,指着千娆说:“你再走近些。”
千娆怔愣着不动,书瑶将她牵到宋简仪面前。
宋简仪坐直了身子,又将千娆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突然“哈”地一声笑。“像,”她说,“果真像。”
她让书瑶牵着千娆转了一圈,嘴里不停歇地说:“真像,真像!”
千娆想起自己的娘亲,她的娘亲曾经也会这样仔仔细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打量她,好像她是一件绝顶完满却终归另有所属的宝物。
宋简仪赞叹地将千娆打量着,千娆忽然发现她的眼里不知何时已蓄满了泪,当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时,她也终于不可遏制地恸哭起来。
这是千娆听过的最痛彻心扉的哭声。
书瑶将千娆领出屋外,宋简仪的恸哭声从屋里沉闷地传出来,一下一下不偏不倚地敲击在千娆的心口,勾着她心底的悲痛,使她也痛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终于,屋里的哭声渐渐平息,书瑶又来领千娆进屋。千娆走进屋,这才发现自己的东西都被摆在宋简仪的身旁。装着娘亲头颅的木盒在她脚边,装着七锦魔蕈的小盒子被放在茶几上,而乌金刀则在她手里摆弄着。
她的脸上已没有一丝悲痛,唯有狠绝。
“这七锦魔蕈和这乌金刀,”她说,“是简柔给你的,是吗?”
千娆犹豫一时,点了点头。
宋简仪嘴角一撇,向书瑶:“看座。”
书瑶端来一个小圆凳,按着千娆坐倒。
“你一定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对不对?”宋简仪说。
千娆想了想,问:“它们是用来做什么的?宋简柔又为什么要让我来这里?”
宋简仪一把将盖在身上的毯子掀开。千娆一惊,只见那华丽的衣裙下,细细窄窄,只有一条腿的轮廓——左腿只剩了半尺来长的一截。
原来她只有一条腿。
书瑶走来,轻轻地帮她重新盖好毯子。
“你一定已经知道,”宋简仪道,“我是你娘一胎双生的姐姐,是你的姨母,而你就我的亲外甥。”
“但燕夫人要对我做的事情,”千娆道,“恐怕,不是一个姨母会对亲外甥做的吧?”
宋简仪微微一笑,踢了一下脚边的木盒,说:“真没想到,宋简心竟能死得这般惨,连她一辈子最珍视的脸也被如此损毁。真是——报应!”她突然阴冷地大笑起来,笑声在宽敞而安静的房间回荡,显得异常可怖。
千娆捧起地上的木盒,抱在怀里,直直地将宋简仪望着。她并不十分害怕,还有什么事能更可怕?她只想知道真相,想知道曾经发生的事情,想要找到一个源头来解释她所有的疑惑。
宋简仪止了笑,斜眼望千娆,说道:“她一定很满意你罢,她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拥有一副完美的身躯。而你,总算替她达成了。”
千娆不解地皱起了眉头,问:“你是什么意思?”
宋简仪的脸上立刻露出兴奋的神情,奇道:“你难道不知道?你娘是个跛子,她天生就有严重的长短腿!”
千娆大吃一惊,想:娘是跛子?这怎么可能?
宋简仪大笑起来,说道:“你可见过她走路?一边高一边低,斜着肩膀,歪着脖子,那条残腿又气力不足拖在后头,真真可笑!”
千娆在脑海里搜索着,她这才惊异地发现,自己本就不常见到娘亲,而每次相见,娘亲都坐在一把大木椅里,从小到大,她竟没见过娘亲走一步路。
啊!千娆暗叹,她的娘亲,她那个形若仙子、高高在上的娘亲竟是个跛子?这对娘亲来说,该是多大的耻辱。
宋简仪不再笑了,这时似乎万分遗憾地说道:“而我,作为她的孪生姐姐,却生得健全。因而,她自小就不喜爱我这个姐姐。但我万万没想到,她竟能在我新婚之夜暗算于我,砍下我的一条腿。”
千娆愈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宋简仪望她一眼,说:“我当初可远比你更震惊。我实在没有想到,她竟能恨我到这个地步。但她到底是我苦命的亲妹妹,那时我并不十分怨她,只怨自己没有顾念到她的感受,才会使她做出这般举动。后来,她如愿嫁给叶天成,而我也如她一般成了残废,我以为我们姐妹二人终能冰释前嫌。可是……”
宋简仪的眼里再次蓄起了泪水,她停了一停,接着说:“可是,她仍不知罢手。十九年前我生下了我的女儿,我还不曾抱过她,宋简心就派人将她掳走。我夫君一路追到惊奇谷外,但入谷的通道隐秘,他没能闯进谷中。”
宋简仪瞪着双眼直视前方,她的眼中满是惊怖,仿佛当年的场景再次展现在她的眼前。她接着说:“等到我苦命的女儿被送回来……她还是个刚出生的婴孩啊,宋简心竟忍心将她……将她……”
千娆低下了头,她不想听到可怕的事情,但宋简仪继续说道:“不知那宋简心在她小小的身子上做了什么,她的脸、她的脖子被烫得白一道黑一道的,胸口上布满了水泡。她一直哭啊一直哭,哭得我的心都要碎了。但后来她就哭不出来了,大夫说她活不成了。我摸着她小小的身子,她那么痛苦,我却不能代她受苦。我不能让她这样煎熬,我亲手捂住她的口鼻。
“我就看着她的小脸涨成那样红,这个时候,突然有个女人从窗户跳进来,对我说:孩子虽小也是性命,你不要弄死了,送给我罢。就把我的女儿抢了出去。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打听不到她的音讯,也不知她是生是死。我夫君终日悔恨没能从宋简心手中抢回女儿,痛心疾首,不久就撒手人寰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后来,我听说宋简心也生了个女儿,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要报复回来的。”
宋简仪说完这段往事,她的泪水也似流干了,她冷冷地望向千娆,接着视线下移望向千娆的双腿。
千娆真不敢相信,她万万不能料想,她那虽然冷漠,但一向受谷人爱戴的、貌若天仙的娘亲,竟能如此卑猥,如此不堪。
她直到此时才开始明白,为什么娘亲从不允许她出谷,或许也算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然而,她终究还是来到了这燕安庄园。
宋简仪摆弄着装着七锦魔蕈的小盒子,以及那把极其锋利的乌金刀。“你不知道它们能用来做什么,对不对?”她又问。
千娆不答言,静静地等着。
宋简仪道:“它们能帮我接腿。”
千娆不解。宋简仪接着说:“七锦魔蕈是这世上最奇特的毒物。它不同颜色的子株就是一种不同的毒,能封锁人体不同的经络,并沉积下来,经久不散。但这毒在人体内并非一成不变,它会不停地发生转变,经过七年的时间,这个毒就完全变样了,它变成了自己的反面,却仍能封锁经络。这时,若再以原色子株中和,它将变得完全无害不说,还能生成一种奇特的产物,使原先被封锁的经络更为通畅。也就是说,当初若中了靛色子株的毒,那解毒之后,听力将变得更加敏锐;而如果中了绿色子株的毒,那解毒之后,左腿将变得比之前更加有力。”
千娆愈发不解。“宋简心那个残废,”宋简仪的脸上露出一丝痴狂,“我懒得作贱她,但我听说她的女儿,完美无暇。我想着,她的女儿终有一天是要长大的,所以,早在十年前我服下了一片绿色子株。”她说着,望了一眼千娆的左腿。
千娆忽觉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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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回燕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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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把乌金刀锋利无比,”宋简仪把玩着乌金刀,继续说道,“能将腿的断面切得平整,有利于两个断面的贴合。再找最好的大夫缝合肌肉与经脉,然后,我再服下一片绿色子株,经络一经疏通,你的腿就会乖乖长到我的身上。”
千娆不由得喘了起来,她强作镇定,说道:“我在谷里常常听人念起,说燕夫人是个顶顶好性子的人,我便神往许久。谁知,燕夫人已然失心疯了,却在打这般异想天开的主意。”
宋简仪的神色有一瞬黯然,但很快,这丝黯然又被痴狂掩埋。
“这法子若是用别人的腿或许行不通,”她说,“但你是我孪生妹妹的女儿,你我血缘之亲,成功的机会怕是大得很。”
“所以,”千娆问,“宋简柔想把我骗来这里,又给我乌金刀与七锦魔蕈,是为了给你换腿?”
宋简仪莞尔一笑:“简柔真是我的好三妹。”
“这些日子,你们让我调养,其实是在为换腿作准备?”
“这腿若是瘦弱,”宋简仪说,“如何能生长得好,你说呢?”
千娆苦笑起来。那燕芳,如此无微不至,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而这乌金刀宋简柔口口声声说送她防身,那七锦魔蕈,也声称是为叶寒川解毒而劝她收下,可这两样东西其实是宋简仪换腿所必需。宋简柔本有多种途径将它们送达此处,却偏偏要让她亲手送来。
讽刺的是,原本中途遇变,这两样东西都有了各自的去处,却没想到几经波折,天地易色,这两样东西却重新回到她手中,按照原来的设计,被她带来了燕安庄园。
难道,这就是命吗?——是吧,母债女偿,也算天道。
“书瑶,”宋简仪问,“薄大夫准备好了吗?”
“是的,夫人,”书瑶答,“已经可以开始了。”
“燕夫人,”千娆抑制着颤抖,说,“接腿之后,能否让我带我娘的头颅回谷安葬?”
宋简仪的笑美艳绝伦。“如你所愿,娆儿。”她说。
这时走进来的薄大夫看起来就像个刽子手。几名高大的婢女将千娆架到一把椅子里,按牢她的双手双脚,脱去鞋袜,露出左腿。薄大夫开始用一把软尺仔细测量她的左腿,并在她腿上画上各种标记。
又几名婢女抬了一个小炉灶放在门外,上头支一口锅,灌满水,将乌金刀置于锅中蒸煮。
书瑶端来了一碗汤药。
“喝了吧,娆儿,”宋简仪的声音柔和似水,“喝了就睡着了,就不知道疼了。”
千娆直勾勾瞪着那褐色的汤药,空洞的眼神里并没有一丝恐惧,唯有无边绝望。
这时,一名婢女匆匆走进门来,说:“夫人,叶寒川到了。”
千娆听到“叶寒川”三个字,眼中返回了一丝清明。
宋简仪峨眉微蹙。“消息才刚散出去吧,竟然来得这么快么?”她支起了身子,“走,看看去。”
四名婢女扶宋简仪在一把轿椅中坐下,四人合力抬起轿椅,稳稳地抬出门去。
“哦,娆儿,”宋简仪招了招手,“你也一起去看看吧。”
便有两名女子架着千娆跟了出去。一行人穿过几道门,走下几道楼梯,来到二楼的走廊。站在长梯的顶端往下看,只见一人立在空旷的堂厅中央。他披着一袭黑衣,握着一柄长剑,神情里的痛楚显露无遗。
他一眼望见人群中的千娆。
“伤着没有?”他问。但千娆别过脸,不看他。
突然,楼下传来“啪”一声响,一扇门被大力打开。紧接着“砰砰啪啪”一阵乱响,楼上楼下四面的房门通通被打开,黑压压的人群从屋子里涌出来,转眼间,堂厅里、二楼的走廊上拥满了人,将叶寒川团团围住。人人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翻着刀横着剑,指着堂厅中央的叶寒川。
一名高大男子握着一柄重剑从人群中走出,洪亮的声音响彻楼宇:“叶寒川,我们在此候你多时了!”
正是宣湛。
他方正的脸上带着一丝隐约的诡诈,使他透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好像一个老实人突然精明,甚至权诈起来。
千娆本已麻木的心这时又狂跳起来,她惊惶地看着那些明晃晃的刀剑,扫视着一张张嫉恶如仇的面孔,有些面孔颇为眼熟:宣湛的身后是燕芳和宣家兄弟,双绝山庄来了敖不屈、荀不移和端木不尘,还有许多面孔在端木坤的葬礼上见过。
楼上楼下偌大的堂厅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好像整个武林的人都被集结到了这里,其中不乏浩气英风,气度不凡之人,显然都不是等闲之辈。
千娆的心狠狠地绞痛起来。叶寒川落了埋伏,这些人精心谋划,将埋伏地选在金鳞湖中央的这个小岛上,这里四面环水,叶寒川插翅难飞了。
他稳稳地掉进了陷阱中央。而他身上重伤未愈。
叶寒川的眼神甚至没有一丝飘动,他显然早就知道这是个等着自己踏入的陷阱。他远远地望着长梯尽头的千娆,将这些突然涌出的人视若无物,他说:“你相信我,我没有杀他。”
千娆别着脸,她视线模糊,双唇颤抖,她要扶着走廊的扶手才能勉强站着。她缄口不言。
“休要狡辩,”宣湛说道,“八年前,你突然现身武林峰会,转眼又销声匿迹,端木老庄主竟为此从此不再主持峰会,只叹叶寒川不能到场参加。岂料多年后你叶寒川化身狂魔金眼,祸乱江湖!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是否想到,也有今天的下场!”
“叶寒川!”这时人群里蹿出一个独臂男子,举刀指着叶寒川说,“我符家五十二口人命都惨死你手!我左臂也被你斩断!你还以为我死了吧?老子命大活了下来,今日我就要报这深仇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