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几个人里面只有简绍从没喝酒,万娅和夏谦叫了代驾,简绍从和姜慕知一路,就承担了开车的任务。这是姜慕知第一次坐他开的车,跟简绍从本人沉静的性格很匹配,他的车技也很稳,始终保持在六十左右的速度,无论刹车还是油门都给得循序渐进。
姜慕知开了车窗,靠在窗户旁边,吹着晚风,她今晚喝的酒度数略高,酒精的后劲儿现在窜上脑袋,让她变得有些迟钝,就像是整个人被扔进了气泡水里。
“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你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可以说了。”姜慕知闭上眼睛,面向窗外吸入一大口空气。
“我……”简绍从说,“我还是想知道红矮星的事,当年发生了什么吗?”
姜慕知缓缓将气吐出去,呵呵笑了两声:“你就想说这个啊,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点什么别的——”她将最后两个字拖得很长,听上去有点微妙的意味。
简绍从觉得自己的耳朵又红了,他脸皮薄,在姜慕知这里闹红脸的次数最多,那双漆黑的下垂眼瞥了一眼后视镜,这次他学聪明了:“还是说,你想听我说点别的?”
姜慕知沉默了一会,开口道:“那倒不是什么大事,告诉你也没关系,但是,如果只有我说的话,是不是不太公平?”
“嗯?”
“这样吧,假如我告诉你红矮星当年为什么解散,你就要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能登台。”姜慕知眯起眼睛,笑着将头从窗户那里转回来,她看向简绍从认真开车的侧脸,“怎么样,成交吗?”
简绍从犹豫片刻,轻声吐出一个“好”字。
故事的开端是从姜慕知第一次看到Steve Gadd的现场,一位来自纽约的爵士鼓大师,至此之后,学习架子鼓,和希望能有一支自己的乐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大学的专业是音乐工程,编曲、录音、混音,这些事情我都做过,然后越来越发现鼓点有意思的地方。虽然它没有旋律,但是却掌控着整个乐队的节奏,它就像是乐队的骨架,没了它,乐队里剩下的乐器即便做得再好也只是一堆软塌塌的皮肉。”姜慕知的叙述有些散乱,也许是喝醉了,又也许是回忆那些零碎的东西,让她跟平时逻辑缜密的样子变得不同了。
简绍从没有打断她的话,他不自觉放慢了车速,想要让路上的时间能再多停留一会。
“红矮星,这是我人生第一支乐队,也是最后一个。”姜慕知长舒一口气,“就像是你知道的,当年《陨石袭来那一夜》走红之后,其实有一些传媒公司邀请我们参加一些录制或者其他活动,但我们当时拒绝了大多数,一部分原因是那些小公司不够稳定,另一部分原因是我们希望能够在毕业的时候完成第一次现场,然后趁着这个热度直接发展成为职业乐队。”
“在我大四那一年,正好是即将毕业的时候,我们收到了‘夏至狂欢夜’的邀请。”
夏至狂欢夜,简绍从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分量的现场。
实际上,只要是听乐队的国人基本都知道这个音乐节,这是国内最大的城市巡回音乐节,每年夏天开启,去往不同的城市,在这里既会有老牌歌手和乐队,也会给许多有潜力的新人提供机会,当年的鳄梦乐队就是在这个音乐节上第一次走红。
“但是当年你们并没有去参加这个音乐节。”简绍从说。
姜慕知点了点头,她的语气仍旧平淡:“是的,我们没有去,因为我出车祸了,刚好伤到了左肩韧带,康复之后的几年一直都不能从事高强度的运动,所以,我没办法参与彩排和训练,只能退出红矮星乐队。”
“在我走了之后,剩下的人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办法凑到一起,红矮星就解散了。”姜慕知说。
在她的话音刚落下,简绍从不由回过头去看她,目光中的惊诧无法掩饰。他的视线落在姜慕知的胳膊上,不过,由于等红灯的时间有限,他不得不很快将目光挪了回去。
“对不起,我不知道……”简绍从没有想过竟然是这样的原因,明明姜慕知打鼓的时候看上去那么自如,他完全没有想到她曾经遭遇过车祸,简绍从这次想起来,姜慕知几乎没有怎么穿过背心,穿得短袖袖子也都比较长。
“没什么好道歉的,都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康复得也很好,如果不是洗澡的时候还能看见留下来的疤,我已经要忘记还有这么一码事了。”姜慕知关上了窗户,“而且现在当经纪人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我觉得如果我们做职业乐队的话,应该不会赚这么多钱。”
简绍从没有说话。
姜慕知没忘记他们之间的约定,又问:“既然我已经说了我的情况,你也要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能登台。”她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可能并不简单,但是,姜慕知实在是见不得紫杉树乐队就这样被埋没。
简绍从那么努力想要支撑着乐队再多走下去,他做了那么多的词、那么多的曲,一遍又一遍打磨每一次编曲和混音……这让姜慕知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她在挖何恩到鳄梦乐队时,跟他劝说过“机会”是多么宝贵的一种东西,这是她的心里话。
红矮星错过了夏至那一次机会,从此之后就再没能聚到一起,她多少次做梦,梦到当年几个年轻大学生一起高唱“理想”“自由”与“爱”的日子,然后哭着在深夜惊醒,坐着等待天空泛起青白的亮光,看街上其他人忙碌有为,而她躲在房间里不断、不断地懊悔。
姜慕知自己已经错过了一次,总是不愿再看到别人错过。
简绍从已经将车开到了小区门口那条马路上,他叹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很大的决心:“每次我登台的时候,我总是会害怕有人冲上来。”
“冲上来?”姜慕知问,“是狂热粉丝?还是……”
“不是。”简绍从说,“是我妈妈。”
这些词汇,分开的时候姜慕知都能明白,但合在一起就令她疑惑,不过,她知道简绍从没有乱编理由骗她,因为身侧的青年在谈起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变得骤然沉闷,他把在方向盘的手指关节泛白,终于在倒车入库之后,熄灭了车子的发动机。
现在,一切都安静了,只剩下地下停车库苍白的光照在地面上,周围车子本来就不多,现在显得愈发空荡。
“我做过心理咨询,也尝试过再次登台,当时每次当我看到头顶的聚光灯那种刺眼的亮光,我就会耳鸣,注意力没办法集中,更不可能放开了唱歌。”简绍从说,“虽然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紫杉树恐怕会让你失望了。”
姜慕知没有说话,她看着简绍从放在大腿上、攒紧的拳头,伸手握了上去,不出意料,那是一片冰凉。
“可能我一开始组建紫杉树就是一个错误,我本来以为这些应激反应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失,但是并没有,它只是一直在那。”简绍从没有推开姜慕知的手,他顺着她的力气将手指松开,然后长舒一口气,“走吧,上楼,已经很晚了。”
虽然那天晚上,简绍从并没有说清楚究竟是什么事情刺激了他的神经,但现在姜慕知可以肯定,简绍从之所以不能登台是某种PTSD。
这是一种比较棘手的情况。
假如简绍从只是单纯地畏惧镜头,姜慕知还能使用一般的脱敏训练,之前有新人歌手有“镜头恐惧症”,也被慢慢锻炼好了……但如果是某种创伤后遗,恐怕就像是简绍从所说的,这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只能交给专业的治疗。
姜慕知的手在鼠标上滑动,面前电脑的页面正打开在各种PTSD的相关资料,还有一些大医院里心理医生的资料。
“慕知姐,你要的咖啡。”丁妮从外面走进来,她将咖啡放到了姜慕知的桌子上道,“姐,你怎么一大早上就愁眉苦脸的,是部门又有什么新项目吗?”
“没有。”姜慕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一直是皱着眉头的,她关闭面前的网页,端起咖啡跟丁妮道了个谢。
“那是怎么了?”丁妮在姜慕知面前很直率,可能是因为姜慕知在她刚入公司那阵子亲自带过她一阵,这让她把姜慕知当成了亦师亦友一般的存在。
姜慕知靠在椅背上,转了转:“确实,有一点事……”
丁妮闻言将办公室的门关上,坐到了姜慕知的旁边,一脸关切道:“怎么了,姐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
“你呀。”姜慕知在她的鼻子上点了点,开口道,“我最近看上一支乐队,他们的各个方面都很强,尤其是主唱,既能写词写曲,还能做后期,是世界顶尖音乐学院出来的高材生,音乐素养没有半点需要担心的地方。”
第十九章
“啊……”丁妮听完姜慕知一大串夸奖,有点发愣,“姐,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你对哪个乐手评价那么高呢。”
她想了想,又说:“那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不签到咱们组里来?是因为这支乐队看不上咱们公司吗?”
“不。”姜慕知摇了摇头,“因为主唱对舞台有生理性的抵触,他没办法上台。”
其实,如果再早几年,在实体专辑发达的年代,光是签下来出唱片也不乏为一种盈利的方式,但现在时代变了,什么都变得数字化,当然也包括音乐和文娱界的产品。
现在的乐队,如果不是走大众偶像路线,就一定要出现场的,哪怕是不开自己的演唱会,各种音乐节和节目也需要面向观众,这才是公司盈利的大头。
“那就很遗憾了。”丁妮叹了口气,“之前姐不是说过,现场能力也是判断艺人的一方面吗?他们乐队如果不能登台,那么即便其他的方面做得再好,平均分也会被拉下来的。”
姜慕知思考了一会,没有再多说什么。
丁妮其实说的是对的,她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已经介入过度。也是,不说全国,就说这一个城市的高校里都不知道会有多少新的乐队诞生,他们因为共同的热爱走到一起,随后要面临的是各种各样的问题。
能走到最后的,又能有几个呢?
姜慕知喝了一口咖啡,将这件事暂时放下,全身心投入到新的一周工作当中去。
工作日总是很繁忙,姜慕知原本的计划里是没有再替Glowing D寻找一个新经纪人的,结果现在平白多出来一项任务,她原本就紧张的时间有些不够用了。
不过,好在B组的工作氛围不错,组内很少有需要扯皮的时候,一连几个乐队和歌手新季度的发展方案都很快给出来,而看好的新人也迅速走流程到人事部,准备他们的合同。
B组的进度快了,压力就给到A组。
崔启这几天心气不顺,接连虎着脸对下属发了好几次脾气,回来的时候见到姜慕知也没有好脸色,在看到她留下来加班的时候,还不忘阴阳几句:“哟,我们姜老师不愧还是二十多岁年轻人,这工作起来也太勤奋了,唉,像我们这些成家了的就是比不了。”
“成家有成家的好。”姜慕知正专注手里的报表,敷衍回答。
崔启是那种典型的自我意识过剩中年男人,假如你不给他关注,那他能在你身边一直磨蹭一整天。
果然,姜慕知的话并不能让他满意,崔启又说:“不过,依我看咱们姜老师也到了要成家的年龄了吧?怎么,身边还没有个人呢吗?”
姜慕知叹了口气,将目光从电脑屏幕移到崔启身上:“这就不劳您操心了。”
“诶,可不能这么说,都说男人最懂男人,姜老师周围那么多年轻帅气的小伙,我可以帮你参谋参谋嘛。”崔启笑眯了眼睛,拖长声音,“还是说,姜老师看不上年龄小的,就喜欢那个叫什么……大叔类型?呵呵。”
姜慕知撇了撇嘴角,心想着,这崔启绕来绕去,不又是想说她是在卢任矢面前挣表现。她一直觉得崔启这个人脑回路清奇,好像他脑袋里女下属和男上司之间就不能又别的、更正常一点的关系。
记得第一次在茶水间外面听到崔启说自己闲话的时候,姜慕知还觉得出离的愤怒,甚至重重将门推开,吓得里面的人瞬间噤声,大气不敢出。
至此之后,姜慕知和崔启之间的矛盾彻底被摆在明面上,上到卢任矢,下到A&R部的实习生,所有人心里都清楚。
不过,现在姜慕知对于崔启的“造谣”行径已经无动于衷,她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冷笑,问:“崔老师,您老在这里问我的理想型是干什么呢?难不成是准备转行成婚姻介绍所了?”
崔启被她怼了一句,一时间接不上话,瞪了一眼姜慕知,嘴硬道:“姜老师说的这是什么话,女人早点成家不也是挺好,怎么聊一聊都不行。”说罢,崔启抓起自己的公文包,接了个电话走掉了。
姜慕知看他走开,这才长叹一口气,重新回到工作中去。
她是在周四晚上刚回家不久听到有人敲门,开门对上简绍从的脸,简绍从今天穿了一件居家服没有换,到膝盖的短裤下面露出一截修长的小腿,皮肤白且肌肉线条流畅,姜慕知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简绍从没发现,他靠在房门上,问姜慕知:“你这周末有时间吗?如果可以的话,可不可以再来帮我们彩排。”
“嗯?”姜慕知歪了歪头,“你们那个鼓手,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简绍从的眼神暗了暗,片刻之后抬起头,“潘盛林应该准备退队了,但是新歌已经在准备了很久,现在就差最后一点进度,乐队里其他人都不甘心就这么停下来,但我们需要一个鼓手。”
“如果你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我去跟他们说。”简绍从补充道,他的语速很快,看上去已经做好了会被姜慕知拒绝的准备。
“嗯哼。”姜慕知笑起来,“所以,你应该不止是想让我去跟你们彩排,对吧?”
简绍从点了点头。
其实他觉得就这样邀请姜慕知太突兀,但夏谦这几天一直在念叨,他说,好不容易遇到姜慕知这么好的鼓手,如果能请她帮忙完成这首单曲,肯定会让播放量大涨的。
夏谦心思单纯,但整个乐队里就他跟简绍从的关系最为亲近,简绍从不得已硬着头皮来邀请姜慕知试试。
谁知道姜慕知最后竟然真的答应了他的要求,不但同意周末跟他们配合彩排,还同意了回头一起去录音棚录音的事情。
这让简绍从大感意外。
“时隔这么久,再有机会录一首歌也是好事。”姜慕知是这样说的,她趁着简绍从不注意,伸手在他蓬松的卷发上摸了一把。
姜慕知想这么干好久了,对方那头狗狗毛一样的黑色卷发,看上去手感就非常不错,当然,事实也是如此。
简绍从想要发作,又想起来姜慕知刚才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反应,愣愣地看着姜慕知。
姜慕知挑了挑眉毛:“我答应了,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简绍从清了清嗓子,逃一般回到了2102。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姜慕知好像又回到了学生年代,期末考试周。白天有工作要做,晚上又要去练习紫杉树乐队的新曲子——她家已经没有电子鼓了,好在隔壁2102有,姜慕知就成了简绍从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