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
以为会听到她的劝阻,出乎意料地,她只是叹了一声,听起来有些无奈,随后她说:“那你去吧。”
魏棋惊讶地再看向她,却见她狡黠一笑:“大不了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到哪里。”
她很聪明,知道他不会带着她冒险。
魏棋对上少女的笑,轻轻说:“那我不去了。”
余悦满意了,今天白天提心吊胆担心了他一天,又忙忙碌碌了一天,现在放松下来后,她困了,打了个哈切,眼睛有些睁不开了。
“你睡吧。”
魏棋看她艰难忍困的模样,不住开口。
“那你会在我睡不着的时候偷偷溜走吗?”她都困成这个样子了,还不忘问他索要承诺。
“不会。”
魏棋避开她睡眼朦胧的视线。
“说话算话……”
没几分钟,身旁传来绵长规律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魏棋望着她蜷缩成一团、难受的睡着的身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单腿蹦到帐篷里,拿了一个很薄的床单。
有她扶着时他费的力气小,走得相对来说快一点。现在他一个人,顾及着伤口,等一来一回竟也有十分钟了。
等魏棋忍着疼抱着床单再蹦回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躺在了一个铺在地上的毯子上。
睡得香甜。
魏棋又坐下,小心翼翼地把床单盖在了她身上。
再抬头时,他对上了离角落最近的那个少年温和的笑。
魏棋收回了目光,将平静的目光落在了睡着了,对一切都毫无所知的少女恬静美好的面庞上。
他想,她太好了。
所以大家都忍不住对她好。
后来,他也困了,缩在她身旁一角,慢慢合上了眼。
这是几天以来魏棋睡得最沉的一晚。梦里不是地震时的恐慌,也不是震后的绝望,而是这几天白天他连想都不敢想的美好过往。
地震的前一天,是他的生日。父母抱着刚刚一周岁的弟弟给他过生日,父亲笑着揉他的脑袋,说他又长大了一岁;母亲则是抱了抱他,温柔地说希望他平安顺遂,好好长大。弟弟呢?弟弟则拽着他的手指头,扑腾着要他抱……
魏棋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感受到眼睛难受,他用胳膊去蹭,蹭到了一脸泪水。
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废墟,又看了一眼身旁熟睡的姑娘,悄悄地起身,艰难地蹦着离开了。
前几天走半个小时的路程今天他蹦了一个小时。
到了熟悉的那片废墟前,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废墟里,用裹成粽子的手去挖那片废墟,一双眼睛里带着执拗。
突然,身旁多了一抹粉色身影。
她跪到他身旁,也不看他,也不说话,就跟着他一起用手挖起来。
魏棋怔怔望着她,“你怎么来了?”
十岁的姑娘不高兴地看他一眼,语气冷淡:“骗人的人别跟我说话。我想来就来,想挖就挖,你管的着嘛?”
她收回了视线,一双白嫩的手继续在废墟里刨着,没到一分钟,那双手就被碎石划伤了。
云静风止。
十一岁的少年哭了,哭得很大声,悲伤满得像是要溢出来,泪水成河。
他哭了多久,余悦就静静陪了他多久。
过了很久,天亮了,他终于不哭了。
他伸出那只裹得像粽子的手,用刚刚哭过的眼睛看着她:“咱们回去吧,以后……我不来了。”
余悦把手递过去,搀着他起身。
两道小小的影子,在初升的太阳里,一点一点缩短,却不是来时的一前一后,而是肩并着肩。
回到帐篷附近时,恰好是分发早餐的时候。余悦将人搀扶着坐在了原位置,自己便又跟昨天一样,跑去当志愿者了。
魏棋的那份早餐是她最后分发的,她走过来的时候拿了两份早餐,一份给他,一份是自己的。
“你的手是因为跟今天一样才受伤的吗?”两人安静地吃着东西时,她突然出声。
魏棋知道,她指的是他用手刨土。
“嗯,我想……找到我爸爸。”
他知道他的爸爸不在了,他只是想找到他,见他最后一面,然后把他和妈妈葬在一起。
“我猜他一定变成了星星,在晚上的时候会偷偷看着你。”这句话也是余悦在电视上看到的,现在她借这句话来安慰他。
“谢谢……”
少年认真看她一眼。
余悦摆摆手,继续吃着东西。
仅仅一天而已,她来时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变得一团糟,干干净净的脸上也带了灰,粉色的裙子更是因为被划了几条口子、沾染上了泥土,变得破破旧旧。
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漂亮,魏棋想。
他看着她大口大口吃东西的模样,然后又偷偷移开了目光。
这一个白天,她除了帮忙外,就和他坐在这个角落里,偶尔说说话,偶尔一句话也不说。
到了晚上,有几个人来了帐篷这边。他们在帐篷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慰问了好多个孩子,然后又聚在一起说了半天,过了很久才离开。
“他们好像不是志愿者。”
余悦望着他们离开的身影说。
魏棋:“是领导。”
“你怎么知道?”余悦诧异。
魏棋:“在电视里见过。”
余悦长长咦一声,十分惊讶,她看一眼身旁的少年的侧脸,凑过去问:“那你觉得他们来干什么?”
“可能是在想要怎么安排我们吧。”
魏棋说完,自己先愣住。因为他才意识到,他把身旁的少女跟他当成了一类人。
事实上,她跟他完全不一样。
她不属于这里,来这里也只是为了帮忙,等帮完忙她就会离开,她有爸爸妈妈,她的家不在这里……
魏棋的情绪突然低落,余悦察觉到了,但她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摇头。
这一晚就这么过去了。
她仍睡在那个铺在地上的毯子上,魏棋蜷缩在她身旁。
只不过这次,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没有偷偷离开,而是坐在一旁,偶尔出神地看看远方,偶尔静静地看向少女恬静熟睡的面庞。
第二天早上余悦正在帮志愿者拿东西,就看到昨天晚上来这里转了一圈的人又过来了。
这次他们进了帐篷里,她想起魏棋说的话,小巧纤细的身影跟了过去。
他们注意到她了,并且从志愿者口中知道她为什么在这里,其中一个和善的老头把她叫到身旁,慈祥地跟她说话,问了她几个问题。
后来他拍了拍她的脑袋,松开了她,几个人又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见他们不在意她的存在,余悦就光明正大留在了那里。
她听他们中间有人说:“现在留在这里的孩子都是父母已经不在了或者还没有找到的。”
有人说:“把孩子们一直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还是得尽快想到解决办法。”
有人说:“要不把他们组织起来,一起先送到隔壁市的福利院?”
有人说:“也可以鼓励有意向领养孩子的家庭领养,然后把剩下的孩子一起送到专门成立的福利院,国家供他们生活、供他们读书到成年。”
……
一群人还围在一起激烈讨论的时候,余悦跑出去了。
她边哭边跑,跑到那个角落,停在少年面前。
“怎么了?”
魏棋问,目光里掩饰不住担忧。
姑娘通红着眼眶,泪水直掉,抽抽噎噎地出声:“你……你可以跟我……跟我回家吗?”
少年的身子静住,呆愣愣地看向她,也不知道说话了。
“你……你能不能……能不能跟我回家啊……”
她又重复了一遍,泪水更加汹涌,语气更加哽咽,那双清澈悲伤的眼就那么满含期待的看着他。
少年张张唇,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想起她一把塞到他嘴里的糖、偷偷藏起来给他的吃的、扶着他一步一步坚定往前走的动作、跪坐在他身旁陪他一起刨着废墟的身影……
她那么好,现在她问他可不可以跟她一起回家……怎么可能不想答应呢?
跟她回家的话,他会有一个新的家庭,有新的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她这么好的妹妹。他不用担心自己没地方去,没东西吃,不用担心自己没学上,没人管……
怎么可能不想去啊。
十一岁的少年深切知道,他的内心是想跟她走的。
可……可他动了动唇,却说不出话啊。
第45章 岭南回忆篇【4】
清甜的风和温暖的阳光下, 余悦没有机会听到他的回答。
因为在魏棋迟迟发不出声的时间里,李云霞过来了, 同她一起过来的还有余悦快一周都没有见到的余爱国。
“阿秋。”
听到熟悉的声音, 余悦飞快转身,边哭边跑进了余爱国的怀抱里:“爸……”
余爱国轻轻揽着她,疲惫的面容上带着欣慰的笑:“我们阿秋真厉害。”
一旁的李云霞笑着看向父女二人, 面容虽也是遮不住的疲惫, 但是目光却是极其温柔的。
他们身后的魏棋紧紧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目光里带着说不出的羡慕, 还有难以形容的酸涩。
李云霞察觉到了, 伸手不动声色地拽了拽父女二人,对远处的少年露出一个和善安抚的笑,随即拉着两人离开了。
他们走远了些, 避开了帐篷附近的一群孩子。
父女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着对方的情况,李云霞偶尔补充一句。
等到差不多都了解完了, 知道对方都没事时, 他们准备回帐篷附近了, 这时,余悦扭捏地喊了一声:“爸……妈……”
“怎么了?”
“今天的时候来了一群领导, 我听到他们说要计划把这里的孩子送到专门的福利院去。”
“这是好事啊, 对这些孩子来说至少不用流离失所、不用担心吃饭、读书问题了。”余爱国说。
“他们……他们还说, 要鼓励想领养孩子的家庭来领养这些孩子……”余悦说话间, 已经有些紧张了。
余爱国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还以为她是担心什么,正要问出来, 就见妻子面上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阿秋,你别想一套是一套。”
余悦有些委屈, 但她也知道自己近来的念头太疯狂了,她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一想到那个带着伤在偌大的废墟里拼命找爸爸的少年,她又不忍心,干脆眼睛一闭,颇有一种豁出去的意思:“可是国家都在鼓励大家领养这些孩子啊,我们家就只有我一个孩子……您和我爸不也经常说只有我一个太孤单了,要是有个弟弟或者妹妹能陪我就更好了嘛……”
“余悦!”
李云霞喊了她的大名。
“你还小,不要想到什么就非要做什么。你以为领养一个孩子是想领养就能领养的吗?是很容易的吗?”
“那您跟我说哪里有困难,咱们一起解决啊……”余悦往余爱国身后躲了躲,带着哭腔。
李云霞闭闭眼,长出一口气,到底是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便用余光示意自己老公,她自己则快步离开了。
她走后,余悦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自己父亲:“爸……我是不是……是不是惹妈妈生气了?”
余爱国望向自己的女儿,叹了一口气,再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你妈妈不是再生你的气,她就是在替这些孩子难过,也是在无奈。”
“那……那我们为什么不能领养一个啊……明明你和妈妈也很担心他们的……”
余爱国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解释。
她才十岁,想得自然也很简单。总觉得领养一个孩子回家只用让他住在家里,和他们一起吃饭,和她一起上学就好了。
可他们是大人,大人想得当然更要复杂。他们得想那孩子愿不愿意跟他们回家、愿不愿意接纳他们、能不能融入他们、一家人磨合不了怎么办、孩子的身体是否健康、孩子的心情和精神好不好、他们供不供得起两个孩子上学和生活、要以什么样的方式跟孩子相处……一系列问题。
当然,余爱国知道,妻子和他一样,最在意的问题还是:他们能不能从一始终的对那个孩子好。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更何况他们不是没有孩子,他们还有自己的亲生女儿。
一个家庭里两个孩子都是自己的亲生孩子,父母也无法保证完全一碗水端平,大事小事上难免会有疏漏,总会让一个孩子受委屈。
更别提如果家里本身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再从外面领养了一个孩子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