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个抱着一只皮箱往东跑,一个抱着另外一只皮箱往西跑,我往东追了会儿,没能追上,一回头,往西跑的那个也早就没影了,我身上是一个子都没剩,走回新美华门口,赵经理还笑眯眯地站在那儿呢。他给了我一个五十的筹码,我去拉老虎机,赚了三万我就打住了,我把钱拿回家,当时我在金华边上租了个单间,也没什么家具,就只有一只衣柜,一张床,我就把钱放在柜子里,下楼买了好几把锁,锁上衣柜。第二天,我拿着那张假护照去别的赌场赌,金华啦,天天啦,大世界啦,那时候澳门人还没开呢,我总能赢钱,赢很多很多的钱,我也学乖了,乔装打扮,分批兑换,把现金一批批运回家。
“我花了一个星期时间,用钱把那只衣柜塞得满满的,结果,一天晚上,我去金华开赌,房东老太太出门,她是葡萄牙人,不知道怎么来的洋市,她忘记炉上还煮着炖菜就出门了,火烧厨房,火势蔓延了两层楼,我在金华看到浓烟,听到有人说边上的楼着火了,跑出去一看,想到我那一柜子钱,我就冲上了楼,唉,怪就怪那只衣柜上太多锁了,一时半会儿没法全打开,房东老太太呢,也冲了回来,要拿家当,开始喊救命。我把她拉出了火海。
“后来她被送进了医院,因为没有亲友照顾,隔天社工把她转去了养老院。我去看她,老太太和我说,你来干吗?你是来要我退租金给你的吗?老太太的普通话讲得真流利,真好。
“她还说,天灾人祸,防不胜防,保险公司还在和我打官司,不想赔我钱,你不要欺负我没儿没女。
“我给了她一张照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张照片在我的西装口袋里,可能是那天我抱她下楼时,她塞进去的,可能是她当时已经迷迷糊糊的了,就想找个地方好好保存那张照片。我打算把衣服送干洗的时候找到的那张照片。”
梅老板问:“什么样的一张照片?”
岑宝楼说:“黑白老照片了,一个白人女人,很年轻,站在一艘轮船的甲板上,一只手按着一顶草帽,照片不知道是谁拍的,女人笑得好开心,风好像很大,照片只有边上烧焦了一点。”
岑宝楼今天的话也格外得多。
他还和梅老板说了他手头现金太多,就想去金店买金条,结果遇到土匪的事,还有他提着新鲜热乎赢来的三百万找了个售楼处买房,第二天就看到新闻,开发商卷款跑路。
梅老板道:“你这叫有运赚,没命花,比没赚钱的命还要倒霉。”
祝医生说:“类似到嘴边的肉没了,煮熟的鸭子飞了。”
岑宝楼煞是无奈,又有些洒脱:“其实习惯了也好了,就相当于老天在教我要知足。”
梅老板不屑道:“这属于老天爷不讲道理,哪有这样的事?给你这么好的一双手,又什么好东西都不让你拿,不合理,你不要理他,你就要和他斗一斗!”
岑宝楼倒抽了几口气:“我不是斗不过嘛,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金店那次,还差点吃枪子,还是算了吧,我还想多活几十年。”
梅老板一指面前的麻将牌,说:“三条。”
过了一轮,岑宝楼自摸了,单吊三条。梅老板笑着说:“年轻人,你只是没血性,没胆识,不是不贪,还有的救,不像我这一家子,那些吃干饭的,没胆子,没气量,还不贪,顶个屁用!”
祝医生看了看时间,说:“老爷子,我给你拿药。”
梅老板却一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祝医生就喊了护士去拿药,岑宝楼和蓝白心起身要走,梅老板又说:“不是说你,是你们。”
他看着岑宝楼,护士和祝医生。他单独留了蓝白心下来。
一老一少,一尊一卑独处,蓝白心破天荒地在梅老板面前开了腔,问道:“梅先生,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梅老板从枕头下面抽出一张纸一样的东西,生硬地说:“你拿去。”
蓝白心低着头,走到了梅老板床边,接过那张“纸”。那是一张两个女人的合照,一个已近中年,一个还是少女。
梅老板说:“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蓝白心道:“梅先生,您说什么我不太懂……”
梅老板咳嗽了起来,把照片硬塞给蓝白心:“你拿走。”
蓝白心捏着照片,抬眼看梅老板。梅老板冷眼瞧着他,眼神掠过他的鼻梁,哼了一声,拉长了脸说话:“要不是因为有了你,她也不会走,她也不会客死异乡,我怎么可能让她受一点苦?我要死了,这张照片也带不走,也不知道会被那群败家子扔去哪里,你拿走。”
蓝白心还是懵懵懂懂,糊里糊涂:“梅先生,您可能认错人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先替您收起来吧,您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梅老板还要说什么,嘴巴已经张开了,这时,外头传来砰砰两声枪响。不一会儿,他这间病房的大门就别人一脚踹了开来,一群头戴贝雷帽,穿军装,拿着冲锋枪,半自动步枪的年轻士兵鱼贯而入,有两个肩上有军衔的军官模样的人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后头进来,他们咬着香烟,戴着墨镜,嚷嚷着缅甸话往梅老板床边去,两人手里都握着手枪,梅老板一捶床,怒道:“老华要造反吗?这里是老瓦的地盘!”
所有枪眼齐刷刷对准了他。蓝白心高高举起双手,哀声道:“我只是一个助理,一个打杂的……”
一个军官冲一个小兵努了努嘴,那小兵用枪顶着蓝白心的后背,推着他出了病房。
蓝白心就听到屋里有人用缅甸话喊着:“他妈的,老子就是来找老瓦那个老东西的!”
第七章 (1)
蓝白心被那个持枪的小兵用枪眼顶着,推去了大客厅。他在那里也看到了一群戴贝雷帽的士兵,显然这一波来的都是华将军的人,士兵里也有两个戴墨镜,咬香烟的高军衔的军官。他们正挎着步枪看笑话似的瞅着在客厅茶几边抱头蹲地,低眉顺眼,围成一圈的梅家人。另有一些士兵看守着那些佣人和家丁,这些人也都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岑宝楼就在这些人里,不过他没有发抖,蹲得很稳,像是地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他正低头仔细观察着。
在军火的包围下,所有人的待遇和反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一个深色嘴唇,眉毛上有疤的军官看了蓝白心一眼,那小兵揪着蓝白心的衣领到了军官面前,军官拿起手里的好几张照片,凑到蓝白心的脸边上一一比对。那些照片都是偷拍的,上面都是梅家的人,他们甚至还偷拍到了足不出户的梅四在梅家后院抽烟的情景。
眉毛上有疤的军官示意小兵把蓝白心推去那堆佣人里。接着,他走到了沙发边上,一弯腰,抓起了梅大的大儿子——梅家的长孙,孩子十五岁,半大不小,平时嚣张跋扈,如今面对了这个军官,筛糠似的发着抖,军官一个字都还没和他说,他就打起了嗝,止也止不住。梅大忙抬起头,那军官一看他,四目对视,梅大哆嗦了下,又低下了头去。梅大的年轻老婆,梅家长孙的后妈跪在地上,看也不敢抬头看。这梅家长孙一边打着嗝,一边哭了起来,灰色的西装裤上渗出了深色的水痕。一股尿骚味飘散了出来。
两个军官哈哈大笑,一群小兵也直笑。眉毛上有疤的军官还拿步枪去戳梅家长孙的裤裆,那孩子耷拉着脑袋,紧闭起双眼,面如死灰。
梅三这时候抬起头说话了,她会讲缅甸话,还很熟练,就说:“孩子还小,家里的事情也做不了主,家里的事也不很清楚,有什么事要问的,就问我吧。”
那眉毛上有疤的军官瞅了瞅梅三,鼻子里喷出两口气,嘴角勾了起来,像是在笑,人还抓着梅家长孙,问道:“保险箱,金库,在哪里?”
梅三说:“我房间里有一个,我房间在三楼,其他人我就不清楚了。”
另一个军官——戴着一副蛤蟆墨镜,骂了句娘,抓起冲锋枪指着梅大梅二一干人等,用普通话吼了声:“钱在哪里??!”
梅大颤抖着说:“银……银行……”
梅二附和:“没错,没错,都在银行,这年头谁会在家里放现金啊!”
这时,一个小兵从四楼走道上探出个脑袋,喊了声:“黄金!美金!整张床都是!”
那眉毛上有疤的军官和蛤蟆墨镜军官互相看了看,眉毛上有疤的便带着大部队留守客厅,蛤蟆墨镜把梅三揪了出来,另带了十来个人上楼去了。
客厅里异常的安静,尿味混杂着机油味,士兵的呼吸声粗重,几个士兵靠在一起瞅着梅五和香杏林摸着下巴,嘴边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砰的一声,好似重物坠地的声音,蓝白心循声望过去,一个小兵立马上前抓着枪托朝着他的脸就砸了过来。蓝白心头晕目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岑宝楼扶了他一下,问了声:“没事吧?”
岑宝楼的脸上也立即是挨了一下。蓝白心流鼻血了,他伸手去捂鼻子,手背上又挨了一下,尾指折断了。他的头晕得有些抬不起来了,那院子里接连响起砰砰的声音,他从那小兵的腿间看到一些黑色行李袋一只接着一只从天上掉下来。
一只行李袋的拉链没拉好,几卷美金撒了出来。
眉毛上有疤的军官吹了声唿哨,几个士兵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去后院把那些行李袋拖进了客厅。军官往身后指了指,士兵们两个人提一只袋子,把那些看上去颇沉重的行礼袋拖了出去。
香杏林就说话了:“钱你们也拿了,家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你们也找过了,瓦将军不在这里,你们的情报有错,可以放了我们了吧?梅老板身体不好,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他老人家要是他出了什么事,这件事恐怕不好收场。”
她说普通话,不卑不亢,不慌不忙,那眉毛上有疤的军官似乎全听懂了,走到香杏林跟前,双手扣在皮带上,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回道:“谁不知道梅老板没几天好活了,他要是被吓死了,不要把他的死赖在我们头上。”
他带着傲慢蔑然的笑意扫视地上的梅家人:“我知道两个成语,一个是酒囊饭袋,”他竖起右手食指,“另外一个是……”他又竖起右手的中指,目光里净是轻蔑,“杀鸡儆猴。”
他拔出了腰间的配枪,枪口对准了梅大。
那年轻的大少奶奶尖叫着晕倒了,就见一道白花花的人影从慌乱的梅家人中窜了出来,一把抱着了那军官,将他扑倒在地,挥拳就揍。几个小兵忙去分开那人影和军官。蓝白心定睛一看,窜出来的是梅四,疯了一样,张着嘴大喊大叫,人被两个小兵架住了,手还在空中胡乱扑腾,两只脚使劲往外踹,一双眼睛猩红,唾沫星子乱喷,呼喊着:“我草你妈!我杀了你!!杀了你!!”
眉毛上有疤的军官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拳打在梅四面门,梅四的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带下去!”军官用缅甸话大吼。
那两个架住梅四的小兵把他往屋外拖去。
“四哥!”梅五仰起脸喊了一声,她和梅四同母所出,兄妹情谊不虚。可她却被梅二一把拽下去,梅五不依不饶地又仰起了脸,满面泪痕,质问那眉毛上有疤的军官:“你们要把我四哥带去哪里啊??!”
眉毛上有疤的军官挥了挥手,身后的士兵两个一组就都要来抓梅家的人,还是香杏林胆子大,问军官:“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军官嗤了声,过去踹了香杏林一脚,示意那些士兵先来抓她和她身边的梅大和梅二。众士兵一拥而上,梅大忽而说:“大爷,军大爷,您要抓人质就抓她吧!她是我爸的心头好!我们的新后妈!你抓我们没用啊!你抓我爸更没用,你抓了他……我们的钱都在银行里啊,不在泰国的银行,在瑞士的银行啊,这转账这麻烦得很啊,都得本人去提钱,你,你抓了她,我爸肯定愿意花大价钱赎她!”
梅大大约是吓懵了,前言不搭后语,逻辑不通,语无伦次,可还惦记着要除了香杏林这个心头大患呢。蓝白心不由笑了出来。
那军官听了梅大一番话,踹开了他,抓着香杏林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提了起来,她大约刚才正在准备婚礼彩排,穿的是一席修身的v领蕾丝婚纱,脖子上戴着那串翡翠钻石的项链,阳光穿过玻璃窗照在那项链上,直叫人睁不开眼。
军官摸了摸那项链,又摸了摸香杏林的脸蛋。岑宝楼喊了声:“她和梅老板还没结婚呢。”
蓝白心看了他一眼,那军官哈哈大笑了起来,拖着香杏林往外去。楼上还有人继续往院子里扔钱袋。
香杏林挣扎着:“你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里?你杀了我也没用……”她这时约莫也是怕了,哭了起来,呜咽着说,“我家里人还等我回家呢,我还有个孩子……才要上学,孩子还在等我呢……”
蓝白心低下头,想笑,又笑不太出来。他的整张脸都火辣辣地疼,尤其是鼻子。
那戴蛤蟆墨镜的军官带着梅三下来了,梅大抱着脑袋,腆着一张谄媚的笑脸和那眉毛上带疤的军官说道:“那现在能放了我们了吧?”
梅五啐了口:“大哥!四哥,四哥被他们抓了啊??你怎么问得出这种话?!”
梅大一个巴掌扇过去,梅五扑上去要咬他,士兵把他们分开了,两人抓一个,拖着他们出去了。
接着,梅二,梅大晕过去的年轻老婆,梅二的老婆孩子,梅家一干人等全被拖了出去。再接着就轮到了角落里的帮工佣人们了,士兵们也把他们一个个都拖到了大屋外。一个个反绑了手,脑袋上套上黑布袋子,塞进了货车的车厢。蓝白心和岑宝楼亦未能幸免,两人被塞进了同一辆货车。
蓝白心就挨着岑宝楼,还挨着两个园丁——他从他们身上闻到了泥土和肥料的气味,车上大约还有两个平时专司洗衣的佣人,她们身上散发出清爽的薄荷香气。
货车开了约莫半个小时,停下了,车厢门被人打开了,有人跳上了车,那两个园丁呜哩哇啦喊了两声,被人喝止了,园丁似乎被人拖下了车,车门又关上了。车子再次启动,大约是开进了深山里,路面颠簸,频频拐弯,车子是手动挡,蓝白心能清楚地感觉到司机在换挡爬坡,爬过两次坡,车子又停下了,车门又被人打开了,又有人被拖了下去。这第二次停车带来的骚乱过去,车里的薄荷香味消失了。
车上只剩蓝白心和岑宝楼了。岑宝楼身上的味道很杂,仿佛偌大的一个赌场,烟草味和烈酒的味道纠缠在一起,橡木味很重,底蕴又带着些许花朵和奶油的甜香。他的呼吸很平稳。
车子继续开。再次停下,车门再次被人打开,再一次有人跳上车时,蓝白心被人抓着胳膊带下了车。抓他的人力道很大,无法挣脱,他几乎是被那人拖着往前走。他试图低下头从布袋的缝隙里观察周边的环境,但同行的人走得太快了,他眼前只飞速地掠过几道棕黄的影子,像是泥土,偶尔看到几片绿影,偶尔听到几声鸟鸣,他闻到雨林的气味,橡胶的气味,汽油的味道,还有……若隐若现的麻黄的味道。
他推测他可能被带进了一片雨林,附近可能有一座制作毒品的工厂。
如此踉踉跄跄地走了一路,忽而脚下湿滑的质感消失了,他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鸟叫也听不到了,麻黄的味道还是很重,掺杂着发油味,他脚下踩着的是结实的水泥地了。周围没有风声,也没有人说话的声音。等到他脑袋上的黑布袋子被摘下来的时候,蓝白心被一把推进了一间密不透风的房间。房间里没有窗,也没有灯,只有一张草席,一只盖着盖子的木桶,照亮他视野的光源应该在他身后。他一回头,岑宝楼也被推了进来,两人撞了个满怀。一扇铁门在岑宝楼身后关上了。铁门上开有一条如同一根食指那么粗细的窗户缝。微弱的黄光穿过这条缝隙投进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