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宋颜乐叛军一事,几位副将里,除了卫筠与伏瑞,在场的这两位倒是觉得有隐情,但万事难下定论,在严策宁未表态前,两人不会像那两个愣头青似的气急了只顾着往一边倒。
几人都没了话,营帐里头静下来,就在这沉默中,有小兵站在帐外通报,“苏晟人已清醒,正在候着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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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境大境,街道两旁摆满各式摊位,头戴各色纱巾的西境子民在琳琅满目的货物前挑挑拣拣,喧闹声此起彼伏,一片繁荣景象。
这里有着异域独有的风情,个个眼眸深邃,在宋颜乐身旁擦过时,多看了几眼。
宋颜乐正与一名对她展开笑容的女子对视,擦身而过后,为了不再引人注目,宋颜乐再次把纱巾挂回脸上。
她着着及腰绣纹短褂,纱织蓝裙,长袖及腕,披着黑色罩袍,与街道上其它西境女子相比,她显得小家碧玉。
主要还是她这张漂亮脸蛋长得与其他人有些出入,这会儿遮了半张,倒是舒适了许多。
乔越霁从一处转角走出,跟着宋颜乐的步子,嘴里说着话,“主子,东南方向。”
宋颜乐在卖各类玉石的摊子前停下,扫了一圈货品,挑了一块与自己衣着相似的蓝玉石,颔首着从鼻腔里发出几声“嗯”。
摊主见她一副满意的模样,兴奋地推荐了好几块同类型的玉石给她。宋颜乐一个个看过来,最后随便拣了一块色系单一又普通的白玉石,随后用西境语问了价钱,朝身后的乔越霁示意一下便先走了。
大境的闹市与大庆的不一样,这处商贩更多更杂,货品种类也繁多,甚至还有从大庆来的东西,像江南一带特产的口脂、水粉等,这都能寻到。西境这类东西少,卖主有地方挣钱干嘛不挣。
乔越霁付了钱紧跟上宋颜乐,宋颜乐手里捂着玉,石脑袋左看右看,全然一副逛上瘾的样子。
又走过了几条街,宋颜乐突然回头问乔越霁,“饿了吗?”
乔越霁摸了摸肚子,“早饿了,主子。”
宋颜乐颔首回过头,带着乔越霁进了家羊肉馆子。这里几百年前都是和大庆的属地连着的,并没有像现在泾渭分明,是以建筑与大庆有几分相似,中间空地搭了戏台子,除进门那一边,三面都摆了桌凳来待客。馆子设有二层,都是些单间,专招待些有闲钱的主子。
样式相似,里头的人却不一样。两人一进门,就见坐着的人个个都彪悍壮实,着着宽袍挽起袖子,用刀子割下热气腾腾的羊肉,囫囵往嘴里塞,捧着大口碗喝酒。
宋颜乐注意到好些人腕上,脖颈后,耳后,各种不同的地方都刻了刺青,图案花式,看不出刺的是什么东西。
宋颜乐知道,在西境,一般身上有刺青的都是家里历代当兵的,相当于大庆的军户。
宋颜乐在右面找了个靠边的位子坐下,乔越霁坐下提过茶壶倒着茶,“主子,乌日森派的人跟得太紧,我差些找不着回来的路。”
宋颜乐点着头接过水杯,心里有数。
这时店里小二揣着菜谱过来,招呼了几声。
宋颜乐抬头看,这小二的模样有着大庆人与西境人的特色,宋颜乐随意一问,还真是。
小二见坐着的两人模样亲切,话多了起来。他不光是这店小二还是店家,为了剩些工钱,招客上菜都自己上,整家楼馆加上厨子就四个人。
说完这茬他递了菜谱给宋颜乐,于是又开始另一茬,最后又开始诉苦。
宋颜乐认真听了一半,最后重点放在——他有着大庆的血统还能在西境地盘开上馆子,挺有本事。
店家听宋颜乐这么说,驳了她,声情并茂起来“祖上留下来的,姑娘不知。就咱们西境这统领阚沙尔,今年不知把钱都花哪去了,周边一些个不知名的小部落渐渐起势,也不出兵管管,我这好歹是在大境闹市,近几个月挣的钱都少了好几把,生意都不好做。”
店家从小在西境生活,听不来大庆话,全程都用西境话侃侃而谈,听得乔越霁云里雾里。
宋颜乐丢了菜谱给乔越霁让他挑。
她在店家的话里抓到有效信息,阚沙尔近来疏于管理小部落,各地小部落逐渐起势。所以阚沙尔正在准备什么,目的还尚未明确,据她分析,只能猜到统领分不出兵力除掉那些小部落原因有二。
要么是他正勤加练兵,投入大量银钱用在造兵甲武器等,准备开场大战;要么就是已经改了进攻策略,正在进行试战。
宋颜乐突然想到了什么,问:“白玛部是不是在十年前才气势的?”
店家点了头。
难怪她少时在西境从没见过这帮人,原来是个“后起之秀”,可乌日森又是怎么跟白玛部扯上关系的?
店家觉得自己耽误太久,收了菜谱,转头忙去了。
宋颜乐就这么想着,结果人就跟了上来。
楼馆瞬间多了几个壮汉,统一的黑衣,目标明确,正是朝着宋颜乐那桌走去。
这边动静太大,招了好些人的目光,宋颜乐无声地叹气。
不多时,乌日森的身影出现。
桌子是四方桌,他跨腿坐在了宋颜乐的东面,与乔越霁来个了隔桌相望。
“……”
“主子有事叫我。”乔越霁不情愿地从凳上起身,站到稍远的距离候着。
宋颜乐是今早才醒的,在离开大庆那夜,乌日森说是让她睡一晚,结果她硬是连睡了好几晚。乌日森不知道给这么一点药能让她这么难受,还特意请了医师给睡梦中的宋颜乐诊断,也没诊出个所以。
午时办完正事一回来,人就不见,这才跟到这来。
他也不着急说话,就安静地看着宋颜乐。
“既然来了,说说吧。”宋颜乐移开眼,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
乌日森挑眉,“姐姐真不记得了?”
他指的事曾经的往事。
宋颜乐不语,看着他。
乌日森:“那为何还愿意相信我?”
宋颜乐言简意赅:“为了利用。”
乌日森闻言一怔,轻笑一声,却也不恼,开口道:“舒离曾救过我一命,在我六岁时。”
宋颜乐有个疑问。
乌日森看出她的疑惑,继续说,“我从小被一户人家收养,遇见舒离那日是我滚下了山,受了伤,被她带回家。你那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还总缠着我要我陪你玩。之后我被接回去,你还会自己来寻我。”
宋颜乐觉得其中掺假,没有兴趣听这个,说:“收养你的那户人家就是白玛部吧,你不是那的本土人,还会大庆话,所以你是怎么坐到这个位置的?”
乌日森失笑,“准确的说现在这个位置不是我坐的。一个一个来吧,先说你的事情讲完。”
“为何我会不记得你?”宋颜乐神情肃然,很不满他此时的状态。
“你们在两年后便离开了那里,我怎么也找不到人。至于姐姐为何不记得,我也疑惑。”
宋颜乐垂眸,握着杯壁的五指发紧。
那两年的记忆,她到底是怎么忘记的?
她思索着乌日所言所行,却不能让她想起一丝一毫。
乌日森见她一脸苦闷,道:“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虽帮着阚沙尔做事,可绝不会害了你,更不会害你的母亲。”
他语气平静却又真实,宋颜乐转念一想,说:“这话我信,其他暂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忘却了那段时间,千万种猜测,她只觉舒离是当时发现了什么,为了不牵涉自己,故意让自己忘掉。这个直觉的源头来自于舒离带着宋颜乐回到都城后的几个月后,那时宋颜乐以与严策宁订婚,舒离总叮嘱她婚后就不再干涉军务,还怕她从小喊打喊杀惯了,嫁人后不老实。
那是她从未对宋颜乐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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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论战
“姐姐在想什么?”
宋颜乐从深思中回过神,不回反问:“白玛部的——”
菜正好端了上来,一名厨子与店家一同上菜,刚放下一盘子羊骨肉,店家就乍然一跳,“乌日森大人,你怎么有空来这?”
乌日森偏头看去,用西境语回了他,店家的毛病犯起来,又开始与人喋喋不休。
宋颜乐在一旁看着,见乌日森面上并未有厌烦之色,反倒是心平气和的与店家闲扯,就是再日常的小事都能给他们聊半晌。
宋颜乐安静地候着,在此期间,又打量了楼馆环境,在两人不停的话语间,似乎推测到了什么。
如果她猜的没错,这里有刺青的人都是乌日森的兵,而这处楼馆正是乌日森的暗桩。
店家结束闲谝后便退了下去,乌日森转头回来时,就见宋颜乐一双鹰眼盯着自己。
“这店家与我是熟人,许久不见,话就多了。”
“这羊肉馆子是个好地方。”宋颜乐一脸泰然,在乌日森的注视下环视楼馆一圈,“我从一进来时就觉这处气势不一般,地方大又干净,客多东西也香。”
宋颜乐说:“算盘打的不错,把这里做成自己的暗桩,私底下养兵蓄锐。说吧,为何故意露出尾巴给人看?”
乌日森凝视着她,良久过后笑了一声,“姐姐不也露出了尾巴?”
宋颜乐一怔。
乌日森桌下的手伸向宋颜乐腰间的香囊,挑了过去,随后从里头倒出了一块白玉石。
“你……”
宋颜乐手搭在空空如也的腰间,一脸怒相。
乌日森动作仍是没停,当着宋颜乐的面,将玉石放在了地上,往上一跺,脚下便是一片碎屑。
只见乌日森弯腰从一摊造假白玉石粉末中拣起一张被叠起的纸条,递到她面前。
宋颜乐没想到能被他看出来,心想舒离留的线人不应该这么容易发现。她垂眸看了眼纸条,说:“不想看看写的是什么?”
“看过了。”乌日森说。
宋颜乐面上平静,内里是愈发疑惑。她对乌日森发现自己的线人并不感到危机,反倒是疑惑——
线人在这几年因两境管制严,少了联系,发生叛变很正常。可眼前这个人,带着她进西境,不杀她,不禁她,还把自己的暗桩暴露出来,有问必答,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宋颜乐:“你是母亲手下的人?”
“不算是。”乌日森把纸条丢在桌上,再次坐回凳上,“他要我来协助你,正好我许久未见你,就应了下来,这处暗桩是他早就建立起来的。”
“他是你的什么人?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宋颜乐问.
“有人帮还这么多问题。”乌日森话虽这么说,回答了她,“他是我的什么人还不能说,与你有什么关系我不知。你现在只要清楚,我是来帮你的。”
要想进入到西境,并且有适合的理由让她接触阚沙尔,只能让她为大庆为敌,这也在宋颜乐的计划之中,可还有一个问题她不明白,“为何要动边南营?”
乌日森挑起筷子夹了菜,“姐姐这就误会我了,边南营不是我动的。在北林山上与你一别后,我们从后山退下,结果遇上了一批人,领头的人见了我们就直接带人跑,之后就不见踪影。所以动边南营的会不会是那批人?”
乌日森见宋颜乐沉默,打趣道,“若真是如此,那帮人打了边南营,算是正好帮了你离开呢。”
宋颜乐睨了他一眼,又垂眸思忖。
那日在北林山,她与乌日森定下承诺,这几日下来,照她的了解,乌日森搬出兵力去打边南营的意义不大,其中定有他人作祟。
眼下她已进入西境,为首的任务是尽快找让大庆与西境谈话的契机。
“所以姐姐接下来的打算如何?”乌日森突然出声。
宋颜乐:“白玛部现在由谁来统管?”
“坷屠,阚沙尔的儿子。”
宋颜乐蹙眉:“她不是管着金戈部吗?”
“是啊。”乌日森耸了耸肩,“我也是回来才知道,白玛部也归他管了。”
店家不久前与她说阚沙尔对边境的小部落不管不顾,现在阚沙尔让坷屠同时接管白玛部与金戈部,那说明目前只有耶沙三部在阚沙尔的手下。耶沙三部兵力雄厚,几乎所有强军都集中在耶沙三部,可想而知阚沙尔要做什么。两境交战多年,今年是少见的没有开战,但此时不战,不意味着就此歇战。
平静的表象背后往往是无声的涡流,她现在基本可以确定,阚沙尔正在变强,正计划着如何将大庆打个猝手不及。
这一战不可避免,所以她的计划必须要赶在此之前。
“姐姐打算如何?”乌日森问。
宋颜乐抬眸:“借你的兵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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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军大营里,牧高、步信厚对立站在苏晟两侧,营里一片静默。
严策宁背手站在前方,沉默不语。
苏晟跪坐在中央,嘴上不停,“舒离将军当年带着小姐入西境,不是有意进的,而是误入的啊。当年西境犯入汉丰边境,在交战地打得不可开交,舒离将军那时带着一队人马从侧方突击,成功把西境骑兵退到北渡河边。可后来怎么着?小姐那时才四岁,被潜入营的骑兵掳走,威胁舒离将军退兵。舒离将军孤注一掷,毅然决定放弃小姐,坚持攻下西境骑兵。可那一战,小姐并未被西境骑兵刺死,而是被几个逃兵带进西境,舒离将军跟着进了西境。她找到了小姐,却决定继续留西境。”
步信厚问道:“舒离将军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苏晟抹了把泪,继续说,“各位可曾听闻‘曹成助江都平陇原’。”
牧高:“当然知晓了。”
苏晟继续道:“这是前朝战事的一大史诗。彼时大庆还未建立,各地尚未统一。江都以其地势好、将领优,先后攻下周边三国以及各小国。可在那之后却与陇原相持不下,当时江都全军将士已经疲劳不堪,军粮也快见底,陇原固守阵地,那场持久战打得艰难,百姓困苦不堪。这时江都有名的谋士曹成出山,推心置腹地帮江都分析军事形势。”
“他分析说,江都先后连攻下周边三国与各小国,以此已是威震四海。若是能够安抚好将士与陇原百姓,那么人心便会向着江都。”
听到这严策宁大致就已明白舒离的目的。
苏晟:“所以曹成建议江都派能言善辩的使者去到陇原,阐明了江都的优势,分析陇原战或降的利害,又派兵阵列于两地边境线上。陇原国主果然动摇,见江都兵力雄厚,国力强盛十分恐慌,便与江都达成协议,最终归降。曹成这一举,让江都未耗一兵一卒拿下陇原。”
话毕,帐里又是一片沉默。
“所以舒离将军的目的是……”牧高没说出声。
“舒离将军在西境各处留下线人暗桩,就是为了日后有这一天。若是成功,便是最好,若是未成,也能够保住被派去的使者。我此事放在如今是痴人说梦,可只要让一名将士逃离战死,将军也要试一试。只是没想到,舒离将军生了场大病没能挺过,我更没想到小姐并没有放弃舒离将军的夙愿,甚至愿意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