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并没说完,前方专注大跨步走的顾念呈突然顿住回头。
“你话怎么这么多。”他脸色暗沉,果真觉得厌烦。
但那又如何,莫可琳见过比这更伤人、更让人难堪的神情,这简单的“厌烦”又能将她打击到哪儿去。
“姐姐在家里都没人说话,确实是挺无聊的。”
话虽这么说,但她又确实做不出像样的谄媚浪荡的表情,便只是挑着嘴角笑了笑。
“难看。”顾念呈眯着眼,毫不掩饰地拆穿。
呵,直球,果真是直球。
莫可琳继续笑着,跟上去和他并排,“难看也就这么将就看吧,反正像你这种臭直男也不大在意这些。”
顾念呈又没说话。
虽说他并不理解对方近几天来一直想方设法接近他的目的是什么,但在如今的法治自由社会,他又实在不能对她平白招惹自己又偏要如影随形如同跟屁虫一般缠着自己的行为,恶劣拒绝亦或者强行抵制。
“你没自己的事要干?”他问道。
试过严词厉色,可再怎样的凶悍在视而不见的人面前都形同虚设,他又开始无计可施。
雨天道路上行走的人不多,他出门时没有带伞,也没料到会因为此种变故而在外面浪费这么长时间。
他眉峰凛冽,天阴地昏,即便不做任何表情,也显不出一丝本便不该有的温柔。
莫可琳看着他的侧脸出神,一如放假回家那天,在地铁上第一次偶然遇见他时那样。
尹洱曾经对她说过,人的情绪犹如胃口巨大的怪物,会将日常中的所见所闻所感统统杂糅后吞噬。
她心底的怪物摄取了一张十足相似的侧脸,咀嚼、品味、咽下......
也许是在那怪物贪得无厌的肠胃中也有吸铁石一般的东西,强大的吸力将她脆弱的理智无情扯断。
将当前的与过去的比对融合。
将一面镜子打碎,又将另一面镜子重组。
那混沌不堪的面镜照不出她心底的丑恶,尹洱说那是梦蝶幻境中的灵魂,可她不然,她只看到了了无生趣的镜花水月。
既没有花,也没有月。
第39章 或被淋湿的小熊贴纸
为了浇灭她的矫情,暴雨如约而至。
身高差果然还是有些用处,让她在被淋透之前,先一步注意到顾念呈由雨打湿的肩角。
“我现在就在干自己的事啊。”
她在包里一阵翻找,随后将手举得老高,去够他远超自己平时撑伞的高度。
冷雨夹杂着巨风,过路的鸟儿拖着沉重的翅膀飞行,而她与之一样,短时间内找不到任何可以遮风挡雨的栖身之地。
顾念呈的出现并非全无道理,而她的注意力早已随着他一同远起,怎么挣扎都没有用处。
“我拿吧。”
或许是看她举着胳膊的样子实在费力,男生终于还是良心发现,避开她的手将雨伞接过。
都说化雪比下雪时要冷,因为融化吸热,凝固散热。
既然都是同种成分,雨大抵也和雪一般有着同样的规律。
并肩时总会触碰的身体将对方薄热的温度传来,连同不规矩翕止又躁动的心跳。
莫可琳搓了搓胳膊,在并无目标的水路上跟着他一同前行。
她不知道他要去往哪里,也不知道他如今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
她已过了十八岁青春期仅靠简单的身体接触就脸红心跳的年纪。
即便那一次失败的情感经历已将她自以为是的成熟尽数剥离,并在潜移默化中使她变得极度幼稚。
可是和顾念呈之间相隔的年龄差打消了她的顾虑。
那本是无意间一瞥,却是令人吃惊的一个重大发现。
男生攒着雨伞的手背上贴了个卡通贴纸,上面的图案是正捧着书的熊猫坐卧在葱茏的竹林里。
“这是什么?”
她伸出手指去上面点了点,眼见着熊猫憨态又认真的圆脸随着指腹挤压,而有了一丝好笑的凹陷。
顾念呈停住脚步,她随之失去方向,跟着一起停下。
“图书管理员给的。”他瞥了一眼,简单回道,之后便又打算启程。
他即使必要垂眸,也不舍得转个角度朝她这里多看一眼。
好像她就是公共场合摆放的爱心雨伞上最不值得关注的广告标签,即便与善心相连,也还是改变不了她频繁出现又惹人讨厌的本质。
这让她极度恼火,比方才差点栽倒在蚯蚓堆里还要恼火。
可是顾念呈根本不会觉得怎样,他们之间并无任何关系,他是清晰知道的。
所以他的冷漠合理,他的厌烦合理,他的忽视合理。
从始至终只有她的生气不合理。
耳边一阵语音播报音,车辆缓停,将层层浑水推向路边。
幸好他们站的够远,不至于被那混入了尾气、泥渍,甚至可能还有狗屎的路边水泼个满身。
顾念呈轻撞了她一下:“你该上车了。”
他说话的语气极其笃定,如同催眠时将人从梦境中剥离的那一个清脆的响指。
“什么?”她尚未完全清醒,以略显迷茫的眼神朝四周打量。
公交车前门等着乘客上车的司机正扭过头来看她。
身前无人,身后无人。这位置卡得刚刚好,像是那空荡的大客车等待接送的只有她一人。
顾念呈早已绕到她身后,也像那司机一般等着看她上车。
莫可琳摆了摆手:“不好意思啊,我要坐的不是这辆。”
扑哧一声响,司机师傅又驱动着车辆走远,眼前瞬间开阔。
她再扭过身来时顾念呈还未离开。
“这雨太大,你没有伞不行。”她解释道,又将不知何时回到自己手中的雨伞举得老高。
男生低头:“我不需要。”
他未加任何宾语,让她一时搞不明白,他口中说得不需要的,到底是雨伞还是她这个人。
“我把你送回去吧。”她小声道,“反正我闲得无聊。”
她感觉自己丧失了一点气力,好像刚刚真的做了一场梦,再醒来时已身心俱疲无半点活力。
顾念呈又没说话,迈着长腿在路面上慢悠悠地走。
莫可琳赶忙跟上,惊觉雨势渐小,确实已经不需要再浪费力气撑伞。
大雨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只是前方未知,或许再过五分钟、再过十分钟、再过半小时......雨滴就会再次降临人间。
他们没再说话,依旧是一人跟着一人。
只是到后半段路时,雨伞意外倾斜,将伞面上挂的水珠尽数滴在顾念呈好不容易才稍干的肩膀上。
莫可琳并不觉得紧张,她只是觉得手酸。
倾斜的伞杆比她更能引起顾念呈的注意。
他这时才注意到两人之间相隔不算近的距离,又淡淡瞥了一眼,将伞接过,让她解放双手。
沉默着实让人尴尬,顾念呈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先开了口。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
她当然不知道,零城面积这么大,自离那勉强有些印象的图书馆越来越远后,她便开始不辨方向。
“你也不怕我是什么拐卖人口的?”他又道,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莫可琳顿了下脚步。
顾念呈刚开始还以为她是有了些危机意识,打算找机会逃跑。
哪曾想这长得不错,家境看着也不错的大小姐,根本就不能以常人的思维一以贯之。
“现在搞拐卖的也不要求成年了?”莫可琳轻哼一声,“这样的话到底是谁拐谁啊。”
她根本不信他的鬼话,见他面瘫,又挑起嘴角轻笑:“你这模样倒是装得挺像的,能把人吓死。”
小小年纪一副凶样,就算笑笑也不会流露出半点真情实感。
莫可琳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感知了一下雨势的大小。
周围砖瓦房屋密布,墙体被雨水洗涤后现出深红,瞧着与角落里冒头的青绿色小草极为相衬。
“前面都是泥路,走起来不方便,你还是赶快回吧。”
顾念呈甩了甩胳膊,就打算这样顶着一侧窄袖冒雨跑回家去。
雨滴碰撞陶瓷水缸的声音悦耳,在这般雨水泛滥的天气,惯常无人注意的青石板下也传来代表欢悦的蛙声阵阵。
莫可琳应他要求将雨伞接过。
刚要开口,男生已经迈着健步朝雨雾朦胧的巷内跑去。
他大概忘了自己手上还有一个可爱的卡通贴纸,就那样让“小熊猫”被无情冲刷后开胶脱皮多不好。
莫可琳啧了一声,脚下的厚底马丁靴早走得她脚跟发酸,如今再和泥土接触,深陷其中又算得了什么?
挨家挨户顶楼用来排水的管道朝着路面灌下成吨成吨的混水。
她顶着伞,沿着大概是很早之前刷墙壁残留亦或是滴落下来的水泥勉强拼接成的狭窄通路,朝男生方才消失的方向走去。
犬吠声比雷声还要可怕。
刺耳的声波在密密麻麻的雨帘中不断碰撞,却没能溶解其中,依旧以震天价响般潇洒的豪情诉说着自己强烈的不满。
石板上的青苔滑脚,或许还有沾了泥的缘故。
莫可琳绕了好久,这成排的房屋大都是一个模样,她追得不及时,并没能注意到顾念呈是进了哪个。
“天找打的娃娃,下雨呢还闹着往外跑。”隔壁传来一阵骂声。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矮小的橘红色生物从大门窜出,踩踏的路面噗噗作响。
意外撞见阻碍的小娃娃抬起头来看看,见她撑着伞,赶忙绕到了另一边。
果然小男孩都喜欢下雨,且对淋雨这件可能导致头疼、感冒、发烧等一系列病症的事情尚未带有任何顾虑。
莫可琳和他面面相觑。
同样是带着好奇,可相比之下,对方的眼神要比久历风尘的她要清晰明澈得多。
“小孩儿。”她笑着唤了他一声。
穿着宽大雨衣的人活像个成形的蘑菇,因为接收到外界的骚扰,而极其敏锐地歪了歪脑袋。
“刚有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穿黑色衣服的哥哥朝哪边去了吗?”
她只是打探消息,不想会被人当成谍战片,蜷着身子揪着衣领扭过头去,对着并不存在的对讲机说话。
“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说话还是一股奶音,瞧过来的眼神倒是显得有几分犀利。
莫可琳又笑,跟着一起配合。
“收到收到!请组织指示......”她思考了一下措辞,依旧打算以通俗易懂的语句来打动他尚未存有多少词汇的小脑袋瓜。
“......请组织指示刚才的人跑哪儿去了。”她板着脸,表情尽量做得正经。
从小学开始看狗血偶像剧后她便总有种错觉,自己有当演员的天赋。
如今倒真如她所想那般应验,这平日里不知和伙伴玩过多少次“过家家”的小前辈都认可了她的表演,略一点头后伸出手指指了指她身后。
“就在......”
“真是一会儿不打你就皮痒痒了是吧。”紧张又刺激的幻想被现实打断,莫可琳尴尬地立在原地。
反观另一人,或许是这种事经历多了,他并不显得沮丧亦或是吃惊,而是以堪比猎豹的速度抛下刚还埙篪相和的好队友,丢下一连串“啊啊啊啊啊啊”后便毫不犹豫地逃出生天。
这堪称闹剧的一场经历并没给她留下任何实质性的线索。
莫可琳瞧着一大一小的背影在远方角逐,呲着牙笑了笑。
“看你倒是玩得挺欢?”话音从身后传来。
她动作一僵,未转身先回头:“你怎么又出来了?”
她是真的觉得奇怪,因为以他们现在的交情,顾念呈必不可能猜透她的心思又好心到专门出来接上一趟。
是一片相衬的黑色,黑色方格条纹。
她视线上移,如今已拿不出事关“需不需要”的可笑借口,来让他接受自己无理取闹的各种纠缠。
男生没立刻回话,又走几步,越过她时才淡淡说道:“出来买点东西。”
两顶伞避免挤压后存留的巨大间隔让他们谁都不愿先行让步。
“这片有超市?”
“不是超市,是小卖部。”
他说得认真,莫可琳却极其不解:“这有什么区别?”
“一大一小的区别。”顾念呈道,“你想要的东西在这里不一定能买到。”
他话里大概是带了什么更深层次的意味,莫可琳拧着眉感觉不适,但看他不显冲突又自顾自在前方转弯后,已来不及细想。
她跟上前去:“纸巾应该是有卖的吧,我也不干什么,就是腿上溅了点泥需要擦擦。”
那泥点已在腿面上干涸,凝固成不透风的结块。
“嗯。”顾念呈点了点头,将雨伞合紧后便一跨步,掀开已呈褐黄的塑料门帘。
里面地方狭窄,莫可琳跟着一道进来,竟是发现里面人还不少。
“小呈来了啊。”
前台顾店的是位上了年纪的大叔,见人到了眯着眼热情招呼。
店里有股淡淡的潮味,和方才在图书馆门前的蚯蚓堆处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莫可琳皱了皱眉,她讨厌拥挤,特别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所以她站在后方,等着前方买的人都散开后自己再走上前去。
“牛叔,有没有那种记电话的小本子,够一个手掌大的就好,可以的话再加条红绳。”
他们仍在前方对话,顾念呈难得语气带了温和,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他口中所说的大小。
店内人数只增不减,但顾念呈身量够高,怎样都不能逃离她的视线。
腿肚子又是一阵冰凉,莫可琳往后退了半步。
低头时那个方才逃跑的“小指挥官”也正在抬头看她。
他将帽子摘下,湿润的雨衣已在无数过路拥挤的人群上擦过,而她避而不及,却还是有幸成为了其中一个。
莫可琳:“什么?”
他的眼神大概是带着懵懂,总之不是欣赏。
莫可琳捉摸不透,将他举至前来的一根棒棒糖接过。
“嘭!”
离手的一瞬间,他小小的五指竭力伸开,往前一仰做了个爆炸的动作。
莫可琳并没有被他吓到,虽然不理解其中用意,但还是十分配合地晃晃脑袋,假装真被击倒。
这次的表演并没有得到他的认可。
小指挥官撇着嘴摇了摇头,将棒棒糖一把夺回,神色认真:“背叛者,终究要受人背叛。”
他说话时一字一顿,还偏要抿着嘴说,将那重复两遍的“背叛”如岩浆般喷发,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深恶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