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温和,但说出的话却莫名比平常多了几分刻意的疏离:“有劳姑娘关心,只是伤势不大,休息就不必了。”
言毕他浅笑着回过身,依旧独自走在丁曦的前面。
等他走了几步,一旁的丁符看着他的背影,感觉有点莫名,便小声朝着丁曦嘀咕道:“姐,游公子怎么了?怎么突然对你怪怪的?”
丁曦看着他神色如常的走在前面,没有答话,只是略蹙着眉在原地顿了片刻,随即又沉默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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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路穿过热闹拥挤的街巷,走了莫约六七百里的路程才从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走出来,周身重新恢复了寂静,便从镇中到了郊区。
跟着再往几步,眼前赫然又是一道河。
但好在这条河很窄,无需乘船,依靠轻功便可直接飞过去。于是他们没管两侧船上正高声揽客的年轻船夫,径直朝着河岸走去。
然而这时,一个头戴蓑笠的、船夫打扮的老翁突然走到他们身前,瞪着浑浊的眼睛,一言不发地抬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此处人烟稀少,那老翁突然出现,冷不防吓了丁符一跳,他下意识地啊了一下,接着有些愕然地开口道:“这是干什么……您是?”
然而不知是耳朵不好还是怎地,那老翁没有回答他,反而伸出了枯瘦如柴的双手,慢吞吞地用手给他们比划起来。
丁符看得懵了。
那老翁比划得又快又乱,末了终于停了下来,却居然又朝着他们伸出了一只手,摆出了一副索要什么的姿势。
丁符呆愣愣地看着他,正疑惑间,突然听得丁曦开口道:“您是说,要想过这条河,须得有信物,是么?”
“信物?”丁符听完,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有些疑惑地看向丁曦,“什么信物?”
然而丁曦没有答话,只是微蹙着眉,显然也不知道信物是什么。
这时,一旁的游泽忽然无声地笑了笑,朝着丁曦道:“丁掌门,可否借你浮游剑一用?”
丁曦被他突然改变的称呼喊得怔了怔,随即蹙着眉,依言解下了身后的浮游剑,递到游泽手上。
游泽轻笑着道了声多谢,转眼又将浮游剑转交给了老翁,朝他欠身一礼,肃声开口道:
“在下游泽,这位姑娘是北境凌云阁的掌门丁曦,她师叔的夫人便是贵派掌门的妹妹,也就是孟二小姐。前几日,孟二小姐听闻贵派的孟老夫人身患重病,于是亲自赶来照料,但老夫人的身体久治不好,于是丁掌门今日亲自前来,想要亲自为老夫人诊治。这柄剑就是能证明我二人身份的信物。”
说着,他顿了顿,又指着剑道:“此剑曾经名动天下,想必老伯应当能认得——如若不然,也当听说过医仙潇湘子。”
他话音落下,一旁的丁曦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抬眸看向他,眼里露出满是愕然的诧异。
然而游泽仿佛没有察觉,只依旧浅笑着看着老翁。过了好半天,那老翁动了动,颤巍巍地伸出手从游泽手中接过了浮游剑,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老翁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来,接着转过身,居然朝着丁曦跪了下去!
丁曦愕然一顿,随即下意识地伸手要扶起他,却听得那老翁在此时突然张开口,用一种极为沙哑难听的声音喊出两个字:“医神!”
他语气激动,沙哑的嗓子像是含着砂砾,冲着丁曦大声道,“您是医神的徒弟!”
“不——”丁曦闻言惊愕地退了一步,开口道,“您认错人了,我师父是秦兹——”
然而那老伯浑然不顾她的反驳,朝着她轰然一拜,接着竟然磕着头行了九扣大礼。
他一边拜,一边神色激动地大喊:“救命之恩!救命之恩!老身无以为报,只能叩首为谢!”
丁符显然也被吓得不清,向那老翁开口劝道:“老爷爷!您快起来!您真的认错人了,我姐姐她师父叫秦兹,并不是什么医神——您快起来,别再拜了!”
然而他一说完,老伯突然顿住了动作,转着浑浊的眼珠朝着他看了过来。
好一会儿,丁曦正试着把他搀扶起来,却看到老翁脸上的神色变了变,道:“方才说话的,可是丁符公子?”
丁曦又是一惊,说着,那老翁不等丁符回答,便忽然从大喊转为恸哭,老泪纵横地看着那玉佩道:“公子啊——您……您怎地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眼见他哭得声泪俱下,一旁的游泽走了过来,帮着丁曦一同搀着他从地上站起来。
见老人仍在痛苦着念叨些什么,游泽轻轻弯下身,在他眼前轻声喊道:“老伯。”
他轻柔的声音落下,老翁的哭声戛然而止,有些愣愣地看向他,听得游泽用温和的语气道:“老伯,过哀伤身,您保重身体。”
说着,见老人呆愣地止住了激动的情绪,有些迷茫地看着他,疑惑着问道:“您是……”
游泽轻声笑了笑,却并不答话,只转而道:“老夫人病重,我等不便在此拖延,还望老伯允我们过河。”
老翁闻言一怔,接着像是从游泽浅笑着的眼里领悟出了些什么,他立马露出恍然的神色,忙道朝着丁曦:“失敬失敬,老身方才失礼了!二位既然有急事,这便请吧!”
说着他恭敬地将浮游剑交还到丁曦手里,侧身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丁曦蹙着眉,直到他们在那老翁的注视下飞过了南宁河,落到了河的另一侧,她的眉尖还是紧紧地锁在一起。
丁符显然也还未从那老翁的奇怪举动中回神,一边任由丁曦带着他向前走,一边语气迷惑地问道:“姐,方才怎么回事?那老爷爷是不是年纪大了所以眼睛不好,认错了人啦?”
然而丁曦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向走在身前的游泽,眉头紧皱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
丁符一路都在偷偷地打量游泽,然而让他疑惑的是,对方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他有些想不明白了,为何就是感觉他对姐姐的态度莫名变了呢?
就这么出神地胡思乱想着,等他再一抬头,忽然发现外面的天色黑了不少。
要下雨了?
他有些疑惑地抬头,随即发现天色变暗显然不是下雨了导致的,而是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一处山崖下面。他看向四周,原本一回首就能看见的南宁河已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狭窄的暗道。而在他面前,则是由一条由两面陡峭的崖壁夹道形成的一条极窄的、只供一人通过的狭缝。
这狭缝极长,一眼望不到尽头,且恰好横在两处山崖的正中间,远看上去,两座山崖倒像是由原本的同一座山被人从此处劈开后才分开的。
这又是哪里?难道一会儿是要从这中间过去么?
他还没问出口,一旁的游泽就替他作出了回答:“此处名为截神道,是西境三大险关之一,同是也是不经白寅殿而进入阴阳渡口、前往鬼界的唯一路径。”
截神道?
丁符闻言吃了一惊,心道好猖獗的名字!看字面意思,是指连神仙也会在此处被截下么?
他正自顾自想着,丁曦却顿了顿,罕见地带着些迟疑地问道:“这里——有人把守么?”
然而未及游泽答话,丁曦便立刻有了答案——因为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真正的人影,只有虚影而无实体,从狭道的另一侧出现,以一种快到骇人的速度朝他们这边掠过来。
然而等走近了,丁曦才发现那人影根本不止一个,而是由于排成了一条极为整齐的队伍,前面的人影挡住了后面的人影,远看上去就好像只有一个一样。这会儿靠近了再看,她才发现这人影居然有数十个!
不好——这居然是一队死兵!
所谓死兵,并不是与“死士”同义指赴死之兵,而是真正的以死者魂魄炼成的兵将。此兵非人非鬼,行动快如鬼魅,同时又有着极强的攻击力,因此在转瞬间便能取人性命
丁曦凝眸一顿,接着反手抽出浮游剑,调动十成灵力注入剑尖,纵身跃起,向前用力一劈!
轰地一声,剑气炸开,无数飞石应声跳起,然而烟尘过后,那死兵半个不少,依旧在往这里飞快地掠过来!
“糟了!”丁符猛地一惊,在丁曦落回地面之后悚然大叫起来,“那些死兵不怕灵气,他们劈不死!”
眼看那些死兵就要朝他们扑了过来,丁曦蹙起眉,正要上前靠着轻功与他们放手一搏,忽然被一道雪白的身影拦下。
“别动。”游泽挡在她身前,头也不回地扔下两个字,语气里的温和轻柔消失殆尽,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凝。
丁曦被他的语气弄得顿在原地,垂眸发现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薄玉长箫。
趁着丁曦还未回神,他手执长箫,抬手在丁曦周身留下一处禁制,接着他纵身向上一跃,竟朝着那死兵飞了过去!
“游公子!”丁符失声大叫,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
接着,只见游泽以脚尖借力,忽左忽右地踩着两侧地崖壁朝那死兵飞身掠去,眨眼便到了死兵跟前,接着他纵身向下一跃,恰巧落在队首两个死兵的头顶,与此同时,他脚尖略一用力,那两个死兵眨眼间就化为粉芥。
失了领队的兵士,后面的死兵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于是跟着停顿了一下,游泽便趁这这时再次跃起,一边扔出手中长萧。接着,只听叮的一声,那玉箫在死兵盔甲上敲出一声清越的响声,又被一下弹开,在撞上崖壁之前堪堪被游泽伸手捞回,发出一声低长的嗡鸣。
玉箫的悠长清脆的撞击声似乎吸引了死兵的注意,他们纷纷停下来,抬头看向半空中的游泽,紧跟着,他们调转了方向,竟就这么踩着崖壁,以更快的速度朝着游泽奔了过去!
游泽忽然勾了勾唇。
然而不同于以往的浅淡笑意,那双勾人的桃花眼此刻有些漫不经心地微微眯了起来,眉间也浮出几分慵懒之态,猩红的光从那双熠熠的眸中涌过,原先温润柔和的气质荡然无存,竟生生叫他笑出了几分摄人的邪气来。
恶咒!
丁曦猛然想起了什么,接着便意识到,他这分明是入魔的征兆!
她悚然变色,想来冰冷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慌乱,然而她却怎么也冲不破游泽的禁制,于是忍不住放声大喊:“游公子——游泽!快停下!”
而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刀刃抵在了丁曦的后颈之上。
第11章 傀儡
尖锐的触感自背后传来的那一刻,丁曦顿了一瞬,接着倏地面色一冷:“谁?”
闻言,身后传来一个低哑到有些骇人的声音:“过截神道者,必死。”
这声音又低又哑,仿佛说话人喉中含着一把断刀。乍一出现,丁曦竟一时听不出对方是男是女,但那话中道出的字句却极富杀意,意思也简单明了。
待对方说完,丁曦肃然凝眸——
这是……守关者?
传言道,西境边界有三道险关,个个险如天堑,其中截神道之险是为三关之最。但评判这些的依据并不是在于关卡地势有多么险峻,而是守关者的武力。
由此可知,截神道守关者的武力,是三关之最。
因而丁曦方才一到这里,便问此处有无人把守。而之后看到死兵,才断定传言不假。但……传言可没说,这守关者不止一个!
丁曦蹙眉,沉声问:“阁下是守关者?”
然而对方并不答话,只稳稳当当地将那刀刃抵在她后颈之上,既不上前一步,也没有后退的打算,显然是因为丁曦正处在截神道之外,并未入内。
而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阵凌冽的箫声——
丁曦猛然抬眸,看到游泽不知何时已然到了截神道的中段,正倚着灵力虚立在半空。而在他身下,那死兵竟然只剩下了三个,且每一个都正迷茫地站在原地,随着箫声的驱使,用头狠狠地往那墙上撞去。
游泽垂眸立在那里,唇角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雪白长袖在空中翻飞,与其上的殷红血迹相互映衬,仿佛冷冽白雪被猩红的邪气所亵染,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靡丽。而从那玉箫中飞出的箫声透着诡异,带着逼人的煞气,与他从容的姿态形成鲜明的对比,远远一看,如同由仙入魔的神祗。
又清冷,又邪煞。
丁曦看着他,那黄猫梦幽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
“……一旦种下,这人的心魂里便极易受到恶意蛊惑,来日一旦生出执念,此人必定会因此入魔,成为施术者的杀|人利器。”
恶意。
执念。
丁曦看着那张与平日全然不同的脸,一股寒意从她心底生出,叫她僵在了原地。
而这时,身后的刀刃突然撤去,丁曦一顿,接着反应过来后便猛然一惊——不好!是箫声吸引了守关者,那人是要放弃她,而去追杀已经入内的游泽!
果然,一道身披黑色斗篷、头戴兜帽的瘦长身影自丁曦背后跃起,带着凛冽的杀意,手提长刀,直直冲向游泽。
那人显然修为极高,不须任何灵力,便能以极快的速度飞到游泽身前,接着便提起长刀,猛地向他一砍!
游泽箫声不断,只轻笑了一下便轻巧地避开了刀势,接着他飞身而起,几步跃到右侧崖岸的极高处,转身抬手朝着追过来的长刀一推,凭着灵力生生抵住了刀刃,堪堪让它停在了离他的颈肩半寸之远处。
箫声戛然而止,但随着最后一道强劲的煞气扫向山崖,即刻带出山崩地裂般的巨大声响,那狭道之下的死兵随之一震,转瞬间化为了粉芥。
紧接着,山崖轰然而动,碎裂的山体化为巨大的山石,滚滚而下,朝着崖底的丁曦飞速砸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丁曦找到了阵眼所在。接着,浮游剑冲出剑鞘,凌空飞起,随着灵力驱动自上而下冲向丁曦,丁曦抬手,借着剑气与灵力相撞的冲力猛然破开了禁制!
她蹙起眉,飞身而起,踩着无数滚落的山石跃至游泽身前。
到了二人跟前,眼见那刀刃离游泽愈来愈近,丁曦一剑劈向守关者,一边朝着游泽厉声大喝:“游泽,静心!”
守关者猛然一顿,躲避的同时不得不将长刀撤回,接着转身望向丁曦,转而将刀尖对准了她。
丁曦向后一闪,借着后翻避开向她刺来的长刀,引着那守关者落朝她追过来,不出片刻就让守关者离开了游泽所在的地方。
游泽抬眸,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此刻满是戾气,但随着方才丁曦的声音落下,他顿了一瞬,蹙着眉闭露出些许茫然。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丁符的惊呼声,语气带着强烈的惊惧:“姐!小心!那死兵又活过来了!”
青色的身影出现在游泽视野里,双眸之中,原本快要开始消散的戾气突然暴涨,顷刻便浸满了邪煞的猩红。
“阿曦……”
他低声开口,原先清泉一般的声音变得低哑,带着瘆人的偏执与温柔,勾人心魂,仿佛唤起的是入骨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