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离开,乔越霁就询问宋颜乐何时候行动。
“动身?去何处?”苏晟在一旁疑惑问道。
宋颜乐侧头示意了下,乔越霁得令,说:“主子要去西境,你做好准备。”
“西境!”苏晟一脸惊愕,倏地从蒲团上站起,反应激烈。
“主子还要再入西境,这风险太大,可要想清楚了。”
宋颜乐不说话,以沉默作答。
苏晟明白,他们相处不过几日,可他很清楚宋颜乐是一个怎样的人,他说:“主子去哪苏晟便跟到哪。”
宋颜乐看着苏晟,想到了什么,道:“你可要知道你现在是要去哪里。”
宋颜乐原以为苏晟会犹豫,不料他只是惊愕自己要进到西境这件事,并未过多。
“苏晟很清楚,我的命是主子捡回来的,就是要跟着主子,主子归途亦是苏晟归途。”
宋颜乐盯着他苏晟,不再说什么。
多事之秋果然应验。
天色逐渐暗,还未全暗,大营里就被点上了火把,这方登时明光锃亮,像是要把营里的每一隅都照得通亮。
此时的四军营比往日更严肃,每位将士的面庞都尤为凝重。
然而还有一隅,像是被点火人忘却,仍是黑漆漆的,三道斜影投在了木桩上,拉得细长。
聒噪的虫鸣已不再,扑面迎来是沁凉的秋风。
宋颜乐驻足在四军营的最边际,苏晟抖了披风为她拢上,在她转头之际眸子映出一瞬的光亮,那是远处模糊的火光。
那个瞬间,苏晟似乎从宋颜乐眸底看见了一片红,可随之转瞬即逝,仿佛是他的错觉,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神情。
乔越霁也走过来,为宋颜乐牵了马,三人打马便向北面奔去。
珍珠还留在四军营里,宋颜乐没办法带走它,如此还好,正是带不走的,她才不会无底线的纵容自己,它的故乡在这就应该留在这。
很奇怪,宋颜乐很明确自己是一个不容易留恋的人。她所历经的岁月往事,都是造就了她不可能成为那种人的最佳证据,一切有迹可循。
可自打进了四军营,她开始有了变化,那种似藤蔓般的异物攀延上心头,时而缠得紧绷时而故意松懈,这让她很不舒服。
居于马上,微风变得不再柔和。它在速度的加持下变得毫无章法,掀起拔地而生的野草,扫过萧条孤寂的树梢,肆意刮擦着宋颜乐的两颊,像是在打醒她。
打得她要时刻自觉得压抑住那异物。
她在西境的蹉跎六年里,似乎养成了与疼痛相存的习惯,让她在对抗疼意时摒除杂念,不论何时都最有效,她并不排斥让这种习惯扩散,因为到目前为止她再寻不到任何法子。
凛风肆行,不知行了多久,乔越霁拉了缰绳,停在泥泞的道旁,下了马。
宋颜乐与苏晟也一同落地。
乔越霁走向宋颜乐,“主子,前方就是去往边北营的主干道,严将军就在这条路上的驿站,我们不能再打马过去。”
宋颜乐轻轻应了一声,脸色不太好看。
苏晟正从马背上卸行囊,却听见了咳嗽声。
骤然回头一看,是宋颜乐咳了起来。
他慌忙地乱翻一顿,终于掏出了水囊,乔越霁霎时接过,拨开了木塞子。
宋颜乐咳个不停,她纳闷着,喉间怎突然痒得厉害。
良久,令苏晟和乔越霁心惊胆战的咳嗽声终于停了。
宋颜乐终于得空接过水囊,仰头垂眸时,视线无意间落在水囊袋上。
那夜的水囊是温热的,此刻什么都是冷的。
那夜下了入秋后的第一场雨,她形影单只坐在营帐里,周遭都是严策宁的味道,可就是没有温度,冰冰凉凉的。沙沙的雨声就像是在挠她,她那夜很困,累得坐在严策宁的案桌前就睡着了。
她深感意外地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她竟做了个梦。
梦里谁都没有,只有她一人,她蜷缩在柔软的草地,睡得不安稳,因为有些冷。
可她懒得挪动自己,更懒得睁开眼睛。她就这般躺着,待到不知何时,周遭忽地起了暖意。
像是股日晒无意拂过的暖风,它似乎把自己裹成了个球,把她包围其中,可她碰不着,她只觉那股暖意立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片刻,她在梦里睁眼了,却未见有人。周遭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地,连虫鸟、树木都没有,万里皆是寂寥。
宋颜乐她该知道的,她本该就是如此。
“小姐,约定的地方还需穿过这里。”乔越霁指着官道旁的低灌丛。
宋颜乐又垂眸瞥了一眼水囊,递给苏晟,沉声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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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林湖
乔越霁藏匿好三乘马,三人便踩着浅洼的泥水隐入灌丛。
枯枝在脚下嘎吱作响,宋颜乐始终垂眸瞧着地面,苏晟保持距离走在她的斜后方。
两人都像是心事重重,可谁也注意不到谁。
才出低灌丛,便来到一片林子,夜色浓稠幽静,前头的乔越霁起了警戒,虽知那伙人与宋颜乐有约,可终归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时有空林荡孤鸣,迟久不见人。
乔越霁不放心,要带着宋颜乐回头,林中一阵惊雀起,本无半点光明的这一处瞬时被点亮,一道身影暴闪而至,定在宋颜乐跟前。
来人一头棕发微卷垂落在肩,一半编成小辫,一半披散。
正是乌日森。
他带着看似天真澄澈的目光垂头看着宋颜乐,不料还未来得及开口,一道剑光急至身侧,他旋身退后,剑身从舒颜乐眼前擦过,照出她苍白的面庞。
见宋颜乐并无太大反应,乔越霁便猜到来人大抵是谁,正要收剑,乌日森却朝他临胸一脚。
乔越霁猝不及防,剑跌落在地,双臂夹紧在前抵挡,结实有力的一记踹在腕间,身子随着惯性直退后。
在即将跌进灌丛之际,乔越霁双腿发力,两足扎进泥地,骤然厉色回头,双手握拳迎接下一招,乌日森却并无动作。
沉默的僵持里,乔越霁回味适才的对招。
乌日森力气很大,他若有心要动杀心,全然可以在自己占下风的时候再次奋力一击。现在看来他方才所为更像是警告,至于想要警告什么,乔越霁不明所以。
苏晟似有察觉,只是默默站在宋颜乐身后。
“藏着掖着可是更有趣些?”宋颜乐冷声道。
一听到宋颜乐的声,乌日森像是变了副模样,步子雀跃,笑道:“姐姐猜到了?”
此时除了乌日森带来的手下,其余两人齐齐看向宋颜乐,带着惊愕。
宋颜乐稍怔片刻,心道:“还真给她收了个弟弟。”
“姐姐怎么猜到的?”
宋颜乐懒得对此置于回复,只道:“走吧。”
“等等。”乌日森叫住刚转了个身的宋颜乐,“姐姐再陪我玩个游戏。”
宋颜乐脸色沉了下去,“耽误时辰,恕不奉陪。”
乔越霁越看却疑惑,此时正纳闷,这样真的有用吗?
这还真有用。
只见乌日森不太高兴地妥协,“好。那姐姐回答我个问题。”
“说。”
“那个叫严策宁的男人与你是什么关系?”乌日森看着宋颜乐,嘴边又啜上笑意。
宋颜乐眉头微促,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姐姐还没回答我。”
宋颜乐别开视线,语速平稳道:“上属。”
乌日森若有所思点着头,用随意慵懒的语气说:“我见他总在这条路上徘徊,看得我眼睛不舒服,已经派人去清理干净了。”他说罢便再次露笑,就像个讨要夸赞的孩子。
宋颜乐骤然转头看他,静默半晌后,不恼反而突兀地问:“边南营可是你干的?”
她会这么问,是因为她心里有把握严策宁不会出事,严策宁带着一队兵力,四军营的大统帅还不至于这么容易被打倒。
不料乌日森旋即皱了眉,屈声道:“我没有。”
宋颜乐眼神默然看着他。
这目光看得乌日森有些难受,他忽而朝一旁伸手,掌心向上。
手下上前放了一条黑布。
所有人视线都定在乌日森手上,没人猜得出他到底要做什么。
只见他双手抚平布条,像供捧神明一样送到宋颜乐面前,没有停下,而是直往上,要盖住她的双眼。
乔越霁要上前拦,两名白玛人随他的动作冲上前,挡了前路。
宋颜乐只是在那布条临到眼前时才稍稍往后仰了头,却也没拒绝,任由乌日森夺去自己的视野。
这似乎对乌日森很受用,在一片黑暗中,她听见了一声轻笑,显然是站在面前的人发出来的。
宋颜乐在束缚下睁开眼,却并没有说什么。
她猜测对付乌日森,沉默是最好询问手段。
果然,乌日森像是察觉到了,隔着布料轻握起宋颜乐的手腕,“姐姐忍一忍,我不想让你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姐姐坐马车里,我们从另一条林子穿过去,他们找不到我们,然后再一起渡河回西境。”他要引着人走,却发现人没有动。
宋颜乐抽开手,微微偏了脑袋,朝着苏晟的方向,说:“我要他跟在我身边。”
乌日森蹙了眉,“我跟着姐姐不好吗?”
宋颜乐正回脑袋,默然不语。
乔越霁看着乌日森,总觉得他很怪异,完全摸不透。
虽然他不明情况,可还是能察觉宋颜乐在试探乌日森的防线。
乌日森果然又应了,她被扶上一辆马车,苏晟被推了上去。
两人对头端坐在车里,外头响起了脚步声,不多时帘子被掀开,乌日森探头进来,再次提醒宋颜乐不能摘下布罩。
待周围又静了下来,苏晟松了口气,却没敢说话。
然而宋颜乐却毫无畏惧,不怕隔墙有耳似的开了口。
“我改主意了。”
苏晟下意识以为宋颜乐要悔。
因为任谁在这个未知处境下都会惶恐不安。
而此时这条道最接近严策宁所在的驿站,虽然不知道乌日森带他们走的是那条路,可周遭必定少不了四军营的驻军。
他们只要大喊敌袭,自然地表露出俘虏该有的状态,配合四军营反戳乌日森的脊背,顺水推舟地收之桑榆。事后她不但能再建军功,还能让四军营向来对她鄙夷不屑的将士对她敬爱有加。
在任何饱受众口铄金的人面前,大多都会当机立断选择后者。
动摇人心其实很容易,无非是为了利益或是生路。
宋颜乐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苏晟。”宋颜乐的声音配合着车轱辘声作响,“我要你留在这。”
苏晟抬起了头,一脸始料未及的模样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呆滞。
猜错了。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本能朝四周看了看,虽然看到的只是马车内壁,可他却不能放心,压低嗓音叫了声“主子”想让宋颜乐缄默。
宋颜乐却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道,“你留在这里等我,照看钱医师和碧莜。”
只是声音并不大。
见她一脸淡然,苏晟迟疑片刻,终于开口说:“此事怎么也不该轮到我,苏晟愚笨,恐力不胜任。”
“不用你做什么,不要让他们再受伤、再染病,你能做到的。”
苏晟注视着宋颜乐良久,“主子,谢谢你信任我”
宋颜乐沉默着,半天说:“我相信的是她。”
苏晟一滞,他很清楚宋颜乐所言的那个“她”是谁,一时间,他有如忘记了什么,不再是之前的惶悚模样。
直到马车停歇,两人下了车,他仍是垂着头。
乔越霁坐在另一架马车,出来后便立刻朝两人走来。走时左右打眼看了看,不见乌日森,而带着他们的白玛部手下就只有十几人。
不远处宋颜乐与苏晟似乎说了几句话,苏晟默默点着头,好像时不时又从鼻腔里“嗯”几声。
乔越霁首先注意到苏晟,觉得有丝丝怪异。
因为苏晟的神色很复杂,他看向宋颜乐的眼神,似有愧意又有欣慰,那是一种近乎长者对成才晚辈才会带有的眼色。
乔越霁走近了,嘴唇翕动,却没说什么。
两人暂时结束对话,苏晟扭回了头,内心百感交织。
此时宋颜乐的声音再次响起,她像是能看见一样,靠近苏晟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既然要报恩,就给我踏实的报。给我记住,若有任何异心,我便是淌过西境的刀口都要游过北渡河回来寻你。”
她话里听不出有丝毫威胁之意,却字字珠玑地要苏晟这些话刻进骨子里。
苏晟没有踌躇,低声应了“是”。
他看到的听到的,宋颜乐此时此刻的神色、语气都如同从舒离那一副模子刻印出来一般。
“说什么呢?”
一名白玛人操着浓厚的西境口音打断他们,又强行让两人站远点。
三人被十几号人围着慢行在林里,乔越霁眺向前方,那是一处林中湖,树根都生在水下,这是从北渡河流出的分支,一帆蓬船就停在湖边。
宋颜乐当然意识到了,她听见了流水潺潺声,加之苏晟在一旁低声提醒,大抵能猜到。
他们想从这里伐舟进入北渡河,再借着上游的优势划到南边下游,上游速度快就是严策宁他们想备船追赶也来不及。
这群人很善于发现,这处湖中密林正好遮蔽了两处来路,水底不知深浅,又有人质在手,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四军营的进攻。
宋颜乐并没有听到乌日森的声音,猜测他此时人并不在场。
待到几人要上船了,却仍不见人。
“我能摘了吗?”宋颜乐指着眼睛,偏头向她后方的白玛人说。
那人毫不留情拒绝。
宋颜乐点了点头,没有再强制要求。
行至篷船前,乔越霁还有些纳闷为何只有一只,随即便见到那十几名白玛人迅速动身,蹿入密林,转瞬间便不见人影。
“主子——”乔越霁伸手就要帮宋颜乐摘掉眼上的布条。
“嘘!”
宋颜乐抬指放在唇前,示意噤声。
乔越霁手停顿在半空半晌,苏晟伸手给他放下。
“上船。”苏晟说。
乔越霁不明,却也还是照做,扶着宋颜乐上了船,引着她坐到船篷下。
船身狭小,篷下的空间更是逼仄,宋颜乐闻着水面的腐烂树根味,感受到一股压抑的邪气围在周遭。
她抬手伸向后脑,两手摸到打结起的两根布条,拉紧。
乌日森不知道的是,他把宋颜乐的眼睛蒙住,她的耳朵便会更敏感,早在马车上她就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