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
侯斯年的内心挣扎不已,他若是任由这桩婚事继续下去,那才是真的害了宛儿和贸云。
沈奚准见侯斯年不再说话,尝试着要将他搀扶起身,可她哪里搀扶的动。她的手再一次被侯斯年反握住,她听侯斯年问道:“准准,若我一直有事瞒你,你可会怪我吗?”
沈奚准便停下了,却是反问说:“是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讲与我听么?”
侯斯年一时有些犹豫,他小心翼翼的说着:“是......”
沈奚准凝视他的眼睛,未答会与不会,只是她眸中渐渐凝聚的冷意让侯斯年心惊,来不及他多想,沈奚准已是突然开口了。
“当年姨母寿宴时我遭陛下侵犯,王爷将我带回徐州安养,可后来江阴瘟疫,我又有孕,王爷迫于无奈只能将我托付陛下,让他将我接回长安。可姨母疑我腹中孩儿是陛下血脉,便害我早产失子,这些事王爷可还都记得吗?”
侯斯年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些事会再由沈奚准亲口说出来,他说不上是心惊还是心痛,这些血淋淋的过往他怎么可能忘记,不过是他怕惹她伤心才一直将这些事埋在心底,只字不敢提。侯斯年心口暗痛,他艰涩道:“……我怎敢忘记。”
“那妾就与王爷再说一桩旧事。”沈奚准说,“一桩也许王爷知晓,也许不知的旧事。”
侯斯年无声的张了张口,沈奚准像是怕被他拒绝一样,抬手轻轻点住他的唇,她娓娓说道:“其实那日陛下侵犯我时,粤安也在场的,陛下见她闯进来,还说‘准准别怕,朕会杀她。’”
侯斯年身体僵住,沈奚准笑问:“可王爷您猜,陛下为何迟迟没有杀她?”
侯斯年不知如何回答,好在沈奚准也没想要他回答,她告诉他说:“因她爬上了陛下的床,就在王爷带我离开长安那夜,陛下醉酒持剑去了益王府......”
……刘寡突然醉醺醺的闯进益王府杀要苏粤安灭口时,把苏粤安吓得半死。
她自宫中匆匆逃回府后便将自己关进了房间里,不光落了屋中的门闩,还将桌椅全挡在了门口,可任凭她挡了再多的东西,门还是被刘寡从外踹开了。
矮凳绊了刘寡的脚,便被他一脚踢开,骨碌碌的直到撞上墙壁才停下。苏粤安裹着被子缩在床脚瑟瑟发抖,听着屋中不断有物摔倒破碎的声音,像一只惊了弓的鸟。而刘寡拖曳着手中的长剑在屋中翻找她,剑刃与青砖相碰,也不断划出一声声令人悚然的声响。
“益王妃,苏氏,粤安。”
刘寡步伐踉跄,也不知到底有几分清醒,他边找边说,“此妇无子,为吾兄绝世也。且善妒,为吾兄乱家也。口多言,为吾兄离亲也。妇有七弃,此妇华而不实,焉可留。兄有不幸,朕愧对祖宗。遂……”
似是察觉到了床幔的抖动,刘寡便朝床榻方向慢慢走来,他越靠越近,突然扬手在半空横斩一剑,眼前床幔尽数被他斩断,纷纷掉落地,苏粤安那张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脸也再无以遁形。
刘寡这才将未说完的话缓缓的说了下去,他说:“朕当自处之。”
他逆着光,身形倍显高大,浓重的压迫感快要苏粤安透不过气来,可饶是她紧紧抱着被子强迫自己镇定,身体也依旧在颤抖不停。
人在濒临死亡时刻总能激发出求生的本能,苏粤安更不例外,然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叫求饶,而是强撑着最后一丝镇定道:“……臣妇与准准是好姐妹,若臣妇死了,准准一定更恨陛下!陛下已伤了准准的心,难道还想她再因臣妇之死,而更恨您吗?”
刘寡持剑的手便迟疑了,他不想与沈奚准恨断,想起沈奚准,他心中有悔有痛亦有不甘,一时酒气翻涌,令他头疼欲裂。刘寡踉跄的倒退两步,靠手中的长剑才得以稳住身形。
苏粤安却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趁机朝他爬了过去,她死死抱住刘寡的大腿,因害怕所以说得尤为急切,“陛下!臣妇爱慕陛下已久,虽陛下从未正眼看过臣妇,可臣妇一直对陛下心存妄念!”
“陛下可还记得太子妇大选么?”苏粤安说,“臣妇就是为陛下才来的长安,可臣妇遭同选入宫的贵女所妒,才被害得无缘得见陛下,这几月来臣妇好苦,陛下对臣妇垂怜一二,就是叫臣妇去死,臣妇也死而无憾了!”
苏氏姿色虽好,可也不至让刘寡色令智昏,即便他酒醉也知她是自己的长嫂,若想留她一命就该一脚将她踢开去。
刘寡也的确这样做了,可苏粤安不顾疼痛与屈辱又爬上前来,她紧紧攀住刘寡不肯撒手,哀求道:“陛下,臣妇与准准交好,臣妇愿意说服准准,日后姐妹一起,一同服侍陛下。”
沈奚准一字一句,说的不紧不慢,可侯斯年听的简直要五雷轰顶,沈奚准离他如此之近,自然将他收紧双拳时,指骨传来的咯嘣咯嘣的脆响尽数收入耳中。
沈奚准看着他的脸色渐渐由心虚变作愤怒,目光不知是悲凉自己,还是在怜悯他,她似有感慨,说:“苏氏不得益王宠爱,在王府中过得艰难,陛下若要处死她,益王不会加以阻拦,她委身陛下也是好事,起码能有命可活。”
侯斯年的声音哑的不成样子,他根本顾不得沈奚准为何会知道苏粤安与刘寡在一起过,他问:“她来游说过你,是么?”
沈奚准笑了笑,“她怎么敢呢,且我们不是回去徐州了么,那时陛下见不到我,她也见不到我的。”
侯斯年听罢明显是松了口气,可沈奚准又说,“但后来那场瘟疫时,王爷将我托付陛下,让他带我回到长安了。”
侯斯年身形一僵,他不由仰起脸来看向沈奚准,沈奚准脸上果然有着哀痛,她并未看向侯斯年,而是举目望着这座装饰的华美无比的椒房,缓缓的说:“我便被他圈养在这里,我的孩子也……”
侯斯年心口闷痛,他再也忍不住打断她,“准准,对不起。我……”
沈奚准垂下眸来,看进他的眼睛,“王爷何错之有呢?都是世事难料。”
她说的云淡风轻,可侯斯年知道她一定难过极了,他倾身想将她拥入怀中,可反而是被沈奚准先牵住了手,变成她安慰他了。
“我好歹还有王爷与陛下悉心看顾,不算难过,倒是粤安比起我来,过得才是辛苦。”
仿佛失子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沈奚准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粤安平日不得益王重视,她又做出这等事,即便能瞒得住一时,却也瞒不了一辈子。两月之后她在园中晕倒,被婢子请了太医,有孕之事便传进了益王的耳朵里。”
侯斯年听到这里不免心虚,毕竟苏粤安怀的孩子就是刘贸云,侯斯年不知沈奚准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更不知她是何时知道的。但既然她已经知道了,想必也知道贸云就是陛下的血脉,但他抬头看着沈奚准,却见沈奚准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这叫侯斯年心中愈发忐忑不已,他不知沈奚准还知多少,他惴惴不安。紧接着,沈奚准接下来的话,又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沈奚准说,“益王得知后大怒不已,不仅对粤安拳脚相向,还要将她关在院中活活饿死,那时她怀着孩子,都没能逃过被益王踢断几根肋骨。”
当年发生的这些事侯斯年后来偶有听说,他大抵也知一些有关苏粤安当年的处境,但却万万没想会有这样凄惨,刘敬会下这样的手。
不过沈奚准没有危言耸听,那时的刘敬当真如她所说,是被气到了这种地步。苏粤安论辈分是刘寡的长嫂,论身份是臣子之妻,她偷人也罢,偏偏是勾引刘寡,若是传出去有损的不止是益王府的颜面,还有整个皇室的颜面。
虽苏粤安对刘敬来说只是一个放在府中的摆设,可刘敬也丢不起这个人。他诚然气恼刘寡动了苏粤安,但也想得通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先前苏氏一声不吭为他纳妾,原本就让他憋着一口气,这时她又与人通奸无疑彻底触了刘敬的逆鳞。
刘敬想将苏粤安掐死了事,可是陈双拦住他说,“王妃做出这种事自该受到惩罚,可事关王府颜面,若她今日突然暴毙,传开出去必然惹人闲话,奴不想王爷因此被污了声名。”
刘敬如同一头暴躁的狮子,在他的安抚下才得以渐渐冷静下来,他问:“此娼妇不可留,双君以为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陈双只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苏氏,便厌恶的移开了视线,他道:“只管撤去院中婢子,任她自生自灭,奴看她这样子也活不成几日,到时候向外讣闻她得了重疾病死,便宜她一个颜面,也好无损益王府后院名声。”
彼时苏粤安已被王太妃拿住,五花大绑的丢在院中等候发落,为从她嘴里撬出奸夫是谁,王太妃叫人对苏粤安用了刑,这样不知检点的儿媳弄死也罢,王太妃对苏粤安自然不会手下留情,是以在刘敬来前,苏粤安已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了。
见苏粤安半死不活的样子,刘敬才压着满腔火气认同了陈双提议,他下令道:“王妃身怀恶疾需要安养,身边不必再留人伺候,即日起没有本王吩咐,任何人也不得靠近此院一步!”
他又同府中管事道:“这院何时臭了,再去命人打副棺椁。”
话已至此,是一点活路也不准备留给苏粤安了。随着刘敬离开,满院奴仆也全都被管事分调出去,大院的院门被人从外阖住用木栓顶死,转眼间偌大的院落就只剩苏粤安一人。
苏粤安躺在院中只剩进气没有出气,连她自己都以为恐怕要活不过今日,可她就这样躺着躺着,等太阳西落月亮升起,她非但没断气,反而在如水的凉夜里慢慢恢复了些力气。
这让她无声的哽咽起来,之后便艰难的在地上向前挪动,她挪一会儿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再挪一会儿,不知几时才得以靠近地上那堆摔碎的瓷片。
她将捆住手脚的麻绳慢慢蹭断,而后爬进屋里找了几块点心和凉茶果腹,待她终于踉踉跄跄的能走了,才趁着夜黑从狗洞逃出了王府。
她在长安无处容身,唯一的活路便是进宫去找刘寡,可每日清早会有大臣例行上朝,她不敢与之碰面,便躲在宫门附近想等人散时再进。
可那日不知是怎么,日上竿头也迟迟无人前来上朝,反而是宫门大敞,羽林军也比往日增添数倍,来来回回的巡逻里,刘寡的内侍张玉也在宫门处来回张望,像在等什么人。
苏粤安不敢贸然过去,便在小巷里等着,在她等得快要精疲力竭时,昏昏沉沉里才见终有一队马车缓缓走近。苏粤安与之离得很远,只能隐隐约约听张玉口中喊着什么陛下。
是刘寡啊。苏粤安无心顾暇刘寡为何从宫外而来,她只觉得有了救命稻草,她明明怕刘寡怕得要死,可讽刺的是,现在能救她一命的唯有他了。苏粤安劝说自己不能倒下,要站起来,要站起来走过去。
刘寡的马车已经进去了,张玉正看着侍卫关闭宫门,便见一个步履蹒跚的人摇摇欲坠的艰难走来,侍卫上前要将她驱逐赶走时,她才向前送了送手中的令牌。
“大人!”见到令牌上的字,羽林侍卫顿时慌了,“是益王妃!”
益王府上下对苏粤安的事守口如瓶,并未传出去一点风声,是以苏粤安遭遇了何事外人就更不知了。
也幸好是不知,苏粤安晕倒之前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求向张玉道:“我有了陛下骨肉,还请大人救我......”
沈奚准说:“陛下与粤安的事张玉自然一清二楚,是以不会对她见死不救,那时我刚被陛下接回长安,整日郁郁,陛下为使苏氏躲过益王耳目,也为有人能与我做伴,便将她送来椒房宫与我一道休养。”
沈奚准的目光穿透眼前的一切,不知是看向了何处,仿佛是在看自己遥远的前世,她叹息说,“我对苏氏总有同病相怜在的,即便那时她向隐瞒我贸云的身世,诬陷益王酗酒伤妻,我也都愿信她。”
侯斯年听得心里发酸,可她说着说着,面上却突然聚起一片冷漠,像是变了一个人,令侯斯年前所未有的陌生,“可她得我庇佑,也将我当作傻子。”
沈奚准问:“王爷能否理解,我那时是何心情?”
那一年里她遭人侵犯,又被迫与丈夫分离,一直疼爱她的姨母误解她腹中孩儿是刘寡血脉,灌给她一碗堕子汤药而后以死向她谢罪。生离死别,众叛亲离,她是要有多强大的内心才不去求个一死了之?
沈奚准记得自己那时有多浑浑噩噩,连刘寡与侯斯年她都分辨不清,唯独每每见到苏粤安隆起的小腹才会泣不成声。她记得苏粤安拥着她说,“准准,你的孩儿没有离开,你摸摸看,他现在跑进了我的腹中,再过几月他就要出生了,会喊你作母亲。”
沈奚准小心翼翼附耳过去,听着她腹中的胎儿传来急促又有力的心跳,再次泪流不止,“你疼不疼?”
她对着苏粤安腹中的胎儿既委屈又难过的说,“你从母亲腹中跑出去时,母亲很疼......”
第119章 长恨入喉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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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粤安拍着她轻哄,也许是胎儿的心跳终于让沈奚准有了一丝安心,她竟渐渐在苏粤安的怀中睡着了。
可那阵子她一直难以入眠,即便睡着也很快会从噩梦中惊醒,这一次自然也难逃例外,沈奚准梦见了可怕的东西,便就又从梦中惊醒过来。
原本陪在她身旁的苏粤安不知是去了何处,床榻上只剩她自己,彼时的她分不清自己迫切的心情是需要苏粤安多一些,还是要找她腹中的孩子更多一些。
她只记得自己是慌忙下地去寻找苏氏,就连外间的争吵声不断传来,听在她的耳中也只是一片嘈杂。有一男声正讽刺的说着:“本王怎会娶了你这么个女人!你真叫人恶心,倘若馆阳知道你肚子里是陛下的种,她还会这般信任你?”
苏粤安一改从前懦弱姿态,她快意道:“王爷多虑,准准她已经疯了,她连陛下都不记得,又怎会在意我腹中孩儿的父亲是谁?妾身只知晓她现在需要妾身陪伴,需要妾身腹中的孩子。”
男人的骂声和掌掴声一道清晰的传来,刘敬骂道:“你可还有廉耻?”
苏粤安不甘示弱道,“王爷再敢动妾一根手指,准准必然会哭闹起来,陛下有多在意准准您也看在眼中,难道王爷真要同陛下作对吗?”
瞧刘敬似有忌惮,苏粤安快意的笑了,“妾的孩子是陛下的孩子,日后他也会是馆阳长公主的孩子,更是益王您的孩子。他会在宠爱中降生,活的风风光光!您且放心带着双君去沙场,他日您战死,我儿会承您爵位,让您后继有人!”
桌椅倾翻瓷器碎裂,外间男人暴怒的吼声和女人的痛呼纠缠在一起,刘敬忍不住朝苏粤安动手了,“是你对不对!”
他掐着苏粤安的脖子,怒不可遏的质问,“你对陛下说了什么?是你搞的鬼!”
匈奴国内乱,失踪许久的伊稚斜重回草原,他杀了匈奴王于单后夺取王位,又向大汉下了战书。刘敬本不该被派出征迎战,可这次他不得不去带兵,因是有人造谣陈双通敌卖国!
试问陈双一个内侍,如何通敌如何卖国!可宫中与朝中流言四起,哪里是他解释的清,如今他要想保住陈双,唯有趁刘寡还未下令缉拿陈双之前,带他去边关这一条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