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您这是干嘛!又是吹冷风又是去接雨的,要是病了,到时可有的姑娘受!”
一支简简单单的玉簪将青丝全部拢起,姜亦棠侧过头,瞥见铜镜中的自己,她今年不过十三,样貌上较曾经要稚嫩许多,那一缕忧愁拢在眉间显得格格不入,她收回手,不敢再去接雨。
青粟不解地看向她:“从昨日起,姑娘就一直坐在这里往东看,姑娘是不是有心事?”
话音甫落,青粟陡然反应过来什么,四周打量了一番,才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
“姑娘,您是不是在看嵩榕院啊?”
姜亦棠骤然变了神色,她没想到会被青粟看出来,刚要不自在地解释什么,就听青粟继续道:
“咱们颂桉苑和嵩榕院离得这么近,姑娘担心也是正常,谁不知道天花可是会传染的!”
姜亦棠哑声,青粟和她所想压根不是同一件事。
她瘪唇趴伏在双手中,整个人都陷入挣扎中,她有心事,但却谁都不能说,只能靠自己想通。
青粟不知她在想什么,她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说完叹了口气。
自家姑娘在府中没有存在感,这种大事也不容姑娘置喙,她们只能听命认命,青粟看了眼时间:
“时辰不早了,奴婢去厨房领晚饭,姑娘可不要再吹冷风了!”
姜亦棠从臂弯中闷闷地应了声。
这颂桉苑偏僻,也就跟着事少清净,杂扫丫鬟冬儿在扫完地后,见姑娘一人待着,就凑过来和姑娘说话:
“姑娘,奴婢听说荣纷院还在闹着呢。”
姜亦棠平时低调,也很少苛责下人,所以冬儿才敢凑过来说话。
冬儿是杂扫丫鬟,平日中不起眼,但平日中和小姐妹聚在一起闲聊八卦,府中各种消息都能知道些许。
荣纷院是老夫人的院子。
姜亦棠知道老夫人为什么闹。
圣上让太子搬入尚书府,理由是姜安於医术高明,换句话说,是让姜安於去照料看顾太子。
但是姜安於是老夫人的幼子,老夫人自来偏疼他,当年姜安於意外双腿受伤不得不从太医院卸职回家,老夫人自那后就恨不得让姜安於日日在她眼皮底下,再不出一点意外才好。
如今让她心心念念的幼子去照顾得了天花的太子,这跟剜老夫人的心也没有区别。
姜亦棠知道,任凭她父亲姜昃旼怎么劝说,老夫人都不肯让姜安於去照顾太子,甚至说出姜昃旼是在逼她去死的话,最终姜昃旼只能无奈妥协。
冬儿习惯了姑娘不说话,她想起什么,话语中带了几分同情:
“听说老爷让秋花去给那位送饭,但今日奴婢听人说,秋花害怕被传染,每次将把食盒放在门口就离开了,根本不敢进去。”
姜亦棠脸色稍变。
她知道,现在的谢玉照根本连床榻都起不来,如果膳食只送到了门口,谢玉照根本拿不到!
姜亦棠最终还是没忍住,她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冬儿看得一愣:
“姑娘,您要去哪儿啊?”
姜亦棠抿唇,低声:“我出去一趟。”
“都快晚饭了,姑娘要不要奴婢跟着您?”
姜亦棠拒绝了冬儿,只说她很快回来,拿过油纸伞,就闯进了雨幕中。
冬儿看着姑娘的背影,跺了跺脚:
“哎呀,姑娘怎么就穿了这么点!”
但姑娘不让她跟,冬儿只能干着急,想了想,去烧了一壶热水,等姑娘回来可以暖暖身子。
姜亦棠其实没有想好要怎么办,在出了颂桉苑时,她只有一个念头。
谢玉照不会被活生生饿死吧?
姜亦棠打了个冷颤。
姜亦棠受罚时被饿过肚子,抓心挠肝的,浑身没有力气,如果被饿死,应该会非常痛苦吧?
她不敢再想,默默地加快了脚步。
雨雾撩绕,姜亦棠又一心赶路,没注意到迎面而来的人,直到双方撞上,姜亦棠顿时向后踉跄了几步,下一刻,一道不满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谁啊?这么不长眼?!”jsg
这道声音入耳,姜亦棠浑身的血液仿佛一刹间冷却。
她恍惚间又回到前世,被强硬地灌入毒药,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五脏六腑被破坏的疼痛,仿佛被火烧,又仿佛被刀割,疼得她浑身打颤。
油纸伞早就被撞落,姜亦棠孤身站在雨中,浑身被淋湿,仿若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
而对面,姜霜鸢被几个婢女围起来嘘寒问暖,确认她没有磕着碰着,才都松了口气。
姜霜鸢推开她们,站出来,等看见姜亦棠时,不满地皱眉:
“姜亦棠,你疯了,乱跑什么?”
她被撞得猝不及防,几滴雨落在了她肩膀上,姜霜鸢翻了个白眼:“你知不知道这是我新到的衣裳,才穿了一日,真晦气。”
等说完,见姜亦棠站着不动,姜霜鸢惊讶。
姜亦棠胆小,以往见到她,别说撞她了,远远地就会躲到一边。
实在避不开,也会很快低头,叫她一声二姐。
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姜霜鸢狐疑,她扫了眼她来时的方向:“姜亦棠,你要去哪儿?”
尚书府不敢亏待太子,虽说府中人都有些贪生怕死,但也怕太子在尚书府中出事担责,特意挑选出一个安静的院落,适合养病,嵩榕院僻远清净,且院落面积不小,风景雅静,旁人挑不出错来。
正因为此处僻静,姜亦棠出现在这里才显得可疑。
姜亦棠垂头,袖中双手紧握,竭力压抑情绪。
婢女风铃见状,伸手推了推姜亦棠:
“三姑娘,我们姑娘问你话呢。”
嫡出一脉都高傲,连带着院中伺候的婢女都高人一等,知道主母和姑娘不喜三姑娘,风铃对姜亦棠的态度自然不会客气。
这一推,让姜亦棠倏然回神,她低垂着头,挤出声音:
“前几日我落了风筝在后门处,今日下雨,我想去寻。”
姜亦棠说的不是假话,她前世这时的确在后门处遗落个风筝,只是那风筝断了线,掉落在槐树上,她踮着脚尖也够不着,只能作罢。
听见这个理由,姜霜鸢当即露出嫌弃的表情。
一个风筝罢了,也值得她亲自跑这一趟?
姜霜鸢半信半疑,回头看了眼嵩榕院的方向,轻哼了声:“最好如此,就怕某些人心比天高,妄想做些不自量力的事情。”
姜亦棠不语。
姜霜鸢厌烦她这幅模样,她低声咒骂:
“果然是那个狐媚子的种,就知道装可怜!”
姜亦棠脑海中陡然闪过姨娘死前惨白的脸庞,最终跌落井中,被捞出来时泡得发白的尸体,她一点点地攥紧了手帕。
风铃见姑娘这般神情,心中咯噔了声,最近府中气氛压抑,这时闹出事端怕是不妥。
风铃忙说:“姑娘,夫人还在等您用膳呢。”
姜霜鸢一顿,反应过来这还是嵩榕院前,她看了眼肩膀上的雨滴,心中烦躁:
“算你走运。”
话落,姜亦棠就被姜霜鸢身边的婢女推开,风铃话中暗含不满:“三姑娘可别挡道了,别耽误了咱们姑娘和夫人用膳的时间。”
姜亦棠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在路边,但姜霜鸢一行人根本不在乎她,小心翼翼地护着姜霜鸢离开。
姜亦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姜霜鸢背影。
刚才,她费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不要露出异样,那可是前世害了她性命的人!
姜亦棠狠狠咬唇,让自己回神。
她忽然意识到,如果她不去救谢玉照,那她这辈子要如何报前世的仇?
只凭她,能拿姜霜鸢和姜昃旼怎么办?
她不仅不能报仇,甚至这辈子只能任由姜霜鸢母女宰割。
姜亦棠低头去捡地上的油纸伞,她浑身湿透,油纸伞早就没用,可她不能把油纸伞扔在这里不管。
日色渐暗,雨幕中,不能去点路边的灯笼,姜亦棠在夜色中靠近嵩榕院。
她想起一件事。
姜霜鸢的院落不在这里,她要去主院陪嫡母用膳,怎么会经过这儿?
看着眼前的嵩榕院的牌匾,姜亦棠记起前世姜霜鸢不忿地说过一句话:“早知我当时就进去了!”
所以,姜霜鸢是来找谢玉照的。
只是她没敢进去。
姜亦棠伸手推开了嵩榕院的门,她进了院子,果然,这里和前世一样,根本没有人肯守在这里。
父亲这几日忙于荣纷院的争吵,嫡母心思也在劝慰二人身上,下面的人贪生怕死,偷偷地阴奉阳违,一时无人关注到这一点。
很荒唐,堂堂一国太子,居然无人过问。
姜亦棠弯腰拎起屋檐下的食盒,脚踝处传来一阵疼,姜亦棠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崴到了脚。
在注意到这一点时,疼痛就开始席卷上来。
也许前世死得惨烈,让姜亦棠这一世格外怕疼,她脸色白了一下,然后强忍着疼,近乎是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门。
谢玉照听见动静,虚弱地抬起头。
他醒来的第二日,这屋中终于有了灯亮,有人拎着食盒越过屏风。
二人四目相对。
谢玉照陡然闭了闭眼。
谢玉照听见来人走近,她放下食盒,无力地跪趴在他床头,抖着手抓住他的衣袖,声音都在发颤:“谢玉照,我救你,你以后护住我,好不好?”
她依旧穿的青色襦裙。
前世姜亦棠来时,不曾这么狼狈,身上也没有伤。
有那么一刹间,谢玉照竟恍惚看见前世女子惨死的模样,自回来后就一直压抑的情绪倏然汹涌而出。
屏风外的烛火一明一暗,谢玉照双眸微闭。
室内寂静半晌,谢玉照才有动作,露出被血脓染脏的衣裳,他轻轻拉上姜亦棠的手,垂眸:
“好。”
第3章
姜亦棠有一瞬间鼻尖发酸,她扭过头去忍住快要汹涌而出的眼泪。
和前世一般,谢玉照轻而易举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前世这时,姜亦棠其实对谢玉照的话半信半疑,她总觉得谢玉照答应得太轻易了,只不过敷衍说辞,并不诚恳,但是后来,谢玉照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答应下来的事从未食言。
他是除了姨娘和青粟外,这世间唯一对她好的人。
可在他后来落难时,她却贪生怕死地抛下他,连去见他一面都不敢。
姜亦棠说不清她对谢玉照是什么情绪,她艰难地压抑住情绪,深呼吸了好久,将食盒中的膳食都端出来,简单的三菜一汤,还有一碗米粥,全部都凉了。
眼前的谢玉照微闭眼,呼吸虚弱,仿佛下一刻就会不省人事。
让姜亦棠看着都觉得害怕,她见惯了谢玉照得体让人人敬重的样子,早就忘记他曾有过这般弱势的时候。
姜亦棠不敢耽误,也不敢给谢玉照吃冷食,她快速地说:
“谢玉照,你别睡啊,我去热粥,很快就回来。”
她看都未看那些菜色一眼,端起米粥放进食盒中,在离开前,她再三叮嘱:“谢玉照,你不要睡,等我回来。”
姜亦棠没有管门口的油纸伞,她跑得很快,这里安静,又有天花的威慑,根本没有人敢靠近。
姜亦棠回到颂桉苑时,青粟和冬儿都惊得睁大了双眼:
“姑娘,您这是干嘛去了!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青粟下意识道:“您又碰到二姑娘了?”
冬儿听见这话,缩了缩头,不敢妄言。
姜亦棠没回答她们的问题,见二人要上前,立刻道:“不要靠近我!”
青粟和冬儿都停了下来,不解地看向她。
姜亦棠将食盒远远地放在地上,哑声道:
“把里面的米粥热了。”
冬儿看着那个食盒,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都在发抖:“姑、姑娘,您去了嵩榕院?”
青粟不敢置信地看向姜亦棠。
姜亦棠没有否认。
青粟急死了,口不择言道:“姑娘,您疯了!”
“那可是——”
她声音戛然而止,又很快上前拉住姜亦棠,不顾姜亦棠的躲闪,语速飞快道:
“奴婢去打热水,姑娘快洗洗,会没事的!”
姜亦棠握住青粟的手,打断她的话:“青粟,去热粥。”
颂桉苑中陡然一静。
冬儿沉默地看着眼前一幕,青粟皱紧了眉头,她都快气哭了:
“姑娘还要去?”
那可是嵩榕院,府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家姑娘是傻子吗,非要凑上去做什么!
姜亦棠沉闷地垂下头。
青粟见不得她这样,她算是陪着姜亦棠长大的,年幼受过宋姨娘的恩情,说句冒犯的话,她一直把姑娘当成亲妹妹看待。
姑娘很少固执一件事。
她会像现在这样,一定有她的理由。
青粟跺了跺脚,妥协道:
“姑娘先去洗漱,换身干净的衣裳,奴婢去热粥。”
姜亦棠这才轻声:“好。”
随即,她看向冬儿,低声吩咐:
“这些时日,你打扫完院子就回房休息,不要靠近寝室。”
冬儿本来还有点迟疑,听见这话,莫名有些羞愧,她忽然说:“姑娘洪福在身,一定不会出事的,奴婢相信姑娘,奴婢会照顾好院子,姑娘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奴婢。”
冬儿年幼时就被卖进了府中,jsg她被分到颂桉苑,日子过得松快清净,姑娘也一直善待她,她不敢去嵩榕院,但替姑娘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还是可以的。
姜亦棠哑声。
冬儿送来热水,姜亦棠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带着热好的粥和干净的锦帛赶去了嵩榕院。
她没让冬儿或者青粟跟着。
她想要替自己赌出一条路,没必要让旁人跟着冒险。
姜亦棠的动作再快,等回到嵩榕院时,天色也早都暗了下来,那根蜡烛也快要燃尽。
姜亦棠重新点亮一根蜡烛。
现在才七月,哪怕落雨也不会觉得冷,甚至有点闷热。
只是谢玉照身染天花,需要门窗紧闭,不仅如此,谢玉照身上还盖着厚重的棉被。
姜亦棠将食盒放下,轻步走近,等看清谢玉照的模样时,颇有不忍地移开视线。
前世这时,姜亦棠此前不曾见过谢玉照,但也听说过谢玉照,他生得仪表堂堂,哪怕再不喜他的人,也都不得不说他生了一张清隽儒雅的脸,引得京城无数女子芳心暗动。
姜亦棠也见过谢玉照痊愈后的模样,他生得很像已故的皇后娘娘,据说当年圣上还是太子时,就对皇后娘娘一见钟情,然后求娶为妻,遥想可知皇后娘娘貌美,亦可想得到谢玉照容貌,他五官深邃,肤色洁白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