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本店特色吧,”李煊道,“记得不要放辣椒。”
“好嘞。”
“我们等下还有两个朋友,”林音不忘嘱咐道,“一会劳烦小哥帮忙把人带上来。”
“好嘞,您放心。”
待小二挑开门帘走下楼,林音才调转视线看向面前的人:“殿下也不能吃辣吗?”
李煊倒茶的手微顿了一下,略有些含混应了一声。
“我也不能碰辛辣之物,不过倒不是因为不喜欢,”林音抬手接过李煊递过来的茶杯,简单地一语概括,“只是后来长居北疆,很久不吃,慢慢就不习惯了。”
李煊垂眸放下手里的茶壶,没有在意林音习的搪塞。
她不能吃辣自然不是因为不习惯,甚至刚去北疆那会,她还专门带了许多上京的朝天辣过去,幼时捏着的小零食上也裹着一层红彤彤的辣椒。
只是后来军旅颠簸,饮食难以周全,脾胃渐渐熬坏了。再食任何辛辣之物,便会腹痛不止。
但这都是她的私事,自然不足以为外人道。
“岂有此理,实在是岂有此理!”隔壁包间里,一个年轻男子气愤地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恨恨道,“那奸相是要将所有不顺着自己的朝臣,都赶离上京吗?”
这是一间由竹帘隔开的包间,隔音自然不怎么好,甚至顺着竹帘缝隙,还能隐约看到隔壁房间内影影绰绰的身影。
好像是几个年轻的书生,说话的那个背对着他们,看不清正脸。
林音收回视线,垂眸抿了口茶。
“年前赶走了赵得大人,年中扳倒了吏部徐大人,到了这会,又要将陈大人也处置了,”另一个男声叹了口气,怒其不争道,“眼看那些正直的朝臣,一个个不是被杀,就是被贬,我等却毫无办法,只能在这荒郊野岭悲叹一声,实在是可恨!”
“这么多年来,陈氏一党在上京横行霸道、无恶不作,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制住他吗?”
周围静了须臾,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声音低低道:“除非时代更迭,新君继位,否则陈氏一族恐怕还要继续祸害朝纲、鱼肉百姓。”
林音拈起面前的茶杯,短暂地瞟了面前的人一眼。
李煊依旧垂着眼睑喝茶,没有抬头。
“这话可不能乱说,”立刻有一个声音制止道,“妄议天子,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天子,”那人冷笑一声,“朝中有如今这个局面,还不都是咱们这位英明神武的天子所致。所谓上行下效,上面那位都整日把心思放在阴谋算计上,下面的朝臣又怎会不依样行事。”
“是啊,长此以往下去,朝中便没有了敢于直谏的朝臣。剩下的,都是如陈伐那样善于权术、工于心计之人。”
“到最后,苦的还不是大周的百姓。”
几个人哀叹了一阵,都没再开口。
或许是知道今日酒酣话多,都说了许多不该说的。为避免祸事招身,几个人没有多停,纷纷散了。
待隔壁彻底静下来之后,林音才搁下手里的杯子:“近几日我没有入朝,竟不知朝中还有这样的事情。他们说的,是刑部侍郎陈孝卿吗?”
“是,”李煊将捏着杯子的将手腕搁在桌面上,微微点了下头,“陈孝卿一直与刑部尚书范之远政见不合,这次也是因为修整律法条例,与范之远起了冲突。”
后来被陈氏的人揪出以往诗文的一处不妥,指责他蔑视皇帝,犯了大不敬之罪。因此被贬去官职,发配去了岭南。
“这件事陛下处理的或有不妥,”林音低声道,“但大周的朝局,或许也不像他们说的这般无可救药。”
二楼拐角处,那几个身穿布衣的“书生”走下楼后,迅速分开。
唯有领头的一人隐在角落里,压低声音跟等在一侧的钟凌汇报道:“首领,都按您说的做了,一句话都没说错。”
钟凌点头:“很好,带着兄弟们直接回去,这几天别露面。万一见了珵王,也别用本音说话。”
“属下明白。”那人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酒楼。
眼看着楼上的客人离开,小二立刻想要上去收拾,被拐角处的钟凌抬手拦住:“等下再上去。”
“这......”小二有点为难,“小的要去收拾桌子啊。”
钟凌抬手拿出一锭银子,足足有五两之多:“楼上我们包了,除非另外两个朋友过来,否则谁都不能上去。”
小二看到银子,哪还有不行的,立刻点头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不能提包场的事,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给了你银子,”钟凌捏着银锭看了一眼面前的人,“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
-
二楼,包间内。
李煊垂眸捏了捏手里的杯子,开口的时候语调有点慢:“我身为大周的亲王,自小锦衣华食,受尽尊宠。封爵建府后,又一直领着皇家的份例,本该入朝参政,为陛下分忧。”
林音拈起面前的茶杯,凑在唇边饮了一口。
“但多年来却一直碌碌无为,对朝政之事也无甚兴趣。作为大周第一闲人,即便身处动乱之中,也不该对朝政加以议论。”李煊轻轻放下手里的杯子,看向面前的人,“但既然将军提起,我自然不会隐瞒自己的看法。”
林音喝茶的动作微顿了一下,视线缓缓抬起。
他说的是“将军提起”,而非那些书生。
是一时口误,还是早已看出了这是一个为试探他所设的局,只是出于一些原因,才在明知是局的情况下,依旧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意见表达出来。
如果是前者则罢,可若是后者,促使他这么做的原因又是什么。
李煊:“近几年将军一直镇守在外,或许不清楚朝中的情况,今日那些书生的言辞的确有些激愤,但说的并非全无道理。朝中结党营私、欺公罔法之人不在少数。陛下身居高位,不一定能看清全部局势。”
言下之意是,书生们所言非虚,众人对皇帝的怨恨也不是毫无道理。
“多谢殿下敢于直言,”林音双手执起茶杯,“臣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
李煊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却已经将自己的立场表达的很明确。
他清楚陈氏一党所有的罪状,也知道眼下朝中需要的是什么。只是目前他没有能力拨乱反正,也不愿与佞臣同流合污,只能远离朝堂,独善其身。
李煊立刻拿起自己的杯子,跟对方轻轻碰了一下。
一杯茶饮尽,林音再次为两人斟满,单手捏着杯子看向面前的人:“第二杯,还是敬殿下。”
李煊抬起眼,眸中有一丝询问。
“谢殿下上次在黎府为我解围,送我平安出府,”林音的视线没有挪开,语调也越来越慢,“更谢殿下不顾明哲保身,替我处理程安的事。”
李煊微怔,从进入酒楼起就一直沉静平和的眸底,终于有了一丝短暂的空白。
作者有话说:
孛娄=爆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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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林音捻了捻手心里的杯沿, 眸光略沉:“只是我有一处不解,望殿下替我解惑。”
李煊垂下眼睛,没有答话。
“殿下为什么要帮我, ”林音微顿了一下, 直接将李煊的路堵死,“若说在小黎大人府上的事情是顺手而为, 那出手摆平程安的麻烦,让谭锐跑遍黑市去寻找宫里丢失的摆件, 也是顺手吗?”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 埋在她心里最大的疑惑。
不将这件事弄清楚,她没有办法心无芥蒂地跟他合作。
她十五岁上战场, 十七岁统领北疆玄甲, 这么多年风里雨里摸爬滚打熬过来,自然知道这个世界上素来没有平白无故的好意, 更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若他人帮了自己,必然是要求一些回报的。
只有弄清楚李煊心中所想,她才知道, 这场交易能不能继续下去。
李煊无意识捏紧垂在一侧的手指,唇角微微抿紧。
为什么帮她。
因为他曾亲眼看到过她的覆灭,经历过一夕之间失去所有的绝望。
哪怕他曾亲手将所有残害她的人诛杀殆尽, 依旧无法改变历史的轨迹。
死者飘零,生人伶仃。
他似乎只能带着遗憾和仇恨,踏上那座虚幻的奈何桥。
直到他毫无预兆地回到了四年多前的现在,回到了事情刚开始的地方。
一切都没有发生,所有的苦难都可以阻止。他甚至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筹划, 不必像前世那样仓促的行事。
虽然目前还没有弄清楚她为什么会忽然对陈伐和皇帝产生敌意, 但只要她开始行动, 他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李煊轻轻松开藏在桌下的手指,视线缓缓抬起,眸中平静淡然:“我虽只是一个毫无建树的闲王,但也能分得清忠奸善恶。如今我只是出手帮了我认为值得的朝臣,将军却要追问我为什么。”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眼底多了一丝无奈:“我只能说,就像将军愿意出手帮程安,我也愿意帮你。”
林音微顿,追问道:“仅此而已?”
李煊点头:“仅此而已。”
林音的视线依旧落在他的眼睛里,仿佛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实性。
他坦荡地回视着对面的人,眸底没有一丝异样。
仿佛过了一个甲子,又仿佛只有须臾,面前的人缓缓坐正身子,抬手行礼:“臣刚才多有僭越,还望殿下勿怪。”
“无事。”他平静地点了下头,随手拈起面前的茶杯,低头喝了一口。
酒楼门口,一个穿着粗布衫的年轻男子停在招牌下打了个很响的哈欠。
待酒楼内的人都朝他看过来时,他立刻露出一个抱歉的笑,转身消失在了长街上。
与此同时,一直藏在酒楼拐角处的钟凌抬手示意小二上菜。待收到回应后,微微了下点头,无声无息地从酒楼后门处溜了出去。
不多时,收获颇丰的黎承宣和解北便抱着大包小包的吃食回来了。
“我原本以为京郊这边都是荒山野岭,没想到有这么多好玩的东西。”黎承宣大咧咧地抱着一堆东西坐在李煊身边,献宝似的拿出其中一个还热乎的小纸包道,“专门给你带的,打开看看。”
解北也已经俯身坐好,将给林音待的一应吃食一一摆好:“这是小黎大人选的孛娄、凉粉,还有糖葫芦,这是桥头李老汉家的小酥肉,都没有辣。”
“你看,小酥肉,”黎承宣已经将纸包拆开,露出里面金黄酥脆的小酥肉,上面还洒了一层细碎的红辣椒,看上去格外诱人,“我专门交代了,让他们多放辣......”
不待黎承宣把话说完,李煊眼疾手快地抄起一侧的糖葫芦塞进他嘴里:“该吃饭了,给你开开胃。”
含着糖葫芦说不出话的黎承宣:“......”
林音垂眸看向自己面前这堆略显寡淡的吃食,又瞟了一眼李煊手边火红的小酥肉,一时有点眼馋。
趁着黎承宣拽着李煊说个没完,解北的注意力也都在那二人身上,林音规规矩矩地坐直身子,手却悄悄探向李煊那包加了辣的小酥肉。
算起来她都好久没吃过辣椒了,偶尔吃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吧。
她一边安慰自己,一边不动声色地偷食,手指还没碰到酥肉包,便被一只骨节修长瘦削的手拦住去路。
手的主人正被身边的黎承宣拽着问来问去,视线也没分出一份给林音,手却精准无比地在她摸到纸包之前,迅速将其收走,转手搁在了身后的窗台上。
连封口都重新折好了。
林音微怔了一下,倏然直起身子,一本正经地捏起面前的杯子,轻抿了一口。
要不是知道他没看自己,差点以为他是故意护食不给她吃。
-
一行人酒足饭饱后,又顺着京郊大营重新走了回去,一路上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竟然将那一大堆零碎的吃食都解决了。
要不是李煊拦着,黎承宣能把给钟凌和解南的那份也吃了。
好不容易回到大营门口,两人牵回自己的马,跟林音告别之后,先一步回了城内。
送完二人,林音和解南转身往营内走,迎面遇到了跟过来的钟凌:“将军,跟着长公主的人,有消息送来了。”
林音的脚步顿了一下,转身走向一侧的马车:“先上车,路上慢慢说。”
吃饱喝足的解北曲起一边的腿靠坐在马车前,慢悠悠架着车往城内赶。
马车内,略显昏暗的小烛灯下。
钟凌捏着一包小酥肉坐在一侧,低声道:“荣华长公主和陈家的关系似乎不像外界传言的那么好,相反,长公主几乎从不参加陈家的任何家宴,也不怎么与陈家的其他人往来。”
语毕她顿了顿,再次压低声音道:“并且,我们的人在陈衍的药渣里,发现了可致人昏睡的莨菪。”
林音看了她一眼:“你怀疑是长公主做的?”
钟凌点了下头:“毕竟从陈衍瘫在床上开始,长公主以照顾夫君为由,将陈衍的所有饮食起居全部包揽了下来,旁人几乎碰都碰不得,想下药也没机会。”
最主要的,谁会对一个瘫子下手。
就算真的有人想害他,药都下了,又怎么会只是简单的莨菪。
“荣华不想他死,但又不愿让他活在自己面前碍眼,”林音靠在马车内的靠枕上,思绪飞快的运转着,“不对,如果只是讨厌陈衍,她大可以直接跟皇帝明说。”
皇帝虽然与陈家亲近,但荣华毕竟是先帝最宠爱的小女儿,若她执意不肯与陈家结亲,李烨也不会把事情弄得太难看。
至少能让荣华顺利摆脱陈衍。
毕竟陈家还有其他未婚适龄的男子,没了陈衍,也还可以与其他人联姻。
皇帝也不是没这么做过。
除非......
林音缓缓抬起眼,忽然想起了祭月大典那天,荣华得知自己要被赐婚时说的话。
——你自小生在侯府,长在北疆,可以自己建功立业,镇守一方。何等自由洒脱,难道真的甘心就此被一个男人拘住吗?
她还记得荣华说这些话时,藏在语气中的冷漠与烦躁。
还有隐隐的不甘。
林音只是一个被皇帝指婚的臣子,荣华就能因为同为女子,为她的不争愤懑不已。那连续两次被皇帝安排了政治婚姻的荣华,又怎么会容忍自己乖乖屈服。
“陈衍是怎么瘫的?”林音忽然问。
钟凌愣了一下,本能地回答道:“就是与长公主成婚的次日,因为失足掉进冰湖里,被发现的太晚,冻坏了筋骨,才不能下床行走的。”
语毕她愣了一下,倏然睁大眼睛:“将军的意思是,你怀疑这是......长公主的手笔?”
“说不准,”林音沉吟了下,“只是猜测,况且如果这件事是她做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