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第一个被赐婚的陈征,应该也是死在了荣华手里。
只是那个时候的荣华以为秘密除掉了这个碍眼的陈征,自己就能重获自由。但没想到皇帝根本没打算止步于此,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陈衍。
这个时候的荣华应该也看出了,皇帝是铁了心要将她的一生都摁在大周的政治中。
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有利用价值,就永远不会有属于自己的自由。
所以她才忍下恶心,答应了这门亲事。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给陈衍下莨菪的原因。
不能让他死,但也绝不让他好活。
“可......那时候他们才刚成亲,”钟凌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长公主怎么会对陈衍有这么大的敌意......”
“是不是荣华的手笔,去查一下陈征的死因就知道了,”林音抬头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声音很低,“这件事你亲自去做,隐蔽点,不要让人发现。”
“是,”钟凌立刻点头,“属下明白。”
马车踩着宵禁的点,稳稳地停在了侯门门口,早有眼尖的奴才过来帮解北牵马。钟凌拍干净手上的食物残渣,先一步跳下马车,随即站在踢蹬前,搀扶后一步走出来的林音。
三个人一路顺着青砖小路走向兰溪苑,停在门口跟钟凌解北低声交代了一些事情后,林音才转身走入院内。
内室的茶已经送来了,所有洗漱用具也都一应摆好,待齐嬷嬷跟流月离开后。林音才宽去外衫,转身搭在一侧的公服架上。
缓步行至内室的门前,微顿了须臾,抬手推开。
屋内还是和以往一样,没什么不同,但林音的视线还是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反手关上了门。
与此同时,她抬手一甩,一块足有二两重的碎银从手心内飞出去,直直地撞在床幔一角的黑影上。
那人“哎呦”一声,立刻现了形。
“痛痛痛,”一个身穿异族服饰的年轻男子捂着一侧的脑袋跳出床幔,龇牙咧嘴地抱怨道,“许久不见,你就这样欢迎老朋友的?”
他的肤色比中原人略黑一点,五官也更深邃漂亮,唇角微微翘着,搭配上一侧的梨涡,生气也带了三分笑意。
看上去似乎很好相处。
但也只是看上去而已,实际上到底有多难缠,林音不止一次领教过。
“老朋友?”林音气笑了,“谁跟你是老朋友,一声不吭跑到别人家里的贼人,也能算朋友?”
“我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万俟言放下捂着脑袋的手,露出一边脑门上微肿的鼓包,忍不住嘀咕道,“谁知道你耳朵这么好使,我都把呼吸屏住了,还能被你发现。”
林音往前走了两步,视线四下搜寻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啊?”万俟言好奇地凑过去,“需要我帮你吗?”
“找绳子。”林音言简意赅。
“绳子?”万俟言愣了愣,“要绳子干嘛。”
林音转身抽出搭在一侧木架上的锦布绶带,握住两端用力拽了拽,确认够结实才调转视线看向身侧的人:“绑你。”
“绑我?”万俟言大惊失色地后退了一步,原本就被砸出眼泪的眸子看上去更委屈了,“为什么绑我,我还没说两句话呢!”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林音拽着绶带往前走了一步,冷声道,“你一个外族世子,不在给你安排的别苑里休息,三更半夜一声不吭地跑到北疆将领房间里,不绑你绑谁?”
“等等等一下,”万俟言吓得都结巴了,手忙脚乱地躲着林音,“你,你别乱来啊,我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禁不起你的折腾......别!我是来谈判的,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你不能绑我!”
“谈判?”林音的视线越过手中的绶带,落在了万俟言的眼睛里,“我只是一介武将,可没资格跟你谈什么判。”
北疆七大部落之首的衍族按照以往的规矩,派了皇室族人来大周递送朝礼,这件事林音不是不知。
只是前一世,万俟言并没有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今日他又怎么会避开大周禁军的监视,无声无息地潜进靖安侯府。
或许是看到了林音眼底的疑惑,万俟言下意识松了口气,以为林音是在猜他是怎么混进来的,立刻笑眯眯道:“你的玄甲营我或许进不去,但这京中的靖安侯府,还是可以闯一闯的。”
毕竟他虽然功夫不怎么样,但轻功却整个部落无人能敌。
论隐藏和躲避的技巧,更是没人能比他更利落。
他自然不怕。
“......”林音抬手扣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捏,将人抵在身后的墙上,“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不如直接绑回去,交给陛下处置。”
“别......陈伐,我手里有可以扳倒陈伐的证据!”万俟言慌乱之下挣扎道,“我就是想拿这个跟你谈判......”
林音手里的力道不由得紧了紧,她微微蹙眉,压低声音道:“我与丞相无冤无仇,为何要扳倒他?你平白无故将这样大一顶帽子扣在我头上,信不信我立刻捏断你这副根骨不怎么好的身子,让你永远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你不要老是动粗好不好,我来都来了,你就让我把想说的话都说了,”万俟言的脸紧紧的贴在墙上,略有些艰难道,“到时候如果我说的你不满意,再绑我也不迟啊。”
万俟言是衍族王万俟珧众多皇孙中的其中一个,在衍族皇室中地位并不高。不仅因为祖母出身不好,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资质太差。
在那个以强者为尊的世界里,这样一个十岁都扎不稳马步的人,基本跟废人没什么区别。
衍族王自然不怎么看重他,所以才会派他来大周递送朝礼。
“谁让你来的?”林音问。
“是我自己,”万俟言忍不住“嘶”了一声,求饶道,“小姑奶奶,我胳膊快断了,你先松手好不好。”
林音犹豫一下,还是松开了手里的钳制,拎着那根绶带,慢吞吞地退后了一步。
万俟言吐了口气,抬手活动了一下被捏的发麻的小臂,忍不住低声嘀咕道:“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狠心......我胳膊都快废了,也不知道轻一点。”
林音没搭理他的抱怨,转身坐在了一侧的案几处,慢声道:“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好不容易才见一面,你不是要绑我就是要杀我,”万俟言不服气地坐在她身边跟她理论,“现在又只给我一盏茶的时间,这么多事情,我怎么说的完啊。”
林音抬手端起一侧的茶杯,垂眸吹了吹:“再废话下去,你就只有半盏茶的时间了。”
“好好好,我说,你别计时那么快,”万俟言微顿了一下,尽量简洁道,“既然你不满大周皇帝的统治,为何不与我衍族合作。你手里的玄甲军,再加上北疆七大部落的战力,胜算岂不是更大一些?”
林音捏着杯子冷笑一声:“污蔑朝中一品军候,只这一个罪名,就足够你掉好几次脑袋了。”
“......别那么较真嘛,”万俟言试探性地问道,“我的建议,你真的不心动吗?”
林音垂手放下掌心里的杯子,扭头看了身边人一眼:“你为什么笃定了我不满陛下,又是怎么断定我会与丞相为敌?”
这才是她目前最想知道的回答。
远在北疆,刚刚入京没两天的万俟言怎么什么都知道。
是身边的人不小心走漏了消息,还是玄甲军内,早已被埋下了外敌的探子。
万俟言故作高深地顿了顿,单手撑着一侧的脸颊,弯着唇角笑:“你不知道,我们衍族有一项秘术,可以洞察人心吗?”
“那你知不知道,我们玄甲营也有一项密术,”林音将手肘撑在案几上,森然一笑,“就是——还没有我玄甲军审问不出的秘密。”
“......”万俟言下意识抬手蹭了蹭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你想知道我说就是了,干嘛还吓唬人......”
万俟言垂头丧气地坐在一侧:“你不就是想知道,我一个刚入京的外族人,怎么好像什么都清楚,是吗?”
“我是问,你为什么之一要将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在我头上。”林音冷声纠正道。
“......这不都一样吗,”万俟言微顿了一下,还是老实交代道,“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来源,只能告诉你,是你身边人传出来的,但他的身份我不能说。反正我也只知道一点细节,至于你要扳倒陈伐、不满皇帝这些,都是我根据线报猜出来的。”
林音单手拈起桌面上的茶杯,面上依旧一片沉静,心里却已经开始隐隐发凉。
如果万俟言没有说谎的话,她身边怕是已经出了叛徒。
这是目前她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但是你放心,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我阿祖都没说,”万俟言继续道,“我来找你,也只是我自己的安排......但如果你答应跟我合作的话,我定然能......”
“不必了,”林音淡声打断,“我不会与衍族合作的。”
“为什么,”万俟言怔愣了一下,“互惠互利不好吗?”
“你身在衍族,我身在大周,”林音道,“我们立场不同,所求的也不同,既然如此,又怎能达成合作。”
“怎么会不同?你要推翻大周皇帝,我也是,这难道不是同样的目标吗?”万俟言不解。
“你要推翻的,是大周皇帝,”林音一字一句道,“我要推翻的,是眼前混乱的朝局和这污浊的天下,这怎么能一样?”
“什么?”万俟言一时没听明白。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林音摇头,“我身为大周子民,难不成要为了一己私利,与外族共同谋划叛乱,使我族百姓陷入战乱和纷争之中,然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战火生不如死、哀鸿遍野吗?”
“可......可战争就是这样的啊,”万俟言道,“就算没有衍族与你合作,你要做的事情,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的啊。”
“不会,”林音的声音很低,但语气却格外坚定,“永远都不会。”
万俟言微顿了下,没再开口。
许久之后,他微微点了下头:“我明白了。”
“你大可以将你知道的秘密都说出去,说给大周皇帝或者陈伐都可以,”林音道,“我绝不会阻拦。”
“我不会的,”万俟言叹了口气,轻笑着摇了摇头,“你都笃定了他们不会信我这个外族敌人的‘挑拨离间’,我又怎么会自讨没趣。”
林音垂眸饮了口茶,没有开口。
“况且我刚才都说了,我连我阿祖都没说,又怎么会告诉大周的人。”万俟言无奈道,“算了,本来今日就没抱多大希望,你不同意就算了。”
“虽然我不会跟你合作,但还是可以从你手里买一些消息,”林音靠在身后的木质椅背上,侧眸看向身边的人,“比如,你刚才说的,关于陈伐的证据。”
万俟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不是刚才被你压得喘不过气,才信口胡说的吗。”
林音的视线依旧停在他身上:“是吗?”
“当然。”万俟言点头,一副认真的模样。
“行,”林音知道他这是怎么都不会说的意思,便不再强求,慢悠悠站起身道,“既然事情谈完了,我也就不留你了,好走不送。”
“???”万俟言昂着脑袋瞪她,“我才刚说完话,你就赶我走?”
“你要不想走的话,”林音再次弯腰拾起那根绶带,“我可以留你,去我们刑部大牢里坐一坐。”
“哎别别别,”万俟言立刻站起身,“我走还不行吗?”
转身的时候,还不忘嘀嘀咕咕地抱怨:“连口水都不让喝就赶人,这什么待客之道......”
林音一直跟在万俟言身后,送他走向正厅。
万俟言愣了一下,倏然又笑了:“你还知道送送我,不枉费我一直拿你当朋友......”
话还没说完,脊背被人轻轻推了一下。
他踉跄了一步,才扶着走廊下的柱子站稳,转身的时候脸都吓白了:“小阿音,你偷袭我,我这副羸弱身子骨,你居然舍得对我下手.......”
不待他继续废话,林音单手拎过搁在门口的一个洗漱用银盆,抬手仍了出去。
银盆重重地嗑在院内青石地面上,发出一声剧烈的撞击声,咕噜噜滚出去老远,最终停在院内的海棠树根下。
“你干嘛,”万俟言下意识哆嗦了一下,抬手捂了捂胸口,“吓我一跳......”
话音未落,周围立刻响起一阵骚动,紧接着便是侯府家将围过来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哪里的动静!”
“好像是将军那边,快去看看!”
“小阿音,你好狠的心!”万俟言抬手点了点林音的方向,来不及多说什么,转身扶着一侧的木质花架,一跃而起,手忙脚乱地跳了出去。
林音将双手背在身后,凉凉地看了一眼万俟言离开的方向。
不多时,家将便前后走进兰溪苑,纷纷询问具体情况。
林音抬手指了指花架的方向:“贼人顺着那边跑了,快去追!”
“是!”众人先是一愣,紧接着又都有点隐隐的兴奋。
还真是好久没有遇到敢夜闯靖安侯府的傻大胆了。
不待林音指路的手收回来,家将们便一个个翻墙跳出去,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万俟言快速地调转了几次方向,借着夜色的掩护,隐进了城南区的一处皇家别院内。
“谁?”守在别院门口的守卫那多先是愣了一下,看清来人后立刻俯首行礼,“世子殿下,您回来了。”
万俟言低应了一声,慢吞吞地走向屋内。
不久,外面的街道上响起一阵追赶声和脚步声,停在后面的那多微顿了一下,一时有些紧张。
“不用担心,”万俟言脚步没停,“她只是做做样子给旁人看,没想真抓我回去。”
毕竟他的身份特殊,若被有心人瞧见衍族世子深夜溜门进了靖安侯府,许久后又悄无声息地潜出来,定然会有所怀疑。
只有这样大张旗鼓的一闹,才能既不用伤了他,又能保全靖安侯府的名声。
那多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事情谈的怎么样了,林将军同意您的提议了吗?”
万俟言脚步微顿了一下,摇头:“没有。”
她的性子,自然不会做出叛国谋逆之事,这是他去之前就清楚的道理。
之所以坚持跑这一趟,一是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二就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单纯的叙叙旧。
那多虽有点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林将军的确不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万俟言行至案几前,俯身坐下给自己到了杯茶,轻笑一声:“迂腐古板,冥顽不灵罢了。”
说来矛盾,林音的气节,正是他欣赏又鄙夷的一点。
既欣赏她身上那股自带的浩然正气、可以随时将万民置于胸中的魄力。又鄙夷她一直以来墨守成规、丝毫不懂得变通的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