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婶儿起身给他倒了一杯姜茶:“太爷这样想就对了,人啦,心一宽,身子骨必然健朗,说不定您到时活两百岁都不止呢。”
“那岂不是活成了一只老乌龟?”周为突然打起帘子进屋。
国公爷一听孙子骂他“老乌龟”,气得要死:“你这个牙尖嘴利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说着当即就举起拐杖去霹他。
周为往后一闪身,嘻嘻乱笑:“我今日可是将表哥给您带来了,您竟然还要打我。”
话刚落音,便见楚哲入得屋内,朝着国公爷行了一礼。
老头儿面色一喜,忙收起了拐杖:“子仲来了,快,来坐,李婶儿,快去给子仲泡茶。”
周为不甘心地朝楚哲瞥了瞥嘴:“你看,待遇就是不一样,祖父偏心偏得太现形了。”
楚哲没理会他,也并未去坐,一张俊美的脸庞冷静、沉着,却也看不出丝毫情绪,“外祖父,不孝外孙今日专程过来,是想向您请求一件事。”
“何事你非得站着说,未必坐下了就张不开嘴了?”
楚哲仍是没坐,反而屈膝跪下,以额触地:“不孝外孙今日想去挖母亲的坟,还请外祖父准许。”
国公爷手一缩,差点碰翻了旁边的茶盏:“你……”他忙缓了口气,顿了顿:“为何要如此?”
“母亲确实为柳氏所害,但此事一直被家父及家中祖母所掩盖,当年的证人皆失去踪影,证物也被销毁,要查起来很难,也颇费时间,外孙思虑了几日,只得另辟蹊径,从毒源上来查找证据,若母亲中毒而亡,她的尸骨上一定还会残留毒性,外孙想去开棺。”
屋内的人皆听得头皮一阵发紧,空气沉静了一瞬。
国公爷握了握拳,抖着白须问:“今日不过才大年初三,你竟跟老夫提这等请求。”
楚哲再次将身子俯下去,“是外孙不孝。”
国公爷轻咳了一声,继而抓起案几上的一颗核桃,放进嘴里“嘎嘣”一声咬破了,咬破了也没去吃,重又放到果盒里,用指尖摩挲着,抬眼沉声问他:“这么多年你都等了,此时又正值新年,再加之,侯府那三姑娘也刚出事,诸多事都堵在这一块儿,你何故要这个时候去扰你母亲?”
“家妹出事,乃是因柳氏想谋害我那位妾室,导致家妹误入其母亲布下的陷阱里,丢掉了性命。”
立于一旁的周为听到柳氏要谋害姜欣然,立马不淡定了,挥臂就骂:“当真是个毒妇,怎么见人就害,早知姜姑娘跟着你要受这等罪,就不该……”就不该让他接走她。
国公爷一声断呼:“这是你该操心的事吗?”
周为讨个了没趣,瞥了瞥嘴,不插言了。
国公爷饮了一口姜茶,平静问道:“你决定了……今日去是吧?”
“是。”
国公爷敛住神色,盯着炭盆里莹莹跃动的火光,“老夫就一个请求。”他顿了顿,似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须得找个法师,毕竟是开棺挖骨的事儿,得有人替音音超度超度。”
楚哲又低声应了个“是”。
“如此,老夫便没什么要说的了。”国公爷说完重重地咳了几声,咳得李婶儿连忙又给他满上姜茶。
楚哲目露关切:“外祖父的身子可还安好?”
周为忍不住接下话头:“你又不是不知祖父的性子,向来好逞强,明明一把年纪了,还常将自己当成后生小伙儿呢,大冬天的连炉子也不沾,不受进些寒气才怪,今日倒是病怕了,屋内竟放了个炭炉。”
国公爷用拐杖戳着地砖:“你这臭小子嘴里就没几句好话。”说着又忍不住咳了两声,喝了口姜茶缓了缓:“罢了,罢了,你们去做自己要做的事儿去吧,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想清静清静。”
楚哲与周为二人这才躬身朝老头儿行了一礼,退出了静心阁。
不过一刻钟之后,周为便换上了黑色劲装,随着楚哲出了府。
在国公府门前停着的马车里,丁秋生与毒医卜奈已等侯多时,一行人又去灵山寺请了法师过来,继而往太阳山的方向飞驰而去。
京城里,过年的喜庆仍在,街巷间红灯盏盏佳酿飘香,不时传出小孩儿的欢呼声及炮竹的炸裂声,而在太阳山脚,冷风掠过未融的积雪,一阵阵割向人的皮肉,松江河上的冰层封住流淌的河水,恍如一面巨大的镜子,映出白晃晃的天幕,也映出世界的冷、人心的苦。
楚哲点燃了香烛,再次跪在了母亲的坟前,静静地盯着那立着的墓碑,好似那墓碑就是母亲本人一样,好似他们终于在这一刻,有了母子相通的瞬间。
周为跟着他跪下,磕头作揖,嘴中却念念有词:“姑母,今日晚辈冒昧来挖您的坟,还望您泉下有知能多多体谅,这都是为了将害您的人绳之以法,请求姑母能原谅表哥,原谅侄儿。”说完再次磕了三个响头。
法师已在一旁简单地布了个法台,手里拿着犍槌在“咚咚”地敲着木鱼,一边敲一边开始诵经。
悠扬的诵经声被冷风裹着徐徐飘向松江河,飘向无垠的天空。
跪了好一会儿,楚哲终于站了起来,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铁锹,一锹一锹地挖开坟冢,周为随后也依样而行。
丁秋生与卜奈则在一旁垂首而立,他们不过是外人,民间习俗,不到万不得已,挖坟这样的事外人不得插手,否则会动了坟冢气脉,伤亡者,也伤己身。
一揪又一揪,曾经高高的坟冢在兄弟二人的奋力挖掘下逐渐矮了下去,直到隐隐露出黑色棺椁的一角。
两人略略一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周为看了一眼那棺椁,又看了看楚哲,“你若是……不忍心,剩下的活儿我来干,你去一旁歇着。”
楚哲咬了咬牙:“不必了。”随后挥臂更用力地去挖土。
五岁那年,他亲眼看着众人将母亲放进棺椁,继而一揪一揪地埋进土里,如今他二十一岁,他也要一揪一揪地将母亲亲手从土里挖出来。
五岁的他能面对的事,二十一岁的他,更能有勇气去面对。
不过两刻钟后,棺椁便呈现出整个全貌,法师的诵经声更大了,木鱼声也敲得更响了,旁边的树梢上有一群被惊飞的冬鸟,喳喳地叫着消失在天幕下。
楚哲扔下铁锹,踉跄了一下,往棺椁前靠近了两步。
他形容有些狼狈,黑色皂靴及裤腿上沾满了泥,手臂在微微发颤,面色也有些紧绷。
周为看不下去,伸手将他往后拉,语气不由得狠厉了几分:“我说了你去一旁待着,剩下的事情我来搞定。”
楚哲毫不领情,一把甩开他的手臂,大喝一声:“不用管我。”
周为气咻咻地摇了摇头:“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楚哲无暇理会他,握着拳吸了几口气,继而上前两步,躬身握住棺椁的一角,臂膀狠狠一发力,只听“噗”的一声响,严丝合缝的棺盖被挪开了一条细缝。
周为也上前几步,托住一侧棺盖,与他合力往另一边推。
更大的“噗”的一声响,棺盖四角的棺钉皆被撞开,整块棺盖也迅速地被推向另一侧。
棺椁终于被打开了……
光线泄入,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楚哲稳了稳心神,气息发颤,垂目,缓缓朝里看过去。
薄薄的锦衾之下,曾经温柔而亲切的母亲早已成为一具骸骨,静静地平卧于棺椁之中,许是因中毒的关系,那骸骨还发黑、发臭,看上去丑陋而陌生。
他其实早已忘却了母亲的音容,但仍会记得她身上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记得她柔软而温暖的掌心,那些温暖的记忆与眼前这具丑陋的骸骨好似全然不相干。
他一时有些无措、恍惚,如失了神一般,不知该如何自处。
周为解气地白了他一眼,仍是伸臂一把将他拉开,拉得他一个趔趄,嘴里还不忘数落:“你跟老头儿就一个性子,爱逞能。”说着又朝立于一侧的卜奈扬了扬手:“卜老先生,你过来瞧瞧吧,看究竟是中了何毒。”
卜奈早已掏出试毒针,几步行至棺椁前,往那头骨处探了探,试毒针才挨着头骨的边沿,针尖便霎时变得漆黑。
卜奈面色一怔,“这毒还中得不浅啦。”
周为看着那乌黑的针尖,又看了看卜奈的面色,忍不住发问:“是什么毒?”
卜奈微微蹙眉,没理会他,转而将试毒针再次往骸骨身躯探了探,针尖愈发黑得发紫了,“老朽研毒几十年,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毒。”
一旁的楚哲闻言也扭头看向卜奈。
第74章 毒楼
卜奈用试毒针折腾了好一会儿, 这才朝楚哲抱拳道:“老朽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世子准许。”
“卜老先生但说无妨。”
“令堂所中之毒甚是罕见, 可能并非来自中原, 老朽一时也拿捏不准,可否容许老朽带走令堂两根发丝,待回去后再好好察看与研判, 明日必给世子一个答复。”
楚哲握了握拳:“卜老先生取便是。”
“多谢世子信任。”卜奈说着转身用钳子在头骨处取下两根发丝,装入了随身携带的小匣子里。
随后几人在法师的诵经声中,再次对着棺椁磕头作揖, 继而合棺,掩土, 冬日的冷风里,坟冢重新高高地耸立在了太阳山脚。
周为大大松了口气, 拍了拍手上的泥灰, 将铁锹塞进马车,又将楚哲往马车里拉:“外头太冷了, 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 美美睡一觉, 明日便有结果了。”
楚哲动也未动,转头吩咐丁秋生:“将法师、卜老先生及周公子分别送回去。”
丁秋生忍不住问:“世子不回么?”
楚哲转身往坟冢前走:“我想在这儿再待会儿。”
周为满脸不解:“这大冷天的,你想在这儿吃冷风么?”
楚哲不理他,径直行至母亲的墓碑旁,蹲下身, 轻轻抚摸着碑上的刻字。
周为摇了摇头,转身上了马车, 懒得理他了。
其余人等也跟着上了马车。
丁秋生一甩响鞭, 将马车徐徐驶离了太阳山。
楚哲深深舒了口气, 迎着冷风,屈膝跪在了母亲坟前,一直跪到暮色将至……
怡安院里,姜欣然用完晚膳,一时心里闷得慌,想出去走走,“咱们去楚桃那鸟语林看看,顺便给鸟儿喂喂食。”
玉儿瞄了眼屋外:“天色已不早了,且又开始飘雪,姑娘不如明日去。”
“天黑了打灯笼便是,飘雪了打伞便是,有何去不得的?”
玉儿拗不过主子,只得备了雨伞与灯笼,又给主子披了件斗篷,这才相携着出了门。
鸟语林距怡安院不算远,出了院门,转过两条甬道,便一眼望见了鸟语林的大门。
这偌大的府邸也就楚桃爱鸟,且还防贼一般生怕旁人偷了她的鸟,故尔除了准备鸟食的婆子,平日里没几个人会往这边来。
此时那院内也不见一个人影,主仆二人刚推门而入,数百只鸟儿许是几日没见人的缘故,竟一齐朝着她俩叽叽喳喳起来,那叫声恍如汪洋一般,一阵阵汹涌。
玉儿哪见过这样的阵仗,不由得瞪圆了眼:“平日看着三姑娘咋咋呼呼的,没想到竟养活了这么多张嘴呢。”
“它们许是都饿了。”姜欣然从她手里接过灯笼:“我去喂鸟,你且将鸟笼下这显眼的鸟粪扫一扫。”
“好的姑娘。”
两人忙活了一阵,喂完鸟、打扫完鸟粪,天已经黑严了。
玉儿朝手心哈了口热气:“咱们快回去吧姑娘,待会儿雪更大了。”
姜欣然“嗯”了一声,又环视了一眼夜色中的鸟笼,这才转身往门外走。
才行至大门外的甬道处,冷不丁见柳若施迎面走来,姜欣然一怔,躲不过,也避不开,只得屈身行礼。
柳若施身披一袭黑色斗篷,目露冷光,下巴轻扬。
一旁的钱嬷嬷正为她一手打灯笼,一手打雨伞。
她斜睨了一眼姜欣然,语气嚣张:“怎么,我的桃桃才过世,你便惦记上她这些鸟了?”
姜欣然自上回拒收了她的礼,便再未与她这般单独相对了,想到她对自己的迫害,想到楚桃的枉死,心底不由得涌出一阵嫌恶,说出的话便带上了几分不客气。
“我惦记楚桃的鸟又如何?比之那些惦记别人性命的人,惦记鸟倒显得光明磊落多了。”
柳若施气得握紧了手里的帕子,朝她逼近了两步,微倾着身子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姜姨娘,你须得记住,你能活到现在不过是运气好而已,但一个人的运气不会一直都好,说不定在哪时,你便会踩空,丢了性命。”
姜欣然微微一笑:“我也奉劝侯夫人一句,夜路走多了,难免有遇见鬼的时候,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说完懒得再与她废话,擦过她身侧欲转身离开。
柳若施哪甘心被她这么恶怼,一把揪住她的衣袖,咬牙问:“你什么意思?”
这回轮到姜欣然微倾着身子凑到了她耳边:“侯夫人做下的事莫非连自己也忘记了么?楚桃已被你反噬,接下来便该轮到你自己了。”
柳若施仿佛被人击中了天灵盖,面色霎时灰败,连气息也微微发颤了:“你……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就好好地等着报应吧。”姜欣然说完一把甩开她的手臂,扬长而去。
柳若施身子一软,倚在了钱嬷嬷的身上,攥紧手里的帕子心虚地问:“这个小蹄子……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
钱嬷嬷将灯笼放在地上,伸手扶住主子:“夫人放心,她不过就是一姨娘,翻不了天,再说了,宫里那人已答应两日后与咱们碰头,咱们眼下谁也不怕。”
柳若施气息发颤地握着钱嬷嬷的手:“好,他答应碰头就好,否则,我哪怕是死,也定要将他们咬出来。”
“老奴倒是担心,若侯爷到时在府中,夫人不方便出门。”
柳若施喘了口气:“给他服点安神的药,早点让他睡去便是。”
“也好。”钱嬷嬷低头应声,其实对于以后的事,她心里也是怕的。
风越刮越猛了,雪也越下越大。
主仆二人本也是想来鸟语林喂喂鸟的,毕竟这是楚桃在世时的心爱之事,没成想竟遇到了那姜姨娘,还冷不丁起了口角,喂鸟的兴致便全然没了,只得转头回屋了。
但抬眼看去,前方的路黑茫茫一片,看不到丁点亮光。
次日清晨,卜奈如约由侧门入得侯府,继而被邹伯领着去了书房。
楚哲眼底伏着乌青,面色冷峻:“卜老先生可查出了是何毒?”
“毒箭木之毒。”
楚哲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名字,脸上露出不解。
卜奈解释道:“毒箭木乃一种极其稀少的树,生长在西域,号称毒木之王,非我中原所有,有个别西域人还将其枝叶的汁液涂于箭头上,可见血封喉。”
“此毒从西域流入中原,有哪些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