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想起自己留给叶寒川的那一截断指和四个血字,说:“却也未必。”
“什么未必,叶寒川是个傻子,他若不上钩,我把头割下来。”
“我们现在怎么办?”阿陶问。
“还能怎么办?”南秧娘烦恼地说,“只能赶在那傻子上钩前把他找到,等他落入陷阱,谁还有本事救他?”
“怎么找?”
“还能怎么找?生找!就看老天想不想收了他。”南秧娘说着将阿陶和九灵都推出院门,“别磨蹭了,分头找。”
千娆跟着出门,南秧娘将她拦住,说:“你就别乱晃了,在这里等着,叶寒川没准会来这里。”
三人跑了出去,千娆抱着婴儿看着空荡荡的院落,想起在吞云岛时从叶寒川背上拔下来的那一框蛇牙。
发下毒誓绝不搭救,叶寒川却仍要不惜代价地救她,她因而留下一指,写下“勿忘誓约”四个血字,叶寒川应该看到了吧?
肢体不全,死无全尸。
叶寒川自然会将那当作她自行斩下的手指,必然会害怕再次搭救的后果。
此时的他,一定很两难吧?
他会怎么做?
千娆这样想着,抱着孩子走出院门,突然又撞上阿陶风风火火地回来。
“你怎么回来了?”千娆问。
“哎呀,”阿陶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里走,“我刚着急忙慌地跑回来,渴死我了,我得喝口水再走。”
千娆跟进屋,把孩子塞进阿陶手中,说:“阿陶,你歇会儿,我去找叶寒川。”
“可是……”
“你放心,”千娆说,“我知道该去哪里找他,除了我,怕是你们谁也找不到他。”说着掩上面纱,披上斗篷,在阿陶不安的眼神中离开了院子。
千娆来到久违的岿石村,山上的屋舍已到处都是被人翻拣过的痕迹。她走进当初叶云泽与南宫珉儿的房间,挪开隧道口的衣柜,通过隧道,来到那个山谷。
她找到当初与叶寒川重逢的那个山洞,她仿佛又看到了叶寒川那令她心口悸动的身影。但她一眨眼,那身影就消失不见。
她在山洞口茫然地站了许久,又来到叶云泽与南宫珉儿的合墓前。
杂草已招摇地挡在了墓碑前。
她拔去杂草,轻轻抚摸着叶云泽的名字。
哥哥命苦,出生在叶家,她想,小小年纪就发病成魔,而我,作为妹妹朝夕相处竟毫无察觉。好在,有珉儿和姜榆对他不离不弃,要不然,他在这世上得有多孤单。
她打开包裹,取出里面的《惊奇要录》,拿火折子点燃了。
火苗撩着书页,开头的那段话又映入眼帘:“世间奇花异草在录者百样,吾惊奇谷独占七成;然天下奇方异药,吾族皆囊括无遗。故编此籍志之,以馈吾族后辈。”
其中自得之意溢于言表。
千娆随手捡根树枝,拨弄书册,将火挑旺,书中的奇异药方一页页翻了过去,其中一句句写在白页上的警诫之语格外醒目,直到最后一页,上面那句潦草的诫语如今看来,真是触目惊心。
炼药者,药炼之,兄弟崩,姐妹离!
“哥哥,”千娆一边细细烧着,一边说,“珉儿惨死,是叶寒川的设计,他会付出代价。但说到底,这都是惊奇谷的业障,这本《惊奇要录》我把它带到你的面前烧毁,叶家的报应便到此为止吧。你和珉儿的孩子,我也已经找回来,他很好,眉眼长得像你,小嘴长得像珉儿。我会好好抚养成人,你们放心。”
这时,谷里忽然刮来一阵风,冷得千娆打了个寒战,包裹里姜榆的那本手札扑棱棱地翻起页来,翻到中部的某页就停了下来。
千娆鬼使神差地捧起手札来看,才看了几行,她便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毛,头皮里也沁出冷汗来。
——叶家的报应似乎还远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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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玩火自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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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页手札上写道,叶云泽从谷里带来林青崖和宋简心当初怀孕时服用的强胎药药方,好让姜榆研制压制金眼的药物。
但在与姜榆一起研制的过程中,叶云泽发现了强胎药与药功之法的相通之处。
他将强胎药与药功之法结合,便产生了新的功药。那时他结识了宣湛。宣湛资质平平,虽练功刻苦,武功却不见进益。叶云泽就将这新功药的药方与修练之法送给了宣湛,宣湛顿时入迷。
这新功药与惊奇谷以往的药功之法大不相同,宣湛不仅在短时间内功力大长,连性情也逐渐转变,长此以往,或许哪日金眼发作也未为可知。
宣湛的突飞猛进引起了叶寒川的注意,他试图阻止。但宣湛好不容易才尝到功力激升的甜头,根本不去理会示警。
宣湛对叶云泽信任有加,曾多次表示想要召开武林大会,届时将叶云泽介绍给武林人众。凭叶云泽的身手,必能一举成名。
但叶云泽拒绝了,宣湛愈加钦佩,认为叶云泽是淡泊名利之人。
其实,叶云泽是明白,自己一辈子也见不得光。
叶云泽当然也想到了这新功药的风险。“既然我摆脱不了金眼的纠缠,如果能找个人来陪我倒也不错,尤其是当这个人出自所谓名门的时候。”叶云泽曾这样说。
风吹着千娆干痛的双眼,她呆呆地盯着墓碑上叶云泽的名字,好像那是个陌生人,但她心里明白,那实实在在是从小到大最疼爱自己的哥哥。
她想起叶寒川对宣湛的那些当时听起来那么莫名其妙的警告,想起姜榆说过的话。
她终于明白了姜榆那句“天性不和、命里冤孽”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南宫珉儿的愤怒与无奈:叶寒川顺服于命运的枷锁,披上冷漠外衣,自我禁锢,独来独往;叶云泽却愤懑不平,不甘宿命,报复世道,播散金眼的恶业也在所不惜。
他们互不认同,互相妨碍,于是互相仇视,好像不共戴天的仇敌。
责备叶云泽吗?并不,她只怪自己竟是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哥哥,竟对哥哥心中所藏的这些苦闷与不忿毫无察觉。
而叶寒川,不也终究破除禁防?
叶云泽与南宫珉儿已粉身碎骨,她南千娆与叶寒川又会是什么结局?
《惊奇要录》这时烧成了一本炭书,千娆捏紧拳头狠狠将它捶成灰烬,直到冷风将灰烬尽数吹散。
平复良久,千娆缓缓道:“哥哥、嫂嫂,你们的孩子就叫叶无忧吧,你们放心,有我在,同样的事情决不会再发生在他身上,你们在那地下安息吧。”
她起身,径直前往岿山城。她想起在启城听到的传闻,看来除了宣湛,还有别的人拿到了新功药的修练之法。
整个岿山城空荡荡的,千娆走在空旷的大街上,竟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感觉街道两旁的窗户、门缝里有无数双眼睛正战栗地盯着自己。
看来金眼将至的消息已满城皆知。
千娆径直朝双绝山庄的方向走去,突然,一名身配长剑的男子从路边走出,将千娆拦住,说:“姑娘,这不是你该走的路,赶快出城去吧。”
“我却觉得,”千娆缓缓驱动真气,低声但坚定地说,“这是只有我能走的路。劳烦让我过去,我来找端木庄主,他一定会见我。”
那男子神色一阵恍惚,果然带着千娆往双绝山庄走去。
端木不尘就在庄门前,他一眼认出千娆,快步走了过来。“叶……”他看看千娆身旁的男子,把那声称呼咽了下去,问,“你怎么会来?”
千娆扫了眼庄门前严阵以待的众人,又看了看柴垛上那身形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女子,这才看向端木不尘,道:“少庄主,借一步说话吧。”
端木不尘将千娆引到一旁,狐疑地问:“你来做什么?叶寒川在哪儿?”
“少庄主不用急,”千娆不紧不慢地说,“叶寒川没有和我一起来,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少庄主果然慧眼,我即便遮掩成这副模样,少庄主还是能一眼认出我来。少庄主总不会以为叶寒川就认不出那替身吧?”
“叶姑娘难道是情愿来做诱饵的?”
“我不姓叶,”千娆说,“其实我姓南,还请少庄主不要再叫我叶姑娘了。我来这里,是有话想对少庄主说。”
“你想说什么?”端木不尘问。
“少庄主听说启城的金眼了吗?”
端木不尘的神色变得凝重,他道:“岂能不听说?”
“那金眼是谁?”
“听目击者的描述,应该是何大何二俩兄弟。”
“确定?”
“何家兄弟身材肥硕,极易辨认,”端木不尘道,“而且何家出事后,唯独这兄弟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金眼当是这俩兄弟无疑。”
“他们现在在哪儿?”千娆又问。
“何家出事后不久,启城以东和以南的城镇又同时发生金眼事件,这俩兄弟多半是分开走了。”
“所以他们到现在还没被找到,而且可能持续伤人,是吗?”
端木不尘点了点头。
“少庄主打算怎么做?”千娆问。
端木不尘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仅启城,近几日济北、天岭也出现金眼,看身手与形貌都不像叶寒川,金眼似乎已播散在武林各地,或许明日就有新的金眼现身也未为可知。”
“什么,”千娆踉跄了一步,震惊地问,“怎么会这样?”
“我倒想问问你——南姑娘,这么多金眼出现,叶寒川到底做了什么?”
千娆痛心地摇了摇头,说:“和叶寒川没有关系,相反的,他还想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端木不尘两眼一亮,说:“看来南姑娘知道事情的真相?”
千娆就将强胎药与药功之法的事一五一十说与端木不尘。
“南姑娘是说,”端木不尘沉思道,“这两年犯下诸多杀戮的那个金眼,不是叶寒川,而是另一个已经死去的叶家人?”
千娆点头。
端木不尘哼笑一声,说:“不仅如此,你还说,现在之所以金眼会泛滥成灾,也与叶寒川无关,也是因为那个已经死去的叶家人?”
“我也希望不是这样,”千娆说,“但我想不出别的缘由。”
“把所有罪过都推到一个谁也没见过的死人头上,南姑娘,你觉得我会信你吗?若不是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燕安庄园目睹叶寒川化身金眼疯狂杀戮,你是不是也打算替他开脱干净?”
“我说的都是事实,当然,燕安庄园的惨剧也是事实。你也说在燕安庄园,有诸多活口目睹,岂不觉得与先前的金眼很不一样吗?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我也知道叶寒川仍然罪责难逃。且不论这些真假,且来说说如今,宣家已经散了,整个武林也元气大伤,现在所有人都指望着双绝山庄,少庄主,就算今日真能杀死叶寒川,但你打算如何应对接下来的金眼之灾呢?”
端木不尘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他说:“眼下最大的祸患是叶寒川,无论如何,今日先教他偿命便是。”
千娆摇了摇头,说:“我以为少庄主是有见地的人,却没想到,少庄主竟也如此短见。”
“你……”端木不尘面露恼怒,但很快,他的怒气灭了下去,似乎也承认自己无能为力。
千娆忽然感到一丝同情,问:“少庄主觉得,叶寒川是什么样的人?”
端木不尘想起与叶寒川同困于燕安庄园地底机关的那个夜晚,但他还是说:“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恶人。”
“但我觉得,”千娆说,“他算得上是个好人。”
端木不尘一声蔑笑,说:“南姑娘既然也承认燕安庄园的惨剧,竟然还能称他是个好人吗?”
“那不是他的本意,”千娆说,“为了不作金眼,他曾付出的代价,你们无法想象。但你们却轻信宣湛,设局相害,甚至任由宣湛利用药物逼他变作金眼的模样,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叫作玩火自焚吗?”
“南姑娘!”端木不尘眉毛一竖,怒道,“你真是有一张能颠倒黑白的嘴。你这番强辩,若被别人听到,会有什么下场?你敢来找我,对我说这番话,不过是知道我对你心软罢了。但你也该知道,这心软是有限度的。”
“少庄主,何必这般恼怒?”千娆淡淡说,“是否少庄主也觉得,燕安庄园那些人都白死了?不过,叶寒川毕竟犯了罪,就算今日,少庄主要我相助取他性命,我也不会拒绝,这对他来说,或许反是解脱。只是,我更希望少庄主给他一次机会,也给武林一次机会。”
“你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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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对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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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那些四面八方横空出世的金眼,除了叶寒川,还有谁能对付?”千娆说,“我敢以性命担保,能约束叶寒川,不教他再造杀孽;我还能使他捕猎那些金眼,阻止金眼横行。一来偿赎他的罪孽;二来也可教你不费一兵一卒,甚至不用费一点心思,就解决金眼之乱。”
端木不尘嗤笑,说道:“南姑娘说得动听,可你口说无凭,根本无法担保,教我如何信你?再者,杀人的是叶寒川,使金眼四处横行的,或许也是叶寒川,现在为了那些或许就由叶寒川引来的金眼,要我放过他,南姑娘,你未免太高估在下的肚量了吧?”
“我来这里,正是因为相信少庄主的肚量,”千娆说,“只是,信我,还是不信我,留着叶寒川,还是杀死叶寒川,是少庄主的选择。”
端木不尘望着千娆沉静而坚定的眼神,莫名地有些烦躁。“南姑娘不要在这里痴人说梦了,”他说,“我早劝过你,趁早与叶寒川断绝关系,想来你也不会听了。我知道你有你的苦处,不会要求你一同对付叶寒川,但你若横加妨碍,到时不要怪我做事心狠。”端木不尘说完,转身离去。
清冽的日头渐渐升高,庄门前的人群愈显肃穆,千娆轻轻站到人群之旁,望着前方萧瑟的山路。
如今的叶寒川会是怎样的心境?他不可能任由她被烧死,但若相救,必然也会害怕她再做出自残的举动。那截断指,他怎么能想得到,是从别人手上砍下来的呢?
做戏做全套。没有看到叶寒川的身影,脾气火爆的敖不屈举起了火把,就要将柴垛点燃。
“慢着。”一个叹息般的声音从前方缓缓传了过来。
千娆抬眼望去,便在山路尽头看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当看清蒙在他眼前的黑巾时,泪水漫上了她的眼帘。
她猜到他会来,但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现身。
蒙住眼是害怕触犯永不相见的誓约吗?她想,我怎能使他这般煎熬两难!
声称能相助端木不尘取他性命吗?她又想,我竟如此大言不惭。
“敖不屈,就为了对付我,”没有讥讽,不含忿恨,她听到他的声音淡得出奇,已然万念俱灰,“你双绝山庄也肯做这种酷害无辜弱女的勾当,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