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个比方来说,如果领养的孩子跟自己的亲生女儿打了一架,要怎么办?
只批评亲生女儿,女儿觉得不公平,久而久之会觉得父母不爱自己;领养的孩子觉得父母不把他当一家人。
只批评领养的孩子,领养的孩子更会觉得父母讨厌自己,不把自己当家人。女儿则被娇惯,越来越任性。
两个都说或者两个都不说,好像也行。但是次数多了,又会出现许许多多的新问题。
余爱国也赞同妻子的想法:不领养。
不然到时候把孩子带回家了,但是却让孩子不舒心、受委屈了,孩子过得不好,那到时候该怎么办?
他蹲下,看着自己哭得可怜兮兮的女儿,把这些话用更浅显的话语讲给她,他试图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但是等他说完了,却见女儿红着眼眶,问他:“爸,我……我不和他打架,万一要是以后我们打架了,您只教训我一个人,我不哭,也不埋怨您偏心,行不行?”
小孩子还是小孩子,有些道理到底是说不通的,余爱国想。
他坚持自己的观点,说不行,任由女儿哭得再可怜也没松口——他是真的怕自己给了那些孩子希望,等将那些孩子接回家后又在无意识地时候让那些孩子失望。
所以,真的不如一开始就不同意领养。因为他知道,希望和憧憬破灭的时候是不亚于这场地震带给他们的绝望的。
余爱国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身后两三步外跟了一个目光执拗的姑娘。
她也不说话,就是固执地跟在他身后。他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如果他一直不同意,那她就一直跟着。
余爱国没办法啊,他知道女儿跟着自己,也只能任由她跟着。
余悦跟了他一个中午、一个下午。大半天的时间里,她一口饭也没吃,一口水也没喝,走了太久脚都肿了,唇也干得发裂。
余爱国心疼啊。
他去找妻子了,妻子与他身后的女儿久久对视,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他经过两个帐篷中间,听到有人喊了一声“阿秋”。
余爱国寻声看去,看到了一个坐在石头上,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注意到他的目光,小男孩礼貌喊了一声叔叔,随即小男孩看向他身后,对身后的女儿笑了笑,招招手,“阿秋,过来。”
余爱国扭头看向跟了自己大半天一步也不落下的女儿,以为她不会理,但是他却见女儿步伐不稳地一步一步朝小男孩走去了。
“你怎么了?”他听到男孩问。
“我缠着爸爸带我去玩,他不同意。”女儿说。
“坐下说说话吗?”
男孩拍拍自己身旁地上铺着的床单。
“好。”
女儿笑着应了。
只着一段对话,余爱国就知道,女儿想带回家的孩子是这个好看的男孩。
他也不会怀疑是男孩主动提起要跟着女儿回家的,因为只一眼他就知道男孩不会这么做。
孩子是个好孩子,可惜啊……
余爱国遗憾地想。
他又看了一眼坐在男孩身边十分乖巧的女儿,发现女儿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盒牛奶。
而女儿对面的男孩则对她说:“快喝吧。”
余爱国眼睛酸了酸,迈着步子大步离开了。
到了半夜的时候,余爱国不放心女儿,又出来看。
到了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女儿舒舒服服地睡在铺着的床单上,占了一大半的地方,而她脚下,蜷缩着一个男孩,他只占了一点点地方。
连那条毯子都是全部裹在女儿身上的。
余爱国再次大步离开了,只不过没多长时间,他带着妻子一块儿过来了。
两人轻轻走到两个孩子身旁,看着两个孩子,长久地沉默,又默默地离开。
天亮的时候,余悦是被一阵十分嘈杂的声音吵醒的。
她睡眼朦胧间,看到了一大群神色激动的人,年长的老人、年纪不大的中年人,全都是大人。
甚至有人一到这里,就抱着一些孩子泪流满面。
“这是他们的爸爸妈妈?”
她问。
“不是,但也许会是他们的新爸爸妈妈。”
魏棋说。
听了这话,余悦立马翻身起来,跑了出去,她要找她的爸妈。
这会儿余爱国正在给志愿者帮忙,余悦见了他的人,立马扑到了他怀里:“爸,咱们能不能带他回家啊……”
她怕来的这些人跟她抢,
他会和别人回家。
“阿秋……”
余爱国刚叫了她的名字,她就哽咽保证:“我保证我会听你和妈妈的话,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周末不吵着出去玩,也不和他打架,我会对他好,把他当成哥哥一样……真的,我会对他很好很好的……”
“阿秋,我知道你会对他很好很好的,那你能让爸爸妈妈见一见他吗?问问他想不想跟咱们回家。”
“爸!您…您同意了吗?!”
余悦脸上还挂着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余爱国揉揉她的脑袋:“我们得问问人家愿不愿意跟我们走。”
听明白他的意思,余悦也不想他为什么改变主意了,二话不说立马拽着他往帐篷那里走。
生怕晚了一步,他就被别人抢走了似的。
魏棋看到她过来了,带着她的爸爸。
他站起来,仰头看着面前的男人,叫了一声叔叔。
余爱国走过去拍拍他的肩,用和善的目光看着他:“孩子,叔叔就跟你直说了。阿秋想带你回家,我和你阿姨商量了一下,也同意了,现在叔叔来,就是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跟叔叔阿姨回家?”
少年仰着头,听着男人的话,身子都在颤抖,他看了一旁的姑娘,发现姑娘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比星星还要亮。
“快说愿意啊!”
她笑着,用口型催促他。
魏棋回以她一笑,张了张嘴,在余悦和余爱国都要为家里多了一个人而高兴时,少年闭上了眼睛,嗓音颤抖:“谢谢叔叔阿姨……我……我不愿意……”
他甚至不敢睁眼,因为他怕自己会一口答应下来,更怕的……还是看到她失落失望的目光
。
余爱国也有些不可思议,他忙补充:“孩子,你到了我们家我跟你阿姨都会把你当成亲生儿子看待的,你不要怕……”
魏棋听着男人真诚的声音,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溢满了眼泪,连眼前都被泪水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攥紧了拳头,任由自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语气哽咽。
却又缓缓在脸上撑起一个笑,看着面前的人:“叔叔,真的很谢谢您愿意带我回家。但是我不能跟您离开,因为我虽然没有爸爸妈妈了,但是我还有一个一岁的弟弟。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我真的……真的不能和他分开。所以,真的谢谢您和阿姨还有……阿秋,只是,我真的要辜负你们的好意了……”
余爱国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但是他和妻子熬着一夜没睡,也只是勉强说服了自己领养一个孩子而已。
也只能领养一个孩子而已。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眶也有些红。
望着面前的男孩,余爱国没忍住,上前抱了抱他,“孩子,叔叔阿姨对不起你啊……”
这个拥抱带着十足的安全感、鼓励、疼惜种种情绪,十一岁的少年放任自己在这个陌生却又温暖的怀抱里失声痛哭了一场。
要知道,他也只是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孩子啊……
会害怕、会忐忑、会不安、会难过……
哭过一场后,魏棋从余爱国怀里出来,红肿着眼睛,重新扬起唇:“真的很感谢您和阿姨,但是很抱歉,我要辜负你们的好意了,希望叔叔阿姨不要难过,也不要担心我,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好,好,好……”
余爱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后,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路过女儿的时候他去牵女儿的手,却被女儿躲开。
他低头去看女儿的脸,却看到了一脸泪痕,和哭得隐隐颤抖的肩膀。
余爱国叹着气离开了。
这里只剩下了垂着头,像做错了事情一样的少年和压抑着哭声,闷声哭泣的少女。
魏棋知道她在不远处,知道她在看着他,知道她在哭。
可他……不敢抬头。
怕抬头看到她后,他就会忍不住后悔;怕她……怕她哭;怕她……怕她失望。
“阿秋,你……你……重新找一个哥哥,把他带回家,好不好?”
少年咬破了自己的舌头,说话间察觉到了自己的满嘴血\腥气——他用这样的方式来压制自己的哭腔和哽咽。
他却始终低着头,始终不敢抬头去看她。
第46章 岭南回忆篇【5】
“阿秋, 你……你……重新找一个哥哥,把他带回家, 好不好?”少年说话的时候, 始终没有抬头。
“不好。”
她哽咽着留下这两个字。
十岁的余悦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她做了这么多努力,好不容易让父母答应她把带他回家了, 他却不跟她回去。
明明她看得出来, 他也是想跟她回家的啊。
她哭着跑远了,留下来的少年一直僵着的背骤然一松, 整个人就像没有了活气。
这一早上, 经国家的宣传和鼓励,三四十个来自全国各地想要领养孩子的家庭来到了这里。仅仅一个早上过去,已经有十多个孩子被确定领养, 只差办手续了。
余悦赌气缩在一方,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孩子被新的爸爸妈妈带走。她不明白, 魏棋为什么不能跟这些孩子一样跟她回家?
十岁的她太执拗, 有些生气了, 决定再也不理那个让她失望的少年。
但是在她气冲冲做完决定没多久,一对稍微年轻一点的夫妇从她面前经过。
那个漂亮的阿姨问:“你有想带回家的孩子吗?”
她身边帅气的叔叔说:“有一个。你见过帐篷那里坐着的那个小男孩吗?他看起来很稳重, 很懂事, 我对他印象挺好的, 要不咱们去看看?再了解了解, 然后问问孩子愿不愿意跟咱们回家。”
余悦顾不上生气了。
她立马站了起来, 抢先一步跑了,跑在了那对夫妇前面。
但是她没有去找魏棋, 而是悄悄躲在了帐篷后面,确保那对夫妇和魏棋他们不会看到她。
十岁的余悦想:要是他答应跟别人回家, 她就要把他抢过来。
可事实上,她看到少年以和拒绝她一样的理由拒绝了那对夫妻。
只不过那对夫妻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视了一眼,在他拒绝后又多问了一句:“那你可以让我们见一见你弟弟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可以带你们俩一起回家的。”
余悦怕他答应,已经快要忍不住冲出去了,但在她打算冲过去挡在他身前的时候,她听到少年哽咽着说:“谢谢叔叔阿姨,但是……但是我弟弟受了很重的伤,医生说他以后都不能走路了,还是…该是…不给您添麻烦了,真的,真的很感谢您。”
夫妇两人闻言,短暂地怔愣一瞬,似乎是没想到少年这么坦诚。怔愣过后,他们面上带上了为难和歉意:“抱歉啊孩子,希望你和弟弟一切都好。”
他们携手离开了。
缩在角落的余悦却没动。
她看到少年在夫妇离开后平静地坐回了原位,似乎是因为对一切都有所预料,所以也不觉得失望。
可是她却知道,他很难过。
她决定不生气了。
在少年的目光静静地落在远方时,他的身旁突然多了一个影子。
姑娘纤细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了他身旁。同昨天她无声地跟在他身后、又无声地陪着他一起在废墟里刨土一样。
魏棋的睫毛颤了颤,不敢往身边看。
“你可不可以跟着我回家,让弟弟跟着别人回家?你知道弟弟在哪里,想去看他的时候我们会陪着你去看他的。”她还是不甘心,就是想让他跟她一起回家。
少年的眼睛变得湿润,睫毛轻轻颤动,“阿秋,我一定要和弟弟在一起的,我……只有他了。”
“那如果我想带你和你弟弟一起回家呢?”
少年将脸埋在了胳膊里,忍着哽咽,故作坚强:“阿秋,我们去福利院也许会更好的。”
救出弟弟和妈妈的那一天,他就站在一旁,看到了满身是血、失去呼吸的妈妈,也看到了脸色青紫奄奄一息,已经不会哭、不能动的弟弟。
妈妈被和其他不在的人一起安葬了,弟弟被医生送去了医院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