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快死了,快死了......我真是后脑勺被门挤了,才会脑子一抽,答应跟你一起去汝州查案子......我后悔了,我想回家......回家......”
“再有一个下午就到汝州地界了, ”李煊转手将空了的药碗搁在一侧的桌面上, “现在回去, 你还要继续坐两天的船。”
黎承宣委屈地抽噎了一下,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此次去汝州,是因为安阳大长公主府内遭盗贼洗劫,丢了很多贵重的御赐物品。大长公主一气之下给皇帝递折子,求圣上严查此案。
礼部按规矩提出建议,陛下姑母年事已高,出了这样的事情,需要有皇家的人前去安抚。
这样吃苦又不讨好的事情自然没有其他人愿意去接,所以任务便落在了一直赋闲在京的珵王身上。
同样被委派了查案任务的黎承宣,早早就自告奋勇地跟陛下提议,由自己与御史台监察御史林芥一起去汝州调查失窃案。
之前因为盛钦的案子,黎承宣与林芥合作过一次,这次自然轻车熟路,更顺畅一些。
只是没料到,刚一出城,小黎大人就败在了晕船上。
不光人被折磨的憔悴了一圈,还差点吐掉半条命。
好不容易等船舶靠了岸,黎承宣几乎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终还是被前去接人的大长公主之婿孟长知,连同李煊和林芥一起,合力将人抬下了船。
孟长知是当今皇后的弟弟,昌国公孟季元的独子,自小便与黎承宣一起在宫内听学,自然与之相熟。
接到人后扶着李煊的肩膀笑了一路,回到府内还在捂着肚子笑。
孟长知本就生了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一笑起来见牙不见眼,看上去格外喜庆。
黎承宣被笑恼了,气急败坏地朝他丢枕头。
孟长知单手接过飞枕,笑的更欢了:“想不到啊,咱们天不怕地不怕的黎小公爷,居然也会晕船......”
“沉书,林芥哥,”黎承宣虚弱地扶着榻沿叫救兵,“你们快帮我打他,打他......”
李煊松散地靠坐在一侧的坐塌上,漫不经心地垂眸抿了口茶,懒得搭理两个人的笑闹。
立于一侧的林芥以拳掩鼻,低头轻咳了一声。
自然也不会加入战场。
好在两天之后,小黎大人便恢复了以往生龙活虎的状态,没等他身体力行地亲自揍人,汝州知府便查到了失窃宝物的踪迹。
李煊和林芥到达汝州的当天,便开始满城张贴失物图纸以及悬赏公告,告知所有黑市以及古董玉器铺子,任何人不能私下买卖大长公主府内丢的东西。
一经查处,一律按偷盗罪论处。
这个方法很奏效,短时间内遭贼无法将东西带出城,又不能出手,只能暂时藏匿起来。
第三日下午,汝州知府张通便收到了眼线密信,说是有人在城东的矿场附近,发现了可疑人物带着几包东西,往旧窑洞方向去了。
张通自然不敢耽搁,立刻通知大长公主府内的几位贵人,用最短的时间,赶往那间废弃已久的旧窑洞。
或许盗匪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踪迹暴露,众人赶到的时候,窑洞内早已人去洞空,四处也脏乱不堪,唯有一小块收拾出来住人的角落还算干净。
在李煊的提醒下,张通派人仔细搜查了窑洞内的各个角落,果然从中找到了所有失窃的宝物。
自此,张通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下来。
不管怎样,总算是先寻回了贵重失物,暂时能跟安阳大长公主和几位监督查案的贵人交差。
一行人带着失物回程的时候,恰好赶上隔壁的矿场下工。
几十个身穿囚服的劳役犯在役官的指挥下,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矿洞,依次行至低矮的灶房门口,去领粗糙的饭食。
“这是汝州境内监管的矿场吗,”黎承宣的视线在那些干瘦佝偻的劳役犯身上顿了一下,眉头微蹙,“怎么伙食这么差。”
“此矿场虽在汝州地界,但并非下官的管辖范围,”张通道,“是由户部直接派人监管。”
“怎么可能,”孟长知立刻反驳,“我就在户部任职,怎么不知道汝州有户部管辖的矿场。”
孟长知任职户部侍郎,盛钦下台后,户部所有事宜便皆由他代为管理。
如果他都不知道汝州有这样一个官矿,那只能说明这个矿场并非官制。
而是有人未经上报,私自开矿。
“可.....”张通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脸色不由得严肃起来,“可这个矿场确实一直由户部直接监管,其余内情,下官也不知晓啊。”
“谁告诉你,矿场是由户部直管的?”黎承宣抓住重点问道。
“这......下官在汝州任职三年,一直都是户部的人直接跟矿场管事交接,”张通犹豫了一下,道,“下官还曾见过户部派发的公文......”
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震惊。
户部派发的公文。
这意思是,这个矿场和之前的钱庄案一样,都是盛钦的手笔。
可如今盛钦已经倒台,又是谁继续掌管着矿场的一切。
私自开矿、私用劳役犯、吞并公家财产,哪一样单拎出来,都是可以灭族的死罪。
“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一直沉默的李煊缓慢开口,“进去查问一下,不就清楚了。”
“如此也好,”张通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那下官......去将矿场管事叫过来。”
事情发生在汝州,他这个汝州知府怎么也脱不了干系。即便猜到了矿场内的人惹不起,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叫人。
趁着这个空档,李煊和林芥走到蹲成一圈低头吃饭的劳役犯身边,低声询问他们每天的上工时间和一些其他的细节。
劳役犯身形瑟缩了一下,蜷着身子吃得更快了,没有一个敢抬头回话。
一旁的监工见有人围过来,立刻抬手用鞭子指着二人,没好气道:“干什么的,没看到这是官矿吗,谁让你们进来的......”
跟在一侧的谭锐用脚尖勾起一块小石子,抬手接住,朝监工丢了过去。
石子不轻不重地击在监工的手肘关节处,那人“哎呦”一声,手里的鞭子顷刻便落了地。
“想活命的话,”谭锐冷声道,“就闭上你的嘴,滚远一点。”
“你......”监工抱着受伤的胳膊,疼得脸都白了,“你们是什么人,也不打听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在这里撒野。”
“我们是什么身份,”黎承宣背着手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你还不配知道。”
“你......”
“我劝你还是识相点,”孟长知也跟着走过来,“别插手你管不了的事儿。”
监工在矿场横行霸道这么久,哪里受过这样的闲气。想要开口反驳,又忌惮多方人多势众,只好气急败坏地跺了下脚,恶狠狠地说了句你们等着,便抱着胳膊去搬救兵了。
黎承宣十分接地气地蹲在那些劳役犯身边,探头看了看他们手里的饭食,眉头更重了:“怎么都是稀饭和青菜,你们干这么重的体力活,每天就吃这个吗?”
苦役犯端着碗相互看了看,许久,才有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老者小声道:“这已经不错了,至少每次能领一碗,有时候饭做少了,就只能吃半碗。”
“你们都是囚犯吗?”林芥问,“是犯了什么事,才被罚来这边做苦力。”
“这......”老者顿了顿,似乎忌惮着什么,不敢开口。
“你不必担心,尽管开口跟我们说,”林芥低声安抚道,“我身边这位是珵王殿下,我和另外两位大人也都是朝中命官。来这里,就是要查矿场的事情。”
老者愣了须臾,立刻放下碗要叩头:“珵王殿下......”
“不必多礼,”李煊立刻探出手扶住老人,“先起来吧。”
“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在这边做苦力,”孟长知微微蹙眉,“你籍契上没写年纪吗?还是审查的时候弄错了?”
大周律法规定,凡超过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皆不可再服苦役刑。
但这位说话的老者明显早已过了古稀之年,却还穿着囚服在矿场上做工。
怎么都不符合常理。
“草民的籍契自然没错,”见孟长知发问,老者咽下喉间的哽咽,低声说道,“但那些人哪里顾得上草民的年纪,只要还活着,就得干活......”
“为了抓人服苦役,他们都敢在大街上直接拽人,”另一个略年轻些的男子摇了摇头,低声抱怨道,“又岂会顾及苦役犯的年纪是否过高。”
“什么?”黎承宣瞪圆了眼睛,话都说不利索了,“大街上......直接抓人是什么意思?”
“老伯是因为在路上没来得及躲避官府马车,就以不敬父母官为由,被判了流刑。在这里矿洞里干活,一干就是十几年。”
那人单手捧着手里早已开了裂的碗,抬手抹了把脸:“我也不过是和邻居吵了几句嘴,便被送到这里,一起服苦役......大人们若不信可以去查问,我们这里没有人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是啊,是啊,求殿下和几位大人明察,我们真的没犯什么大错啊。”
“你们不必担心,”林芥立刻保证道,“我们既然来了,这件事便管定了。”
“竟然以户部的名义做这样的恶事,”孟长知捏了捏拳头,“我倒要看看,对方是什么来头。”
第29章
张通很快便带着矿场管事赶了过来, 后者拖着一身肥肉,谄媚地朝几个人拱手行礼:“不知殿下和各位大人大驾光临,实在是有失远迎。来来来, 几位贵人里面请——来人啊, 快上茶,拿最好的茶来。”
“不必了, ”李煊慢声阻止道,“有什么话, 在这里说就行。”
“这......”管事带着笑意搓了搓手, 似乎有些为难,“殿下要不还是随老奴进去喝杯茶吧, 省的到时候大水冲了龙王庙, 自己人伤了自己人。”
孟长知:“谁跟你是自己人,我只问一件事, 是谁允许你们打着户部的名义,在这里欺压百姓的?”
“这位是户部孟大人吧,”那管事立刻热情地上前一步, “这里面的事情,晚一些会有其他大人亲自过来解释,到时候大人自会明白。”
“用不着晚一些, ”黎承宣抱着手臂看了他一眼,“现在就在这里,我们问什么,你答什么,其余一句话都用不着多说。”
“还是这位管事想去汝州府喝喝茶, ”林芥还是那副温吞吞的语气, 但说出的话却丝毫不留余地, “或者跟随本官,去御史台大牢里观赏一番。”
“这......”管事为难地看了身边的张通一眼,再次转过身讨好地笑道,“几位大人还是听老奴一句劝,先进去等一等,不然若是弄错了什么,事情就不好看了。”
“这几位可都是上京来的贵人,”张通有些急了,“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何必再等什么其他人。”
“怎么个‘不好看’法,”孟长知好奇道,“来说说,我们若是不听,你还想直接动手不成?”
“几位大人,还是不要逼迫老奴了......”管事为难道。
“逼迫?”黎承宣气笑了,他侧身指向蹲在地上,缩成一团不敢抬头的劳役犯道,“你看看这群所谓的劳役犯,他们做的什么苦力,吃的又是什么东西?你不仅奴役百姓,还克扣他们的饭食,现在却说我们逼迫于你?肥管事,我看你是油水吃太多,都吃到脑子里去了吧?”
那管事低头叹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既然如此,几位大人就不要怪老奴不懂礼数了。”
“你什么意思?”张通下意识退后了一步,紧张的声音都变了,“你别乱来啊,这.......这位可是上京珵王殿下,其他几位也都是朝中正四品以上官员,你......”
说话间,无数个身穿黑衣,手持长刀的守卫从四面涌出。
顷刻间便将整个矿场围住了。
张通虽然带上了全部府兵,但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余人,眼下被近百名黑衣卫团团围住,明显势单力薄了些。
张通四下看了一圈,冷汗都冒出来了:“陈四!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要造反吗?!”
蹲在地上的苦役犯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纷纷丢下手里的碗,将脑袋埋在臂弯里,不敢说话,更不敢抬头。
“老奴也不想的,”陈四苦笑着摊了摊手,“但是你也看到了,几位贵人不给我商量的余地啊。”
“这里的人,不过是个不受重视的王爷,加上几个无足轻重的官员,”李煊慢悠悠开口道,“对于你背后的势力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所以你才有底气选择跟我们动手,是吗?”
陈四皮笑肉不笑地抖了抖脸上的肥肉:“殿下英明。”
“好啊,小爷我好久没活动筋骨了,”黎承宣抬手捏了捏手指关节,森然一笑,“今天就陪你们好好玩玩。”
“别,别动手啊,”张通立刻站出来阻止,安抚住其他人之后,转身瞪着眼睛看向身边的管事,“陈四,你可想清楚了,这里站着的是朝中亲王,你若是鲁莽动手,闹出事来,可就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不留活口,又怎么会闹出事来呢,”陈四缓缓敛去笑意,阴沉着脸命令道,“动手!”
顷刻间,黑衣守卫迅速攻了上来。
张通手下的府兵连忙慌乱应对,加上李煊身边的几个贴身守卫,快速形成一道屏障,将珵王和不会功夫的林芥孟长知护在中间,奋力与黑衣卫拼死厮杀。
但除了谭锐几个人之外,其余汝州府兵哪里见过这么大阵仗,不一会就渐渐开始体力不支。
黎承宣一脚踢开举刀杀过来的守卫,抬手抢了对方手里的长刀,毫不犹豫地反手砍过去,很快加入了战局。
李煊原本只是抱着手臂靠在林芥跟孟长知身边观战,直到一个不长眼的守卫试图围攻林芥的方向,长刀倏然落下,险些抹到林芥的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林芥只觉得背后一紧,身体不受控制地跌了一下,被李煊单手拽住身后的布料,摔到了一侧的角落里。
李煊侧身躲过守卫的攻击,顺手将已经愣住的孟长知推到林芥身边,抬腿猛地踢向对方的手腕,在长刀落地之前,抬手接住。
“疯了,你们疯了!”孟长知单手扶着身后的矮墙勉强站稳,气得说话都说不利索了,“公然对大周亲王、朝廷命官下杀手,简直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孟兄,”林芥拽住孟长知的手臂,狼狈地躲过一个守卫的攻击后,才有时间把接下来的话说完,“咱们安静躲着就好,你现在说什么也没谁听。”
周围乱哄哄的,耳旁尽是厮杀声和兵器碰撞的闷响。
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劳役犯也终于蹲不住了,须发花白的老者哑声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就算殿下和几位大人真被他们暗杀,咱们也活不成了。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杀不出,拼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