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洞里所经历的生死劫难好似一场大梦,梦里的楚世子如同假人儿一般, 其性情与现实里的他全然不同。
想到死前他那么温柔地抱住自己, 她又隐隐觉得,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杀人灭口的,一个坏人,又怎会有那么温柔而善良的一面呢?她努力稳住自己的心神。
此时云溪苑正房里,周为歪在一张太师椅上,看了眼楚哲, 又往嘴里塞了块糕点,边嚼边说:“此案快结了, 刑部尚书李北天与兵部尚书郑时初皆主杀, 皇上还未点头, 估计想等你的意见。”
楚哲冷着脸,一杯接一杯地饮着茶水,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人自然不能杀,最多是流放。”
周为将身子往楚哲跟前凑了凑,眉眼里带了几许邪魅:“与你聊案情你却这般心不在焉,究竟是怎么了?莫非失踪的这几日,你与那美妾之间发生了什么臊人的事?”
楚哲一双桃花眼仿佛淬了毒:“周为你给我闭嘴。”
周为不想闭嘴,越说越带劲:“你刚都说了,与那美妾掉入融洞整整四日,孤男寡女共处这么久,你当自己是柳下惠转世么?”
“本世子说过,此生不婚不育不置后宅,自然也不会沾染任何一位女子。”楚哲说得掷地有声。
“待你退掉亲事,真能还她自由?”
“没错。”
周为舔了舔唇,半玩笑半认真道:“她就是一弱女子,到时名声已损,再嫁无望,要自由又有何用,不如你考虑考虑将她送给本公子,如何?”
楚哲:“……”
周为见楚哲不吭声,故意在茶台下踢了他一脚:“怎么,你莫非觉得我配不上她?好歹我也是国公府的嫡长孙,虽还未袭爵,身份也比你低不了多少,长相也不比你差,最多只是在皇上跟前没你受宠而已,不过在男女关系里,这也算不得多大优势吧。”
楚哲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眉头微微一蹙:“你那府邸已纳了好几房妾室,你还不知足么?”
周为率性一笑:“男人嘛,在这方面又怎会知足?当然,我说的‘男人’,除你之外。”
楚哲只说了一个字:“滚。”
周为仍不死心,又往他跟前凑了凑:“我虽妾室多,但我将她们每个人都捧在掌心,让她们过着衣食无忧惬意安稳的生活,这不挺好的么?再说了,你若放那美妾自由,就相当于将一块肥肉扔进了狼窝,万一被哪头恶狼叨走,往后还不知会过什么生不如死的生活呢。”
楚哲“嗖”的一声站起来,茶台上的烛火都跟着闪了一闪,他双拳紧握,面色紧绷:“周为我再说一句,滚。”
周为吓得身子一颤,赶忙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朝他拱了拱拳:“楚大学士别动怒,千万别动怒,我滚,我滚还不成吗。”说完甩了甩衣袖,转身出了屋子,边走边?叨:“不就是开个玩笑么,竟还当真了……”
待屋内静下来,楚哲仍像树桩一般立在茶台前,良久后挥手朝台面上狠狠一扫,“呯”的一声响,茶盏落地,摔成点点碎片。
守在屋外的邹伯闻声心中一动,忙推门而入想看看屋内情形,脚还没迈进去,只听一声厉喝“出去”,吓得他赶忙缩回了身子,将门再次轻轻掩上。
世子性情向来沉静,哪怕心绪极差时也不过是闷不吭声,从不如这般摔杯打盏,邹伯想来心头便忐忑不已,世子失踪四日后回来,当真似变了一个人。
屋内的楚哲盯着地上的碎片出神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转身,在檀木椅上坐下,重重叹了口气。
案桌上摆着周为拿来的案卷,厚厚的一摞,他抬手翻了翻,却静不下心来,只得再次合上案卷,随后从屉中抽出绦线,挂上桌前的暗钉,开始一条条打络子。
夜寂廖无声,一缕缕黑色绦线在他指尖灵动地穿梭,仿佛一尾尾欢快的鱼儿。
想到鱼儿,他莫名就想到姜欣然,想到融洞里她为他烤鱼,还想到他们在绝望中相拥的身体,楚哲懊恼地一把扯掉了暗钉上的绦线,随手扔进了屉中。
博古架上还有半罐周为那日喝剩的酒,他取了下来,试着饮了两口,酒味醇香,却也紧涩,他呛得连连咳嗽,没辙,只得将酒放了回去。
如此来回折腾几番,又在香炉里燃了一块龙涎香,心绪总算慢慢平缓下来,终于能坐在案桌前安安静静看案卷了。
一人、一烛、一案书,夜在漏刻里一点点沉下去。
“大理寺受贿案”的前因乃源于“伯爵府命案”。
命案发生于去岁四月五日,也正是伯爵府举办赏花宴的日子。
伯爵府底子颇丰,在京城也是根基深厚,家主赵平西性情热烈洒脱,极好结交各路君子侠士,闲暇之余便是呼朋引伴、引酒作乐。
其子赵天磊得了其真传,不只好引酒作乐,且还生性风流,成日里沾花惹草,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花花公子一名。
赏花宴这日,伯爵府门庭若市车马盈门,当真是好不热闹。
户部挂名的行商朱何谓与赵家也颇有些交情,故也在受邀之列,这一日他便带着刚及笄的女儿朱元香登门赴宴,却没成想,宴席进行到一半时,朱元香就被人发现死在了赵天磊的床上。
在场的宾客一时哗然,谁人不知赵天磊的风流之名,如今有女子死在他床上,凶手不是他又是谁?
朱何谓难掩丧女之痛,顾不得与赵家多年的交情,一举将赵天磊告到了府衙。
京兆尹李恒经过仔细查探,发现朱元香喉头发肿、面色发紫,乃窒息而亡,同时朱元香手里还攥着一方赵天磊的衣裳碎片,铁证如山不容抵赖,于是一举将赵天磊下狱。
案情到此本该了结,偏偏赵平西对儿子的品性深信不疑,觉得他哪怕生性玩劣纵欲无度,但也绝不会伤人性命,故尔在去岁冬日在大理寺击鼓鸣冤。
大理寺卿蒋伯辉亲自审理此案,发现疑点重重。
首先这朱元香虽死于窒息,但喉间并未见勒痕,是否是他杀存疑;她手里虽握有赵天磊的衣裳碎片,但赵天磊当天并未穿那件衣裳,且他一直在伯爵府前厅应酬宾客,有不在场证据。
其次,跟随朱何谓同来的一名叫富贵的小厮也作证,他曾亲眼见到朱元香被一陌生男子带去了赵天磊的寝殿,杀人凶手极有可能就是此男。
蒋伯辉因此认为,哪怕暂时没抓到真凶,但凭着眼下的证据,也足以能洗清赵天磊身上的嫌疑。
于是没隔几日,赵天磊就被放了出来。
案情走到这一步,赵朱两家的恩怨本也该了了,但朱何谓认定赵天磊就是真凶,如今女儿没了性命,真凶仍逍遥法外,他如何甘心,于是牙一咬,去敲了朝中的登闻鼓。
鼓声惊动仁帝,仁帝便差人传唤顺天府尹与大理寺卿问话,随后便将案子交给刑部会审。
刑部尚书李北天接了案子后又是一番谨慎的堪查,并命资历深厚的仵作赵远再次查验尸身。
赵远奉命行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哪怕朱元香的颈部没有勒痕,也不能证明她不是被勒死,因为凶手完全可以通过冰敷来消除淤痕。
而此前那名叫富贵的小厮在刑部的审讯下也改了口供,称自己是受了大理寺卿蒋伯辉的利诱才作了伪证,他其实并未看到过什么陌生男子带朱元香去赵天磊的寝殿。
李北天审到此处,自是对大理寺卿蒋伯辉多了一重怀疑,故尔派了几名差役暗中跟踪盯守。
三日后,差役便在蒋伯辉的宅中发现了一万两白银,而装白银的箱笼上清清楚楚刻着伯爵府徽记,之后又相继在大理寺左右少卿、左右寺丞及司正宅中发现用同样箱笼装着的不同数量的白银。
大理寺官员为包庇凶手收受贿赂之事由此露出水面,赵天磊再次被押进狱中,而大理寺众官员也相继被抓,这就是轰动一时的“大理寺受贿案”的来龙去脉。
楚哲看完案卷在灯下沉思,这个案件确实疑点颇多,伯爵府哪怕真想贿赂官员,也犯不着用刻有自家徽记的箱笼来装白银。
但话说回来,又有谁会花数万两白银来陷害大理寺的官员呢?
先不说陷害这些官员能落着什么好处,单说这份财力,放眼整个京城,怕是也没几户人家能吃得住。
楚哲的目光落到仵作“赵远”的名字上,想到这个人也曾为母亲验过尸,心里涌出一抹复杂的情绪来。
又想到孟府后院埋着的那个锦盒,他料定此案必定有隐情。
何时去挖锦盒呢?灯下的楚哲有些晃神,去挖锦盒就意味着要再次面对姜欣然,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好不容易聚拢的神思又开始游离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一些背景交代,下章继续感情线。
第28章 欲言又止
次日上朝, 仁帝对楚哲自是好一番问询,下了朝, 还将他单独唤到威仪殿, 赐了座,赏了茶水与果子,君臣二人又是一番细聊。
“爱卿觉得, 对于大理寺那帮贪婪之徒,朕该不该斩?”
楚哲起身拱手行礼:“臣以为,此次受贿案牵连甚广影响恶劣, 按当朝律法自是该斩,但法理不外乎人情, 皇上又一向以仁治国,那为首的蒋伯辉乃先帝朝时大将军蒋云山之子, 蒋云山功勋卓著深为先帝所倚重, 蒋家又一脉单传,留他一条性命也在情理之中。”
仁帝闻言饮了一口参茶, 叹了口气:“爱卿所言极是, 那就将他们通通贬官流放吧, 至于伯爵府的赵天磊,不日问斩。”
“皇上圣明。”楚哲暗暗握了握拳,寻思着得尽快挖出那锦盒,看能不能让案情出现转机。
“爱卿看看此人文章如何。”仁帝突然将一卷文书递给吴公公,吴公公躬身接下后, 递到楚哲手中。
此乃一篇策论,题为“如何使民服?”通篇论述下来, 结论无非是:“举直错诸枉, 则民服。举枉错诸直, 则民不服。”①
文章末尾署名为“迟明轩”。
楚哲乍看这名字微微一怔,莫名感觉有些眼熟,后来才想起姜欣然曾几次在他面前提到什么“明轩哥”,只是不知此明轩是否是彼明轩。
“臣以为,文中观点虽中规中矩,却也能切中要害针砭时弊,不失为一篇佳作。”
仁帝哈哈一笑:“朕确有意点他为状元郎。”
楚哲再次伏地行礼:“臣代表天下学子谢皇上隆恩。”
仁帝甚是受用:“爱卿快平身。”
从威仪殿出来,已过了午时,天色阴沉,厚厚的云层罩下来,让人倍觉压抑。
楚哲才行出宫门外,丁秋生急步迎上来:“世子,郑姑娘到云溪苑来了。”
“她来做什么?”
“说是来找世子的,但眼下去东厢房找姨娘了……”
楚哲提起衣摆飞快上了马车:“速速回南大街。”
云溪苑里,姜欣然没想到郑淑娴会找上门来。
这两日她本在忧心姑父姑母的事,忧心自己与世子如何面对的事,早把世子要退亲一事忘去了踪影,郑淑娴一出现,倒让她霎时振作了起来。
她站在外院的拱门处福了福身:“郑姑娘突然光临,不知是有何要事?”
郑淑娴看上去瘦了,憔悴了,一双单凤眼还略显浮肿,但神情仍似先前那般傲慢:“我是来找楚哥哥的,莫非要先过你这一关不成?”
姜欣然客气一笑,不理会她的嘲讽:“怕是要让郑姑娘失望了,世子上朝未归。”
郑淑娴觑了她一眼,今日她仍是一身简朴的装扮,却也仍难掩一身的美艳与妩媚,郑淑娴忍下心头的嫉意,提脚进了内院:“那我就等他回来,你带我去楚哥哥的房里等吧。”
姜欣然又是微微一笑,“怕又要让郑姑娘失望了,世子的房间,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郑淑娴步子一顿,一脸狐疑地看她,“你也不得入内?”
“实不相瞒,确实如此。”
郑淑娴大舒一口气,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楚哥哥有多宝贝你呢,没成想竟也不过如此,那你就先带我去你住的屋子瞧瞧吧。”
姜欣然表现得落落大方:“请郑姑娘跟奴往这边走。”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院内曲折的游廊,很快到达东厢房外,郑淑娴推门而入,将正在收拾屋子的玉儿吓了一大跳。
她斜了玉儿一眼,压根懒得理会,在屋中踱了一大圈后,面上的神色逐渐温软下来:“楚哥哥从小便喜黑白两色,看了这宅子的里里外外,才知这些年他依然没有变。”
姜欣然没应她,却让玉儿给她倒上了茶水。
郑淑娴在首位上坐下,也没饮那茶水,目光怔怔地落在屋内的支摘窗上,唇边浮起一抹笑意:“我第一次见到楚哥哥,是在一次宫宴上,我六岁,楚哥哥十一岁,那会儿我就觉得,楚哥哥长得真好看呀,像天上掉下来的仙君似的。”
她顿了顿:“那时大人吃席,小孩儿便四处玩闹,我谁也不搭理,偏就紧跟着楚哥哥不放,楚哥哥烦我了,突然指着一处偏殿的支摘窗说,你若是敢从那上面跳下去,我便跟你玩。”
“后来呢?”姜欣然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后来我当真跳了,崴了脚,痛得哇哇大哭。”她脸上的笑更盛了几分:“楚哥哥以为可以借此甩开我,殊不知,我仍是忍痛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对他嚷着‘你要说话算话’,事后父亲大骂了我一场,楚哥哥也因此被侯爷狂揍了一顿,不过当时宫宴上的人皆玩笑说,看这两孩子如此投缘,不如两家结成姻亲算了,只叹那会儿我俩年岁太小,双方大人不过一笑置之。”
姜欣然饮了一口茶水,淡然道:“你俩现在不也订了亲么?”
郑淑娴没理会她,自顾自地说:“一晃十年过去,这十年里,我心里眼里皆只楚哥哥一人,家里偶尔逼我相看旁人,我哪怕以死相抗也绝不妥协;这十年里,我看着楚哥哥如何从一个懵懂少年长成一个英俊男子,看着他三元及第后如何风光无限地跨马游街,更看着他在朝堂如何步步高升成为皇上最倚重的臣子;这十年里,我虽从未走到过楚哥哥身边,但楚哥哥身边也从未有旁的女子出现,只要没有旁的女子,我便深信,楚哥哥早晚都会是我的人。”
她说着突然转头看她,唇边明明带笑,眼中却溋出泪来:“姜欣然,你是最大的一个意外,但你听好了,我郑淑娴是不会认输的,我能在六岁时哪怕崴了脚也紧跟他不放,也能在十年后的今天,哪怕是丢掉性命也要与他在一起。”
“谁稀罕要你的命?”楚哲突然裹着一阵冷风夺门而入,挺拔的身姿挡住门口的大片光亮,俊美的脸上覆着三尺寒冰。
屋内的人皆是一怔,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姜欣然最先反应过来,赶忙起身行礼。
郑淑娴也从官帽椅上站起来,一双眼直勾勾落到楚哲身上:“楚哥哥,你回来了。”
楚哲眉间笼着阴郁,桃花眼里的光黑沉沉的,语气也毫不客气:“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郑淑娴无力一笑,眸中又闪出泪光来:“楚哥哥失去音信的这几日,可把我急坏了。”
“别在这儿废话了,赶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