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那时的苏公子虽也笑着,笑意却是隔云隔雾,疏离冷淡。
让人一眼瞧过去就明白,那不是可以触摸的人。
眼见主子的脸色越发苍白难看,小丫鬟只得违心的小声安慰着,“小姐,苏公子定然只是今天心情好。他向来厌恶郡主,更何况郡主还打断过他的一条腿,换作是谁都要记恨死了!”
楼归荑的脸色这才回缓一点。
半晌抿紧了唇瓣,却好像仍旧有点难以心安,“真的?你觉得梅仙哥哥不会喜欢郡主?”
“放心吧小姐,苏公子的心定然还是在小姐身上。郡主如此娇纵顽劣,苏公子也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
翌日清早。
沈瑜推开寝殿大门,就看到了抱剑等着她的李时越。
少年身子挺拔似修竹,劲瘦削薄的腰靠在身后巨木上,不知在沉思些什么,低垂的桃花眼泛着点儿冷意。
她眯着眼打量了片刻∶这孩子,好像又长高了。
“阿越。”
听到她喊,巨木下的俊秀少年被惊醒似的才抬起眼。
前一刻还凌厉的眉眼瞬间乖觉,“平芜阿姐。”
沈瑜∶“……”
她怎么觉得这一幕有点儿似曾相识?这才多久,他就又把上一世的变脸技能重新捡回来了。
对上那张逐渐走近的秀美少年脸,沈瑜莫名生出一点怕把孩子养歪的担忧来。
“阿姐……”
“嗯?”
李时越抿住唇,似是有点难以启齿似的,“有件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见他这副模样,沈瑜也忍不住有点迷惑了,“什么事?”
“近日里皇城营卫在招人,我想去试试。”
她听罢更加不解,“这是好事啊,有什么好为难的?”
少年微微嗫喏着,“我打听过了,皇城军每十天休沐一次,等到我休沐之日……还能回郡主府来吗?”
“能啊。”沈瑜不假思索的爽快答道。
转而又想到对方敏感又患得患失的性格,有些好笑道,“怎么,难不成你以后当了大将军,郡主府就不是你的家了?”
李时越一怔,接着猛摇头,“当然不会!郡主府和平芜阿姐永远是阿越心里头最紧要的。”
她叹一口气,做出个有些无奈的样子,“那不得了?”
檐下的鸟雀叽喳了几声。
她伸手抚了下自己胡乱系得有些潦草的裙襟,拿腰间别着的双鱼佩环压住。
而后站直了身子,拍拍少年肩头。
难得端肃了神色,“皇城军里不乏有一些被家中扔进去磨砺的贵族子弟,你不要主动招惹,但也绝不需怕谁。
就算碰到些拳头硬的也无所谓,郡主府的拳头也一样很硬。
阿越,成为大将军的第一步,是不再随便任人欺负。”
少年听完睫羽一颤,桃花眼竟似有些湿润,他忍住哽咽同她笑,“嗯,记住了,我什么都听阿姐的。”
沈瑜正想再叮嘱两句,就听府里下人传报宫里来人了。
很快,一个穿着宦官衣裳的白胖太监进到院子里,面上带着八面不动的慈笑,“传陛下口谕,请郡主这就随老奴入宫一趟。”
她默了默。
这才意识到自从进来观世镜,自己好像还没和老皇帝正面打过交道。
飞快思衬着,正要颔首应下。
就听那大太监又补了句,“还有寄住在郡主府上的苏公子,也要随郡主jsg一起去。”
沈瑜闻言一滞,眯着杏眼抬起头――谁?
老皇帝怎么忽然要传她和苏言清一起入宫?
……
在入宫的路上,沈瑜坐在马车里捋了捋小世界的走向。
按照她所接收到的观世镜信息来说――
苏言清在宫宴上扮作戏子献唱,那眉眼与已故亡母有七八分相像,自然会让老皇帝一眼震撼,存下深深的疑云。
可惜宫宴时老皇帝突发头疾,没能按照楼呈和苏言清所计划的那般赴宴。
父子相认的情节自然推后,这一推,理应是在三个月后。
可是现下,竟比应定时间整整提前了两个月……
这让沈瑜心里隐隐有点不安。
她偷偷抬眼望向苏言清,见对方正表情冷淡的垂着眼。
既无明显的喜悦,也无半分局促不安。
那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叫人琢磨不透他究竟是何心境。
一路无话,两人终究来到了御前。
本来沈瑜还担心自己会不会露出破绽,毕竟老皇帝和苏言清不一样,前者可是看着原身李平芜长大的。
谁知一照面,沈瑜就知道自己白担心了。
她那威仪里透着点饱经沧桑的皇帝舅舅,只象征性的看了她一眼,目光便掠过她直直投向身后低眉顺目的白衣少年。
沈瑜也不是很清楚,老皇帝是如何知晓住在郡主府的少年戏子就是自己私生子的。
不过大概是和楼呈那些人脱不了干系。
现下她夹在这对“陌生”的父子之间,一时有些恶趣味的好奇着∶
不知道这两人现下是如何心境。
老皇帝自然好猜,本以为自己这辈子注定无子,只能从宗室里过继一个别人的血脉。
没想到天降恩施,竟叫他“意外”发现了自己遗落在民间的私生皇子。
心里的激越之情可想而知。
但苏言清就不一定了。
他天生感情淡漠,别说对十几年没见过面的老皇帝,就连对他的亡母和外祖家都不见得能有几分真切的情意。
估计那人不仅没有半分和生父相认的喜悦,反而是在极为冷静的盘算着。
很快,就见老皇帝满是喜悦的脸上忽然一沉,“这孩子的腿是怎么回事?”
他刚刚亢奋过度,这会儿心绪平静下来才发现少年竟是坐着素舆进殿的!
是谁!谁敢戕害未来的东宫太子!
沈瑜后背的神经一紧。
怎么楼呈那些人给老皇帝透底的时候,竟没让他知道苏言清腿折之事么?
这是生怕她摔不死,还特意给她挖了个坑。
纵是老皇帝再宠溺李平芜,那也是因为对方没触及到他的底线。
一旦叫老皇帝知晓郡主竟恶毒到打断了他亲生儿子的一条腿后,应该也不会平和到哪儿去。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虽然眼下的情况不至于这么离谱,但沈瑜觉得这顿板子,她八成是跑不掉了。
就在她满腹绝望,打算背下这口黑锅时。
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淡的应答声,“回陛下,这条腿是草民自己不小心摔断的。”
幻生・凡人戏子(十一)
“!”
沈瑜略略一怔。
她实在没想到那人会替自己说话,忍不住转过头,朝身后少年投去莫名感激的一瞥。
不知老皇帝信了没有,但见对方脸色青白变幻了几番,仍旧称不上好看。
寂静的大殿里算上她也只有三个人,过了会儿老皇帝冲着她示意,“永宁郡主先去外头候着吧,孤有些话要同这位苏公子说。”
沈瑜闻言心中轻轻啧了一声∶这话说得倒是半点不避讳。
看来原身舅舅想认回亲生血脉的心情真是十分急切。
她从善如流的退出了大殿,殿外头的太监宫女们被支得老远,齐刷刷垂着头,一副不听不看的谨慎模样。
也是,这种不光彩的皇室秘辛自然要捂得严严实实的,万一传了出去定然被天下人耻笑诟病。
左右无人搭话,沈瑜兀自立在长廊底下走起了神。
大概过了两刻钟,还是迟迟不见有人出来,她实在无聊得紧了,就干脆蹲在地上数起了蚂蚁。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光影忽的一暗。
沈瑜抬起头,鬓边簪着的小小鹅黄色绒花随之抖动。
那张清艳的小脸有点呆,“……啊,你们这是,说好了?”
“嗯。”素舆上的少年冲她伸出一只手,“郡主先起来吧。”
……
回去的路上,沈瑜假作不经意问,“方才在殿中,舅舅都同你说了些什么啊?”
少年i丽的眉眼静静望住她,语调轻柔却说着有些模棱两可的话,“我可能不会在郡主府待很久了。”
沈瑜心里一跳∶难不成这人早就知晓了?
只不过一直以来懒得挑明,不动声色陪着她演了这许久的戏。
她沉默片刻,终究是冲他笑笑,“那就祝你一切都好。”
……
小半月倏忽而过。
郡主府内,沈瑜有些愁眉不展∶她在想苏言清明日的生辰怎么过。
眼见着对方就快要搬出郡主府,她觉得怎么着也得利用这最后的机会好好拍一拍未来新帝的马屁。
杏眼眯着,不知不觉就落到对面挥剑练早课的少年身上∶这倒是一个现成的劳动力。
正巧阿越这几日休沐,可以给她打打下手干点儿活。
她于是冲着对方摆摆手,“过来一下。”
李时越收了剑向她走来,桃花眼亮晶晶着,“怎么了阿姐?”
“糊灯笼会不会?”
“会一点点,不过……”
少年神色有点茫然的问,“阿姐问这个做什么?”
她当然有自己的考量。
既然要给那人准备一个与众不同的生辰礼,那就要从细节上体现出诚意来,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红灯笼也要亲力亲为。
像苏言清那种人精,你用没用心他一眼便能看出来。
郡主府自然不缺银子,这个时候礼物贵重与否并不重要,肯不肯为此花时间花精力,有没有这份心意才是最要紧的。
她打定了主意,拍拍少年肩头,“你准备准备,咱们今晚有许多活要做!”
……
凌梅阁内。
苏言清握着侧翻开的书册倚坐在小窗下,眼睛虽是落在书册上神思却有些难以集中,时不时的就想透过窗缝往院子外头看。
然后眉头就越蹙越紧――竟然还是没来。
这段时间沈瑜几乎天天都会过去凌梅阁,陪他说话,念念话本子,有时也会留下来一道用晚膳。
只是今日却有些奇怪,天色这样晚了还没过来。
苏言清有心去问问,但又觉得才一天不见就要眼巴巴凑过去,实在不像什么样子。
于是便捧着书心神不宁的等了一下午,到现在硬生生一页都没看下去。
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深,他有些不悦的放下手中书册,终于忍无可忍的从素舆上站起身。
看来今日他不过去,那人是不会自己过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是……
竟是一日见不到她就烦闷难忍。
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是这样么?
苏言清神色复杂的垂下眼∶想时时刻刻看着她,同她说话,嗅那艳丽裙摆上浅淡的甜果子香。
更是想叫那双晶亮的杏眼一直停驻在自己身上,别看别人,不许看别人……
平复下渐渐急促杂乱的心跳,他望着窗外的天色蹙紧眉心,终究是推开了房门迈着时深时浅的脚步向外头走去。
……
郡主府的主殿前头。
沈瑜正歪头握着毛笔,思衬着要往这些糊好的灯笼上写点什么。
――年年如旧,岁岁平安?
她抬眼看了看一旁仍在吭哧吭哧糊灯笼的李时越,脸上露出些许满意神色∶阿越还真是个懂事又能干的,这一地的灯笼都是他一个人糊的。
开始还有几个糊得不好,少年很羞愧的问她要不要丢掉,她果断摇头∶就是要让苏言清看出来手艺的生疏,丑一点才好,越丑越能证明是自己做的!
看着少年埋着头勤勤恳恳编竹篾的模样,沈瑜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还没来得及用晚膳。
现下连她这个出力少的都有些饿了,更不要说出力最多的李时越了。
于是她随手拈一块梨酥递到少年唇边,“喏,你先吃两口垫垫。”
一边还不忘鼓励他,“等咱们弄完这一茬就可以歇会儿啦!”
少年手上编竹篾的动作仍然飞快,闻言也只是有些分神的偏了偏头,张嘴就要朝着糕点咬下去。
谁知这一嘴下去竟巧妙地避过了梨酥,咬上了一旁她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狼毫。
“!”
苦涩在嘴中蔓延,墨汁骤然飞溅到少年的唇边颊畔。
李时越不自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脸有些懵逼的看着她,“阿……姐?”
那模样委实可怜,但又透着点难以忽视的傻气和滑稽。
沈瑜于是强撑着淡定的“嗯”了声,手上忙不迭给他递过去一盏漱口的清茶,又掏出帕子帮他擦,擦完一条不够又换另外一条。
越擦就越是想笑,但又觉得此刻如果笑出来的话好像不太礼貌。
毕竟孩子也是干活太专注了,不能打消他的积极性。
而觉察出什么的少年难得沉默了一下,有些jsg无奈道,“阿姐想笑就笑吧,不用忍着。”
听他这么说,沈瑜再也忍不住捧着脸笑倒在一边。
而另一边,脸上墨渍未干的少年静静注视着她,竟也微微笑了起来。
穿堂风吹得烛火轻曳。
李时越有些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帮那芍药花似的少女扶了扶笑得歪掉的簪花。
沉浸在欢乐氛围里的两人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海棠树下站着一个身影僵硬的少年。
那双漆黑眸子下,脸色是说不出的冰冷惨白。
海棠花随着夜风浅浅摇曳一地。
树下那道僵滞许久的少年身影,终究是悄无声息迈着时深时浅的步伐离去。
……
翌日。
沈瑜心情轻快的踏足凌梅阁,却头一次吃了个闭门羹。
楼归荑垂身玉立挡在门前,柔声细语的同她说∶“眼下梅仙哥哥病了,并不想见郡主。”
沈瑜一滞,“什么病,前两日还好好的,要不要请太医过来?”
对面的少女轻轻摇头,“郡主不必挂心,只是风寒。”
唔,只是风寒的话为什么要将她拦在门外?难不成……
一双杏眼眯了眯,沈瑜想到自己这段时间过来凌梅阁的次数确实有些频繁∶难不成是她的存在,打扰到这两人交流感情了?
想通了这一点,她倒是也很能够理解。
当下就了然的冲楼归荑点点头,“那我晚些时候再过来。”
这一等就到了暮色渐浓之时。
沈瑜体贴的琢磨着,就算有再多的衷情这俩人也应该诉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