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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第四天,云江政府着重报道了这次事件,而在这场事故中,三次冲进火海,用自己的命救了两条生命的魏棋被授予了烈士称号。
各种媒体、博主、路人也争相跟风,现在网上提起魏棋,都是对他的惋惜、赞美和敬仰。
他们好像不记得了,就在魏棋冲进火场救人的那一秒,网上对他的网暴还没有完全停歇。他们好像不记得了,现在那个在网上被他们反复提及、赞叹纷纷的青年在不久之前还在他们肆意造谣、大肆辱骂、恶毒诅咒。
他们做过的恶,他们都选择性忘记了,然后等人不在了,他们又开始假惺惺地怀念他。
迟了。
太迟了。
那个被网暴杀死了灵魂的人啊,他到死,都没有等到天亮都没有等到真相大白啊。
现在他死了,他们说错了,说那是假的。
可笑吗?太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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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云江的每个地方之间的丧葬习俗多少会有差异,但在有所差异的同时,大家又在其他地方默契地保持着相似和统一:如果一个人死了,那他生前所留下的东西必须尽数被火化,否则就会被视为不吉利,视为晦气,而留下这些东西的人,会被视为不吉利的人。
余悦是土生土长的云江人,她比谁都要清楚相似这样的习俗,但魏棋留下的东西被她尽数存了下来。
——她不愿意相信魏棋不在了,她总觉得魏棋一定好好地生活在其他地方,只是没有告诉她也没有告诉别人——他们都以为他死了,其实他还活着。
可这样的希冀总在看到魏平安时就会被狠狠打碎——她是知道的,知道魏棋有多在乎这个弟弟,知道魏棋不要谁都不会不要他的弟弟的。
所以……所以魏棋是真的不在了,她连骗骗自己都不能。
不管是父母还是朋友,他们都怕她受打击、怕她崩溃,可她平静地说自己没事。
魏棋的死亡证明是她去开的,户口的注销也是她去办的,杨登不放心,便一直陪在她身边,跟着她跑。
从魏棋死后第二天到办注销户口这天,余悦再没哭,也很少说话,整个人看着虽然像失了魂的木偶,但又很冷静、很理智。
至少杨登看起来觉得她是这样的。
可是办完户口注销这一天刚从政府的大楼出来,两人沉默着、并肩往外走的时候,余悦拿着那张被剪去一角的身份证,还有那张死亡证明,看着看着就从他身边倒了下去。
幸好他及时接住她才不至于头部朝地,但也狠狠摔了一跤,可她闭着眼没有丝毫反应。
这一瞬杨登才知道,他以为的余悦的冷静有多可笑。
她都是装的,她都是强撑的。
她啊,她没死,可她没了半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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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悦再醒来的时候是满眼刺目的白和刺鼻的消毒水味。
她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然后过了一会儿,眼泪就顺着她的眼角源源不断地往下落。
她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发出。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又关上,有人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她的病床前。
她毫无反应,脑袋下雪白的枕头已经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阿秋。”
床边的李云霞轻轻叫一声。
这句话就像打开了余悦的开关,她从平躺改为侧躺着,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用手捂着脸,嚎啕大哭。
“妈妈……我想……我想和他有以后的…我真的……真的想和他有以后的………”
他说过,说他22岁了,让她再等等他。可是他死在了22岁这一年。
她等不到他了啊。
魏棋是骗子。
魏棋……是她最爱的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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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余悦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挂了三天的吊瓶,这三天里,她把所有人都见了一遍。
他们不敢在她面前提及任何有关魏棋的字,也不知道要如何宽慰她。他们怕她想不开,做什么傻事,拐着弯劝她。
哪怕她再三保证说自己一定不会有事,但他们也不信,让她一个人待在病房里都不敢,时时刻刻都要有个人陪在她身边。
第三天下午的时候,李云霞和余爱国去办出院手续,原本是万鲤陪在余悦身边的,但万鲤的电话突然响起,她拿着手机去了门口。
三天来病房里第一次只剩下余悦一个人,周围很安静,安静到令她窒息。
她难受地转了个身,然后突然看到了玻璃上透过的斑驳的光影,还有被风吹得轻轻飘动的窗帘。
她看得入了迷,第一次感觉到了放松,然后她不自觉地从床上起身,光着脚走到窗户前,一把拉开了窗帘。这下,阳光毫无保留地斜射进窗户,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她闭上了眼睛。
慢慢地适应了刺眼的光线后,她尝试着睁开眼睛。
她所在的病房在五楼,窗户正对着医院的院子,低头看下去,能看到院子里小小一个的人,还有一棵粗壮但因为在冬天所以变得光秃秃的大树。
一声小孩的哭闹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哭闹的小孩被大人耐心地哄好,等大人抱着小孩儿走了,她又平静地收回视线,没有聚焦的目光不知道落在了哪儿。
看着看着,她突然睁大了眼睛,平静无波的表情逐渐变得不可置信,然后又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整个人身上都透露出一种显而易见的焦躁和激动。
她站在窗后,拼命向楼下某个地方挥着手。
可是下一秒,她的神情突然变得恐慌、害怕,慌乱。她哭着双手扶住窗沿,整个人慌慌张张但毫不犹豫地就想从五楼的窗户里冲出去、冲下去。
就在她一条腿架上了窗户、大半个身子都要越出窗户的那一秒,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余悦姐姐!”
然后她整个人被一条胳膊拼命用力地从窗户上拖下来,摔在了地上。
病房里来了谁她不管,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声和说话声她也没去听。她只是慌乱急切的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人不顾一切地往窗户那走。
他们以为她要跳窗,死死拖着她不让她动。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了起来,用尽全力去推搡他们拽住她的手。
“我就看一眼!我就看一眼!”
“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我不跳楼!我就看一眼…放开我……放开我啊………”
在她发了疯似的哭喊和推搡中,她如愿了,如愿地站在了窗前。
可任由她再怎么仔细地往楼下看,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什么也没有了。
她跌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源源不断地泪水一滴一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落,落在地上,滴滴回响。
她冰凉的身体被一双颤抖的手抱住。
她听到有人哭着说,“余悦姐姐,你好好的好不好……我只有……只有你了……”
她说好。
她一边哭着,一边说好。
过了很久,病房里只剩下她和李云霞的时候,李云霞轻轻把她搂进怀里。
余悦僵着身子,任由自己的母亲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
一阵风从窗户里吹进病房的时候,她突然说:“妈,我好像病了。”
刚刚她推开窗户,在五楼窗户底下的那棵大树下恍惚看到了魏棋的身影。他温柔地看着她,她听到他喊了一声“兑兑”,她冲他招手,他却转身要走,她怕了,她想要从窗户那儿跳下去找他,可是那个身影却轻轻笑着冲她摇头。
于是她知道自己病了。
她病了,需要看医生。
大三这一年,余悦因为心理和精神状态不太好,办了休学。这期间,余爱国和李云霞收养了魏平安。
把魏平安带回家后,她把跟魏棋有关的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了起来,装在一个很大的箱子里封存了起来——除了他的几本日记和他的手机。
她是知道他的手机密码的,所以她很容易就给手机解了锁。
一场网暴过后,魏棋手机上所剩下的东西寥寥无几,可这寥寥无几的东西里,绝大多数都与她有关。
他给她存的所有备注都是“a西柚兑兑”。
他的收藏夹里全都是她发过来的语音。
他的闹钟铃声是她唱的磕磕绊绊的那首《我们俩》。
他的相册里全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拍她的照片还有他们为数不多的合照。
他的备忘录里记满了与她相关的琐碎的小事。
她看到这些的时候还能死撑着不哭,但等她看到他发的那条仅他可见的朋友圈时,她再也忍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哭着。
那是她和魏棋陪着姚佳和程野望去试婚纱的那天。那天晚上试完婚纱回来,他发了一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
朋友圈带了两张照片,一张是被他久久注视过那件婚纱,还有一张是那天她穿着白色碎花裙的背影。
他说:我想给最漂亮的余悦买最漂亮的婚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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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日记和手机她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想他了就看一看,想他了就用他的手机给她自己发个消息,或者把他们的聊天记录反反复复地看。
有一次杨登几人的微信运动公众号里,显示“魏棋夺得04月04日排行榜冠军”,他们很不敢置信,但又抱着一点渺小的希望给那个沉寂了很久的号发消息。
结果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对话框安安静静,而最后是余悦用她的号跟他们说,是她在登陆魏棋的微信。
——她甚至不想用魏棋的号跟他们解释一句,说:【我是余悦】
——她不愿意打破自己营造出来的,魏棋还在的假象。
只是没有回应的日子太长了,开始时她还能骗骗自己,可是越过越久后,她骗不下去了。
于是到了最后,聊天记录、照片和回忆成为了她怀念他的唯一方式。
她平静地接受了他不在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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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棋不在的半年后,余悦去永安巷找万鲤,三岁半多的万琪小朋友软软糯糯地喊她姨姨,她抱着万琪时,突然看到了小姑娘脖子上用红绳穿着的平安扣。
红色的绳子勾起了她的记忆,她突然想起了有一年冬天和魏棋一起带魏平安去长乐园玩的时候。
想起来后那天她匆匆忙忙从万鲤那儿赶回家,在封存着魏棋的东西的箱子里来回翻找。
她找到了。
她找到了那天在长乐园里,她送给魏棋的刻着“魏棋诸事皆宜”六个字的手串。
将手串握在手里,她想起那年冬天,有人温柔地将从僧人手中100块钱买来的能保人平安顺遂、喜乐无虞的手串给她带在了手腕上。然后一字一句满是郑重地告诉她:
“余悦,你一定要多喜乐,长安宁,顺遂平安,无灾无恙,得偿所愿。”
她捂着脸,死死握住手串失声痛哭。
也许,也许这个手串真的能保人平安呢?如果那天……如果那天,她没有觉得那个灰袍僧人在骗人,然后买了一串可以保平安的手串,郑重跟魏棋说了一句祝他平安呢?
那他……那他是不是会好好的了啊。
这一天后,那个口口声声说着人死之后皮肉归土,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不信神佛的姑娘开始求神拜佛了。
她跑遍整个云江大大小小的寺庙,只为了给一个叫魏棋的人祈福。
五千一百七十六个字的金刚经她诵读了千百遍,闭上眼睛也能一字不落的背下来。
她说她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她只希望佛祖保佑她的魏棋下辈子能永远生活在爱里,被温暖又汹涌的爱意包围,平安健康顺遂开心地过完自己美满无忧的一生。
春去秋来,冬走夏往。
提起从前,她弯着唇,眼里带着怀念,可惜啊,故事的最后是没有故事。
和心爱的姑娘重逢的第三年,一场网暴杀死了他的灵魂,一场大火烧死了他的躯体。
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死于一场最可笑的荒唐,于二十二岁这年长眠于冬。
自此,
那个人,成了再也见不到的人。
那一面,成了最后一面。
那匆匆一别,成了永别。
第91章 落日来临91
余悦休学休了将近一年, 因为休学时间太长,所以复学的时候她要跟比自己低一届的学弟学妹们成为同一届, 从大三重新念起, 而姜悸她们,则成了她的直系学姐。
姜悸三人大四毕业的时候,余悦还没复学。但她们拍毕业照那天, 余悦穿着特意租来的一身和她们一模一样的学士服悄悄去了学校。
炎炎夏日, 三个穿着学士服的姑娘躲在树荫底下乘凉,余悦的突然出现把她们都吓了一跳, 但下一秒看清是她后, 三人齐齐把她抱住,也不顾自己精致的妆容,哇一声全都哭出声来。
“别哭啊, 等会儿妆都花了。”
她微微弯着唇,轻声哄着。
“我以为……以为你不来了……”
姜悸松开她, 一双眼睛通红, 嗓音里带着哽咽的哭腔。
“怎么会不来呢, 我知道今天你们拍完毕业照就要离校,特意从省外赶回来的。”
大概三四个月前, 余悦突然喜欢上了爬山。她把云江能爬的山都爬了一遍, 还觉得不够, 便时常会去隔壁市, 等隔壁市的山爬的差不多了, 她又会往省外跑。
大概是在散心,又也许是在让自己忙起来, 总之这三四个月里,她基本都不在云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