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头一跳，下意识用力闭了闭眼，并抬手制止青鹞，语声轻促。
“别出声...”
青鹞半张的唇瓣缓缓合上，一动不动掀着床帏，静静望着榻上的苏黛。
苏黛缓缓掀开眼帘，模糊散去。
是预兆！
她眼前是波澜涟漪的江水，和眩晕刺目的光，隐约有个黑影轮廓蹲在面前。
苏黛心跳如雷，快速环顾四周。
江水晃悠，甲板，船杆，蓑衣草帽悬在船杆半截处，划过远处跌栾起伏的山川。
画面只是几个瞬息间。
苏黛眼前光线渐渐被黑暗夹断。
她复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看到青鹞一脸担忧欲言又止的面庞。
苏黛指尖颤了颤，连忙一把拽住床帏，挪至床边，口中喃喃自语着：
“峡岸夹江处...，峰顶低矮，连绵不绝...”
沈顷接她从潞城走水路回来时，曾路过的，曾路过的...
青鹞伸手扶她下榻，满目忧色看着苏黛。
“奶奶？”
苏黛侧脸看她，“新年初一，水上的船定不多，是不是？”
青鹞怔怔点头，“是。”
苏黛搭在她腕上的手握紧，语声低促交代她。
“去给二爷送信，说人在江上，是艘渔船，船杆上挂着蓑衣雨帽，甲板下有夹层，阿逢藏在夹层里。”
“啊...？”
青鹞一脸懵。
苏黛手上微用力，推了她一把，急声催促。
“快去！”
青鹞愣愣哦了一声，又看了眼苏黛，赶忙转身跑了出去。
苏黛定定目送她离开的背影，在原地立了好一会儿。
半晌，她月眸微动，一手扶腰，一手搭在高隆的腹间抚了抚，心境不宁地在屋里踱起步子来。
阿逢被塞进那么小的空间。
他身子骨本来就不好。
这已经过了两天两夜。
可万万莫要出事...
沈二爷的人尽数派了出去。
府里朴淞不在，刘良和刘达也不在。
青鹞要给沈二爷送信，不得不按照沈二爷离开前的吩咐，亲自跑了趟兵府司，放飞鹰隼，又跑了趟杜记布庄。
这么一耽搁下来，等沈二爷收到信儿时，已经是这日临近傍晚。
临江一处码头旁，朴淞放飞鹰隼，快步走到车窗前，将纸条递给沈二爷。
沈二爷瑞凤眸幽沉深邃，将纸条攥进掌心，白皙修长的手握着掌中刻刀，拇指指腹压在刀刃处紧紧下压，淡声下令。
“通信所有码头，联络驻城兵府司，放船入江，搜查江面所有船只，特别是渔船甲板。”
“谁先找到人，重赏。”
朴淞沉声低应，“是。”
与此同时，雾城帅府这边，杜淮宴已经披星戴月地抵达了。
余嬷嬷将他带到岩柏院。
苏黛从堂屋出来，瞧见立在院中许久不见的杜淮宴，i丽的眉目间难掩诧异。
“杜当家...”
白衣紫貂裘的矜贵公子温笑牵唇，笑语徐缓，令人闻之如沐春风。
“弟妹，新年好。”
苏黛看了眼立在杜淮宴身旁的余嬷嬷，继而扶着朴妈妈的手迎下台阶。
“杜当家怎么来了？二爷有事出府，眼下不在...”
杜淮宴温润噙笑，古井无波的眼眸却格外清润。
“闲来无事，正逢年节，来给老夫人和大帅拜个年。”
“另外，沈二先前，曾与我通信令弟的事。”
“我想着，既然已经来了，总该来看看弟妹才是。”
“顺便与弟妹知会一声，我已通信全省杜记所有商铺，定会全力相助沈二，助他尽快寻回令弟，弟妹切莫太过担心，身体要紧。”
苏黛眸中墨色微晃，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细声谢过他。
“多谢杜当家。”
杜淮宴温浅一笑，微微颔首。
“苏逢毕竟也是我铺子里的人，我尽些力，也是应该。”
余嬷嬷适时插话，“二奶奶要保重身子，老夫人十分担心二奶奶。”
苏黛乌黑瞳珠轻侧，看向余嬷嬷，牵唇笑了笑：
“我明白，请嬷嬷与奶奶说，我很好。”
余嬷嬷仔细观量了一番她面上神态与气色，略略放心，微点了点头。
“那老夫人也能放心了…”
言罢，侧身看向杜淮宴，缓声和气的提醒道。
“杜当家，大帅还等着您呢。”
杜淮宴浅笑颔首，与苏黛道别。
“那弟妹，不打扰你。”
“杜当家慢走。”
苏黛立在原地目送两人转身离开，一时没太明白，杜淮宴专程来岩柏院一趟的缘由。
……
第285章 她们的家，已经支离破碎
直到他走出院门，苏黛瞧见立在院门外的杜聪和陆辞。
陆辞临走前，还似是而非地看过来一眼。
苏黛与他对视了一瞬，心头隐约反应过来。
沈顷不在，杜淮宴得避嫌，他寻不到更合适的由头来与苏黛多聊两句。
杜淮宴这是在以这种方式告诉她，陆辞与他一路来的。
陆辞...？
苏黛月眸中墨色微凝，缓缓转身回屋。
她步子踱的不疾不徐，素手搭在腹上轻抚了抚。
杜淮宴是暗示她，要她保重身体，提高警惕吗？
上到回廊处，苏黛停下脚步，偏头告诉朴妈妈，“青鹞回来后，让她将东西直接送进屋。”
“唉，是。”
苏黛没再多言，跨过门槛径直回了里屋。
青鹞先头自兵府司回来，便奉苏黛的命，回苏家去取她留在闺房里的那箱子古籍和手札。
回来时，斜阳已经隐下西边天。
四四方方的一大箱子书籍，足有不到三十斤，青鹞一人提着竟也瞧不出丝毫费力。
箱子搁在矮榻一角。
苏黛一手掀开盖子，看着里头那些古籍，菱唇浅弯，抬手轻拍青鹞手臂。
“辛苦你，下去歇会儿吧。”
青鹞刚要点头，见苏黛将箱子里破旧淡黄的书册一本本捡出来，连忙道。
“奶奶要收拾这些？属下帮您…”
苏黛抬手压住她臂弯，浅笑摇头。
“你不知道我找哪本，这些书籍经年日久，很脆弱，稍有不慎会加重损坏。”
“我自己来就好，你去歇一会儿吧。”
说罢没再管青鹞，只专注于挑拣箱子里的书册和手札。
青鹞在旁立了一会儿，见帮不上忙，也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端了沏好的花茶进来，见苏黛已经坐在榻上，手边翻开了好几本册子。
青鹞默默将茶盏搁在小几一角，看苏黛翻书翻的认真，几次欲言又止。
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现在是满肚子的困惑。
其实在潞城时，奶奶几次跟杜当家议事，都不曾避着她。
那时候她便已经心生疑惑。
这一次，从奶奶惊梦说小逢爷出事，二爷毫不质疑就派朴淞去鸿运镇接人。
再到小逢爷果真出事。
今日奶奶又确切的说出小逢爷可能在哪儿。
种种迹象都表明了。
她们二奶奶，与寻常人有些许不同。
她们二奶奶，难道有未卜先知的神通？
青鹞正自想的入神，突听屋门口传来说话声。
她下意识侧头看去，见朴妈妈立在里屋门外。
朴妈妈低声禀话，“奶奶，豆蔻来了，说有急事想见奶奶。”
苏黛遁声抬眼，看了眼朴妈妈，继而视线再次落在手里的书页上，柔声低语。
“让她进来说。”
朴妈妈面露迟疑，“不是她自己，还有外男…”
苏黛捏着书页的指尖一顿，垂落的浓长眼睫再次掀起。
静了几秒，她合上书，一手扶案，挪身下榻。
青鹞见状连忙上前扶她，蹲下身替她将鞋穿好。
苏黛扶着她手站好，一边往屋外走去，一边眉眼温淡地吩咐朴妈妈。
“让她独自进来见我。”
朴妈妈低眉应是，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等苏黛在堂屋正位间落座，豆蔻也跟着朴妈妈进了门。
她一眼瞧见苏黛，便面露急色快步走上前，语声低促地开口。
“小姐，兵府司调兵的动静很大，如今整个雾城都在猜测帅府出了什么事，陈同学或许能帮我们。”
苏黛螓首微偏，素丽眉目澄静柔和看着她，看清她红肿如核桃的眼睛，她启唇轻问。
“怎么帮？”
豆蔻看了看朴妈妈和青鹞，似是也顾不得避嫌，加快语速说道。
“他说可以动员平民义军的团结力量，帮我们打问那些人的踪迹。”
苏黛若有所悟，精巧的下颌线微点了点，语声沉凝。
“平民义军的团结力量…”
豆蔻看着她面上波澜不惊地神色，轻咬唇瓣，低声细语说道：
“我知道，小姐不想我再跟义军的人有联系，但他也是一片好心，眼下少爷已经丢了三日，大家都太担心了，怎么样将他尽快寻回来才是最要紧的。”
“人多力量大，小姐，您说对不对？”
“对，人多力量大。”
豆蔻似松了口气，她唇角浅弯看着苏黛，“小姐~”
苏黛菱唇翘了翘，视线正落在堂屋的垂帘上，月眸中似有微光跳跃，柔声缓语。
“但是豆蔻，泊省四城兵府司，二爷调了那么多兵，加之杜记所有商铺的相助，这已经是数不清多少人力了，不是吗？”
豆蔻怔了怔，听出苏黛这话是对平民义军的拒绝。
她喃喃自语，“小姐…”
苏黛眼睑轻眨，侧目看向她，眉目温婉而清淡。
“如果连执掌整着泊省的军统力量，都没法把阿逢找回来，那我还会寄希望于谁的力量？”
“不错，大家都很担心阿逢，他是我阿弟，大家也都在竭尽全力。”
“二爷这两日没有一刻松懈，他至今还不知在哪里亲自带人寻找阿逢。”
“我也在尽力做自己能做的，给他提供有用的信息。”
“阿逢很快就会回来。”
“这个时候，你帮我照顾好我娘，可以吗？旁的事，不用再费心费力。”
豆蔻杏眸微瞠着，眼眸潮湿，低低问道：
“小姐，跟义军划清界限，这个时候比少爷的安危还要紧吗？”
苏黛纤密眼睫低敛，话语温淡。
“我接受任何人的好心相助，但不包括有所图谋的。”
豆蔻怔愣失声，一脸不能理解，“小姐？”
苏黛纤眉蹙了蹙，“我现在没心思浪费时间跟人打心理战，帅府的人情不是谁都能卖的。”
“倘若他是作为义军代表而来与帅府示好的，那就让他去面见大帅，而不是由你带入府来私下里见我。”
苏黛说着，素手搭住围椅扶手，缓缓站起身来，眸色静默看着豆蔻，轻轻摇了摇头。
“我是个妇道人家，眼下我也的确很着急，但我还没自乱阵脚，更不会情急之下做出令帅府，令二爷为难的决断。”
“要不要义军相助，这事，大帅和少帅说了算。”
“你先回去吧。”
豆蔻目露急迫盯着她离开的身影，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在苏黛头也不回地态度下，没能说出口。
她其实很想告诉苏黛，小竹已经不在了。
倘若她知道的话，还能如此沉得住气吗？
就不担心少爷也被那些草菅人命丧心病狂的人给害了吗？！
可苏黛肚子高耸，步履略显蹒跚的背影，令她维持着最后的理智，迫使她将一时冲动急躁的话都咽了回去。
豆蔻怔怔立在原地，说不清心底里是无力，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她们的家，已经支离破碎了。
奶奶病逝，小竹惨死，少爷下落不明...
可明明曾经最爱护家人的小姐，却被所有人蒙在鼓里，还故作理智，处在帅府少帅夫人的位子上，做出冷静自持的判断。
这一点都不能令人感到欣慰...
......
第286章 能让她再感应到阿逢一时片刻也好
豆蔻神思恍惚的离开了岩柏院。
青鹞一路跟到院门外，实在不放心，便喊侍婢去寻个大兵来，跟着豆蔻，护送她回苏家。
苏黛回到里屋，收敛心思，重新坐在矮榻边翻开手里古籍，继续翻找着她要找的那本。
书页都黄旧不堪，很多字眼都看不清晰了。
她已经不能确定究竟是哪一本。
幼年时，她刚知晓自己的能力，是掩不住茫然和好奇的。
她娘越是叮嘱她避讳，她越是想偷着学，偷着了解。
那年国土四分五裂，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冯岑月也不曾将这一箱子的东西丢下。
苏黛因着好奇，曾趁她不注意，偷偷拿出一本来翻看过。
也只因看过一次，而被冯岑月发现，拎着她耳提面命的磨破了嘴皮子。
不许她想着书里的内容。
可越是不让她想，她越是忘不了那些繁复神秘的字眼。
驱使自己的意念左右现实。
唯一一次用上，是曾在去年正月里。
沈顷去‘兰淦江’办差那次。
她预兆了沈顷走水路，船队会出事。
情急之下强行续梦，通过梦境反应于现实，驱使送信的鹰隼早到了几个时辰。
虽然看起来是很不起眼的细微小事。
但这份能力本身，若是为人所知，便是震人心神的。
她先前心里念着阿逢，却许久徒劳无功。
若是她能用对方法，以此念力，与苏逢心犀相通，就能更快的确认他的位置。
苏黛沉浸与翻阅书页中，已经没心思去细想，她外祖母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多千奇百怪地秘术古籍。
腹部一阵鼓动。
苏黛眼帘低垂，素手缓缓按住腹部鼓起的小包，力道轻柔将其揉平。
视线缓抬，落在翻开的书页上。
只需要片刻，只需要片刻...
能让她再感应到阿逢一时片刻就好。
苏黛终于找到自己所需的内容，她借着油灯摇曳的光线逐字逐句的将书内所载念进心里。
好半晌，她起身自榻上下来，走到里屋门边拉开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