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走,巧玲就发现了不对。
三姑娘身边怎么多了个人?
巧玲不着痕迹地朝姑娘身后的人看去,哪怕作婢女装扮,但也看得出她和寻常婢女不同,她恭敬低垂着头,但后背笔直,哪怕宽松的衣裙也遮不住她浑身的利落,许是她看得久了,那婢女抬头朝她看来,目光凌厉,让巧玲一凛,倏然收回视线,不敢再乱看。
她清楚,这个婢女绝不是府中的人,只可能是殿下安排在三姑娘身边的。
巧玲下意识想到那日二姑娘和三姑娘动手的事情,她心有戚戚,希望二姑娘日后不要再犯糊涂,不然可不是磕到碰到这么简单了。
人到姜夫人跟前,姜夫人也噎住,从常乐身上收回视线,艰难道:
“坐下吧。”
姜夫人心中有点恼。
殿下给三丫头身边安排这么一个人,这是在防着谁?
姜夫人压着情绪,压低声交代:“你是和殿下一起进宫的,今日会有很多人对你感兴趣,若是有人找你问话,你不知该怎么回答,就不要回答。”
她示意姜亦棠看向几人,分别介绍道:
“那位是荣凌郡主,你应该认识了她,这位一向和殿下关系不错,该怎么和她相处,你心中该自有打算。”
“在你长姐身边的是当今的丘荣公主,她生母是邱贵妃娘娘,娘娘掌管后宫,她的地位也不是其余公主可比的,见到她,你千万记得敬重。”
最后,姜夫人视线落在被众贵女围住的褚栎秋身上,神情有片刻的复杂。
她一直都知道褚栎秋在京城的名声,但姜夫人不能说是喜欢褚栎秋,毕竟她的长女一直和褚栎秋暗地里不对付,她是个疼女儿的,自然不会很喜欢褚栎秋。
但姜夫人不得不承认,褚栎秋样样都比她府中的这位庶女强,姜夫人也很难理解,殿下连褚栎秋都不感兴趣,居然会看上姜亦棠这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
这等好事若是落在她的谙儿或者霜儿身上,姜夫人也不会这么憋屈。
姜夫人长吁一口气,低声介绍道:
“这位是丞相府的嫡女,褚栎秋。”
她没说京城的那些传言,圣上没有赐婚,二人没有定亲,什么传言都是假的。
只不过姜夫人想到今日老爷的话,还是叮嘱了句:“公主和郡主不会故意刁难你,但这位褚姑娘,你日后见到她小心点。”
姜亦棠一直垂眸,姜夫人说什么,她就应什么。
姜夫人郁闷地喝了一杯果酒,往日姜亦棠低调沉闷,如今性子也没什么改变,在姜夫人看来,这就是个闷葫芦。
该交代的都交代的,姜夫人没再理会姜亦棠,转头和其余诰命说起话来,也不管姜亦棠会不会觉得冷清无聊。
她明知姜亦棠在这个宴会不会有认识的人,但她本就不喜姜亦棠,耐着性子对姜亦棠说那么多已是极限,如今对姜亦棠的不理会,也是姜夫人借此隐晦地宣泄不满。
姜亦棠毫不在意,她偏过头,去看谢玉照。
谢玉照跟前有个人,那人侧对着她,姜亦棠只能看见他端着酒杯,不知在说什么,忽然抬手将酒水一饮而尽,谢玉照只是漠然地看向他。
殿内众人视线若有若无地朝二人打量。
姜亦棠有点担忧。
她认得这个人,他就是当今三皇子,谢玉桓。
也是如今唯一有可能和谢玉照争夺那个位置的人。
就在姜亦棠思绪纷纷时,忽然,谢玉桓转身朝她看来,两人视线对上时,姜亦棠皱了皱眉,移开了视线,却没发现,谢玉桓视线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卫笠看得心中咯噔了一声。
谢玉照忽然抬眼,他说:“继续。”
谢玉桓回神,一时没能理解他在说什么,等他看见谢玉照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酒杯上时,才蓦然反应过来,谢玉照是让他继续喝。
谢玉桓不着痕迹地皱眉。
他这位皇兄性情漠然,对很多事都不在意,不论他做什么,都不曾把他看在眼里。
像今日这样有所回应,倒是少数。
宴会醉酒可不是好事,但谢玉桓想起近日朝堂上对舅舅家的弹劾,他眼眸沉了沉,伸手拿起酒杯,倒了一杯酒。
一饮而尽后,谢玉照依旧看着他。
谢玉桓握紧酒杯,只能继续倒酒,谢玉照没有说停,他连酒壶都不曾放下。
四周人看出不对劲,面面相觑,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一壶酒尽,卫笠眼都不眨地从一旁桌上又拎了一壶过来,三皇子一党的人看得心惊胆战,想要劝阻,但才说了一句:
“殿下——”
谢玉照平静地看过去一眼,那人声音戛然而止,倏然噤声。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只有谢玉桓在不停喝酒,卫笠是个心黑的,他朝后面看了眼,立即有宫人上了酒,新上的酒明显不同,谢玉桓才喝了两杯,身子就轻轻一晃。
在津垣十七年前,圣上偏心,眼中只有太子一人,怕太子无生母被人欺,放任他在朝堂发展势力。
津垣十七年,是谢玉照作为太子时,势力最为鼎盛的一年,无人敢触其锋芒。
而如今,恰是津垣十七年。
等外面传来圣上驾到的声音时,谢玉桓已经不知喝了多少酒,脸色潮红,早就不胜酒力。
宣阳帝进来,只是皱了下眉,无视殿内情形,坐到最上位,他身边的李公公才宣布:
“宴会开始。”
谢玉桓也趁此回了座位。
淑妃和宣阳帝一同进来,见到这幅情景,脸色变了又变,看向谢玉照的视线中却充满忌惮,最终也没敢闹出事端。
一场风波悄无声息地过去,殿内看似热闹,但谁都不敢当作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姜亦棠和谢玉照的位置离得很远,她看了谢玉照一眼又一眼。
她总觉得不安。
很多事情和前世都不一样了。
不安的同时,姜亦棠控制不住有点担心。
她记得很清楚,正是这一年起,圣上意识到,太子的羽翼渐丰,代表了他在朝堂的话语权在变弱,他开始对谢玉照生出忌惮。
谢玉照这么做,不会有事吗?
第29章
姜亦棠愁眉苦脸的, 但没敢让人发现。
殿内只有她一位庶女,而且因她是被谢玉照带进宫的,许多人都在隐晦地观察她, 姜亦棠对这些视线很敏感,她收回看向谢玉照的视线,低垂下头, 安静地吃着面前的糕点。
宫宴上的膳食早就凉了, 还不如糕点好吃。
姜亦棠不敢碰酒水, 她喝过一次, 但她酒量很差,醉酒后仿佛会做一些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谢玉照从不让她在外喝酒。
姜亦棠很听人劝, 尤其是谢玉照的话,打那以后,她就没在外喝过酒。
姜昃旼和姜夫人并排而坐,她和姜谙茯坐在二人身后, 共用一张案桌,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姜谙茯尽收眼底,姜谙茯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褚栎秋,褚栎秋依旧是往日落落大方,笑容娴雅的模样,仿若根本没察觉殿内异样的视线。
姜谙茯几不可察地勾唇。
她和褚栎秋认识十年,对褚栎秋也有几分了解, 她越是若无其事,就代表她心中情绪越汹涌。
姜谙茯心情颇好地朝庶妹推了一道菜过去:
“不要一直吃糕点,尝尝这道醋鱼, 味道不错。”
姜亦棠稍有错愕,没想到姜谙茯会在这时候和她说话, 她轻声:“谢谢长姐。”
她持木箸夹了一块鱼肉,含进口中,很快咽下。
其实她根本没尝到什么味,脑子里一直在想姜谙茯,不论前世还是现在,姜亦棠都知道一点,她的这位长姐是个聪明人。
总归比她聪明。
前世,姜亦棠和谢玉照相识的那两年,在府中的待遇节节攀升,但姜谙茯对待她的态度和姜霜鸢截然不同,姜谙茯好像从未有过什么嫉妒和不满的情绪,甚至在外时,也不介意对她友善点。
她很少会去主动地针对谁,但要说,她没有讨厌的人,姜亦棠知道,不是的。
姜谙茯只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罢了。
在谢玉照被幽禁后,褚栎秋在京城的处境也有些尴尬,她一贯以自己将来会嫁给谢玉照成为太子妃的身份自居,这个传言传了数年,不止褚栎秋当了真,在很多人的心里都当了jsg真,其余皇子不会想娶一位曾心心念念嫁给旁人的女子。
京城势力错综复杂,那时最有可能坐上储君位置的人就是三皇子,按理说,比尚书府门第高的府邸不知有多少,但是最终,三皇子却是请旨赐婚他和姜谙茯。
姜谙茯苦苦经营十数年的名声在这一刻终于起了作用,没有人会觉得她配不上三皇子。
至少比当初谢玉照和姜亦棠的婚事要般配得多。
但这些人私下也难免会嘀咕,尚书府真是好运。
前有庶女攀上太子,后有嫡女成为三皇妃,好事仿佛都被尚书府占了——如果谢玉照最后没有登基的话。
鱼肉被处理得很好,没有细微的刺和腥味,带着淡淡的甜和酸味,姜亦棠将鱼肉咽下去后,还能察觉到口腔中残余的味道,姜亦棠不由得偏头朝姜谙茯看了眼。
她正转头和一位贵女说着话,笑语晏晏。
姜亦棠记得那位贵女是谁,当初在荣凌宴请的聚会上,推搡间导致姜霜鸢落水的那位姑娘,将军府的嫡女陈钰磬。
陈钰磬穿着身红红火火的织锦长裙,她生得不错,长相明艳,很容易夺人眼球,笑起来都带着一股明快劲,和姜谙茯不知在说什么,掩唇笑了几声。
姜亦棠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陈钰磬是个掩不住心思的,她按捺不住朝褚栎秋看去的眼神,让姜亦棠猜到了些许。
褚栎秋出身高,和公主郡主等人的身份又不同,她是有机会更进一步的。
往日她如同众星捧月,和她身份相当的陈钰磬少不得被拿来比较,一来二去的,陈钰磬对褚栎秋自然不会欣喜,厌恶不至于,但如果能见褚栎秋吃瘪,她也乐得看戏。
姜亦棠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只是在想姜谙茯。
府中所有人,她对姜谙茯的情绪是最复杂的,她不得不承认,她曾是仰慕姜谙茯的,甚至一度想要和她学习,成为她那样的人。
后来谢玉照被幽禁,其实姜谙茯也不曾刁难过她,只是态度不再热情,就仿佛她不曾和谢玉照相识的那些年一样,如果让现在的姜亦棠来说,姜谙茯不是对她不再热情,而是眼中不再看得见她。
她临死前才想明白,原来府中和姜昃旼最像的人不是姜硕,而是她的这位长姐。
姜霜鸢是她的亲妹妹,不久前才被陈钰磬推落水,但姜谙茯和陈钰磬的交谈声含笑,好像根本没有这件事一样。
曾经被她忽视的细节一一浮现,姜谙茯温良之外的薄凉也尽数透出。
案桌上摆了草莓,姜亦棠郁闷地咽下一个,草莓有点凉,也终于让姜亦棠回神。
忽然,姜亦棠的肩膀被人碰了碰,她茫然回头。
荣凌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碰了碰她的肩膀,眨眼对她道:
“殿中闷得慌,棠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走走?”
她过来时的动静不小,姜谙茯都不再和陈钰磬说话,而是转过头看向二人,与此同时,她对姜亦棠温柔道:“三妹要是觉得闷,就和郡主出去走走,郡主熟悉宫中,不会让你迷路的。”
陈钰磬探头凑过来,好奇地看了眼姜亦棠,然后她嗔瞪向荣凌:
“郡主怎么不叫我?”
荣凌冲她翻了个白眼:“你年年都来宫中,用得着我带你?她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清楚,这一点你也要和她比?”
两人说话格外自然娴熟,没有半点拘谨,甚至可以说有点不客气。
姜亦棠知道原因,陈钰磬的生母和曲阳王妃是表兄妹,换句说话,这二位沾亲带故的,而且,二人身份相当,一贯交好,算得上是闺中密友,和姜谙茯她们这些应酬上的交情截然不同。
姜谙茯也清楚这一点,在二人斗嘴时,只掩唇轻笑,没有去阻拦插话。
姜亦棠下意识地朝谢玉照方向看了眼,谢玉照正在看她,仿佛猜到发生了什么,冲她轻轻颔首。
荣凌看见二人的互动,心中不停地犯嘀咕。
至于吗?
只是出去转转,她难道会把人拐卖了不成?
两人离得这么远,眼睛还勾勾缠缠的,也不嫌腻歪。
荣凌心中啧了声,但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她几不可察地冲堂哥颔首,将人带了出去。
小姑娘不知道,她今日进宫这一趟,堂哥暗中费了多少心思。
怕她会忐忑,怕她会无聊,也怕有人会欺负她,昨日,堂哥就让卫笠给她带了话,让她在中秋这一日,时刻看着点小姑娘。
荣凌觉得这句话重点是“时刻”二字。
但她和姜亦棠位置离得太远,要真的有人对小姑娘说起闲话来,她根本赶不上阻拦,想来想去,还是把小姑娘放在眼皮底下看着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