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泽顿了顿,垂眸看向身侧的篝火,那火中的木头快要燃尽了,焦黑一片。他看着那些逐渐变为冷灰的烧痕,很轻地答了句:“无妨,你只是忘了,谈不上什么误会。”
“那——”丁曦忽而开口,语气带了几分急切,“为什么后来我师父变成了秦兹?我师娘——潇湘子又为什么失踪了?”
然而话音落下,方才因一时心急而生出的冲动便被理智压下,她似乎觉得自己这样不妥,于是有些困顿地蹙起眉,补充道,“抱歉,有些失礼了——想来你也并非全然知情。”
然而游泽却是略一颔首,道:“无妨,我倒是知道些许。”他看着丁曦有些讶异地抬眼看着她,微微勾了勾唇,转言道,“那是否能先请姑娘告诉我,关于之前那柄潇湘剑,你所知道的有多少?”
“好。”丁曦颔首,随即有些踌躇地顿了顿,清秀的长眉微锁,像是在极力回忆。片刻之后,她才继续开口道,“我记忆受损之后见过师……秦兹师父,他曾亲自教习了我一年剑术,每日用的就是那柄潇湘剑,说是师娘留给他的。但在十年前的岁末,他无意中得知了我失踪已久的师娘的消息,于是他便只身离开了凌云阁,接着便失去了音讯……”
言及此,她顿了顿,“后来的每一年,掌门都会派人去寻,但一直为曾找到。只听有传言说,我们之所以寻不到他,是因为他为了去找师娘已入了鬼界,才把留在人界的肉|体藏了起来。虽然听来荒谬,但因我师父确实修习过离魂术,所以这传言一时真假难辨。”
“直到三年前,有人带来了一封我师父的亲笔书信。”
一个失踪了七年、据传只剩下魂魄的人,就在所有人都放弃能找到他这一结果之后,突然留下了一封他亲手写下的帛书,饶是任何人,都会感到难以置信。所以那时,她才会在得知之后显得那般愕然。
那个在她记忆里,如同父亲的一般的师父虽只留给过她极短的一段温情,但却是她失忆之后唯一能感受到的暖。然而他走得时候,又是那样毫不留情,甚至都来不及同她诀别,在她十年的等待之后只留给他一柄剑鞘,狠心得连同他自己的师兄、徒弟以及尸骨一起通通弃之不顾,独独留下这么一封不知缘由、笔迹潦草的书信。
但等愕然与惊喜褪去,如今想来,那也许并不是什么书信,也许只是他死前在某个契机之下写下的一段话,只是恰好被弟子寻到,带回了凌云阁罢了。
不——丁曦异常冷静地按下繁杂的思绪,对自己道,其实也不一定是他师父的亲笔,天下能仿造笔迹之人何其之多,那信被找到的地方又是在妖族这般诡异之处,其实是当不得真的。
她的师父……也许在十年前就死了。否则丁师叔也不会用掌门之位留了她三年,想来是知道劝说无用,只能用这种法子让她自行放弃。
但她从来固执,因此哪怕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想要找到她的师父。离开凌云阁时想要找到他师父本人,如今人已不在,她便去找他的亡魂。
游泽看着她正出神,随即很温和地喊了她一句:“曦姑娘。”
丁曦闻声回过神,这次她注意到了对方的称呼,随即略带意外地看着他,有些迟疑地张了张口:“你……”
“不适应么?”游泽勾唇,眼底笑意温柔,“抱歉,这是少时惯用的称呼,方才一时不察才道出,想来是有些唐突了,姑娘感到不适也是应当的,我以后会注意。”
他声音很轻,说完丁曦抿了抿唇,有些默然地摇了摇头,用轻缓的声音道:“没关系的,我不介意。”
说完她抬头,看到榕树树梢已然出现的黯淡天光,藏在茂盛的枝桠间,只露出些许斑驳的影子。
莫名的情绪像是影子,无端地落到她的眼底,她闭上眼,那张总是冷静漠然的脸突然显出几分疲惫。
良久,她才淡声开口道:“抱歉,我有些累了,记忆中的事情,我日后还是亲自去问师父吧。”
话落,游泽看向她,视线在她仰起的眼角那里微顿。
那里有一道极浅的、若隐若现的长痕,像是树影,又像是已经淡了的泪迹。
他的呼吸断了一瞬。
一些难以忽视的、甚至有些骇人的强烈情绪从他眼中浮现,浅色的双瞳之中转瞬掠过一道猩红的光,他闭上眼,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显出极为克制的、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的神色。
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眼底恢复了惯常的温和,随即又一次不动声色地望向丁曦。
然而他没留意到的是,方才在丁曦身侧挂着的玉佩恰好正对着他,且在他闭上眼的时候亮了一瞬,接着却又在他看过来之前仓促地暗了下去,之后便无声地沉默下来。
万籁俱寂,直至天光大亮。
第13章 黄泉
翌日,辰时。天欲雨,黑云压下,显得格外阴沉。
丁曦走在游泽身后,二人一路疾步穿过那片巨大的榕树林,眨眼便到了一处河岸上。
因着靠近水源,还未散尽的雾又一次聚拢,且这雾极浓,故而挡住了大半的视线,只能看到前面是一处渡口,以及不远处湍流而过的河水。
虽然看不清全貌,但此处便是阴阳渡口。
且这河也并非寻常河水,尽管眼下看似澄澈透亮,但若是再往前,便可看到河水逐渐由清澈转为墨黑,河底也跟着由浅至深,极为诡异,是条真正的“不归之路”,又名“黄泉”,连接生死,通往地狱鬼门。
丁曦在河畔顿步,玉佩中丁符恰在此时被一阵剧烈的头疼惊醒,在这浓得骇人的迷雾里睁眼,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游泽回首,朝她轻声道:“到了。”
丁曦颔首,二人便不再犹豫地一同往河水里走去。冰凉彻骨的河水转瞬淹没了二人的双膝,丁符吃了一惊,正要出声阻止,但下一瞬,忽然就见一只木舟自他们身下的河水中缓缓升起,自下而上托举着他们离开水面,接着那舟也逐渐浮现着显出全貌,末了,一位头戴蓑笠、华发白须的老者也跟着自船尾出现。
那老人面目慈善,一身麻布短衣,生得枯瘦如柴,但力气却不小。他手里撑着一只细长的竹篙,接着那竹篙被他用力向后一划,小舟便渐渐向着彼岸划去。
丁符愕然顿住,一时连头疼也忘了。
这这这人,怎么和船一块儿从水里浮出来了?莫非是,水、水鬼么?
然而这时,那撑船的老者忽然开了口,隔着浓厚的白雾,用一种浑厚的、带着虚渺的声音低声问道:“——即为生者,三位,从何而来?为何赴死?”
他话音一落,丁符跟着醒悟过来,接着便顿觉头皮发麻——原来这是通往鬼界的灵船!
难怪是从水里升起来的,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到了界河!
丁符正惊愕间,忽听得一旁的游泽轻声开口,同那老者答道:“您误会了。”
他语气和缓,温润的眉眼含着浅淡的笑意,雪白衣袖在风里翻飞,言毕欠身抬手,朝着那老者一礼,“我等并非赴死,而是有故人未归,前来寻他魂魄。”
“原来如此。”老者略一颔首,苍老的浊眼显出几分笑意,说着一一朝着丁曦和游泽望去,“老朽看二位姿容不凡,想必同为修道者?”
清冽的微风拂过,丁曦跟着游泽同样朝他一礼,垂眸淡声答:“不错。”
那老者见她神色冷淡,便笑了笑,又转而望向她腰间的玉佩,笑道:“这位璇玑玉中的小公子,倒是有些眼熟。”
“您能看见我?”丁符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接着又立刻反应过来——这老者既然身为人、鬼两界的摆渡人,自然是能看见人的魂魄的。
但他方才说的那句“眼熟”,又是何意?
他这样想着,便转而问道:“为何会觉得我眼熟?是我长得像什么人么?”
那老者却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端详着他,过了良久,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渐渐露出些讶异:“怎会如此?”
他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惊疑,回答道:“我看你灵识尚在,但魂魄不全,三魂之中只剩命魂,七魄也都虚弱不堪,分明是即将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之相。”
他话音落下,丁符跟着被他说得一惊,有些愕然地怔住:“这……”
一旁丁曦的声音适时响起:“这是璇玑玉,可温养残魂,维持灵识不散。”说着她蹙起眉,眸光也泛着冷意,像是被方才的“魂飞魄散”四字惹得有些不悦起来,但终究没有显露。
然而那老者却像是并未察觉到她的神色,只面露惊讶到:“璇玑玉,怪不得如此眼熟。”他顿了顿,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剧变,带着分明的愕然道,“你……你莫非是……”
“是什么?”丁符反问,语气急切。
然而那老者却是答非所问,只自顾自地惊叹道:“三千年了……老朽居然能再见你入这黄泉,当真是……”
“又来了。”丁符有些烦躁地蹙起眉,小声啧了一声,接着忍不住嘀咕道,“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怎么这一路上碰到的人都这样?”
好在,那老者只过了不久便恢复了平静,接着有些惶恐地欠了欠身,带着歉意道:“抱歉,老朽方才思及故人,然而又无法告知身份,这才一时失礼,还请几位恕罪。”
“无妨。”游泽答,“前辈不必自责,六界往来多有限制,诸多事情不便言明,晚生尚能理解。”
那老者有些感激地冲他欠身一礼,道,“多谢体谅。”言毕他一边撑船一边抬首看向游泽,见对方眉眼温润,眸中含笑,便道:“公子虽为凡人,看着却有仙人之姿。老朽虽渡人无数,公子这般的倒是极为难得,只在千年前有一位天界上神能与公子一比。”说着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只可惜那上神,如今却是再难见到了……”
游泽浅笑着立在那里,没再出声,只静默地等着那老者一边回忆,一边同他们娓娓开口。
河水渐黑,墨色的水流从身下潺湲而过,夜风掀动船上人的衣角,带着微凉的寒意,无声无息地拂面而去,又眨眼消散在浩瀚的河面之上。他们行舟而过的地方涟漪荡漾,有红色的花从那里悄然盛开,靡丽的红瓣仿佛曾在血水中浸透,妖冶至极。
灵船行过,曼珠沙华刹那盛开,却是在为往来魂魄超度。显然,他们已然过了生死界限,往黄泉而去。
那摆渡舟上,撑船老者的声音分明带着低哑,但却又格外邈远,显出空灵的回声,缓缓道:
“——也不记得是千年前的哪一年哪一日,那上神一袭白衣,乘风而来,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了这生死河,说是要来找一位入了轮回的故人。他满身血污,但眸中含笑,仿佛不惧生,也不惧死,只在瞬息间便在这黄泉路上自行毁去了己身上万年的修为,随即只身入了鬼门,再也没了踪影。”
老者的话音阒然而止,接着他长叹一声,便再也没有开口。
丁符听得出神,正要张口问些什么,突然那头疼再次发作,痛得他一下没了声音。
他虚抱着自己蜷缩起来,神色痛苦,魂魄在亮起的荧光里若隐若现,露出半张清秀的、有些少年稚气的脸,在即将靠岸的前一刻,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正逐渐显出了身形。
丁曦听见他微弱的闷哼声,下意识地朝着腰侧低下头,却冷不防撞上一个少年的脸——
那少年穿着一身淡薄的纱衣,抱膝蜷坐在她身下,正微仰着头,露出极为一张清俊的脸,眉眼里含着几分掩盖不住的少年意气,一双墨色的长眉此刻正微微蹙起,有些痛苦地冲丁曦张了张口,用略带委屈的语气道:“姐,我头好疼啊。”
丁曦怔了一瞬,冷淡的眉眼被愕然占据,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你——”
少年被她的反应弄得怔了一瞬,他有些不解地顿了顿,随即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猛地从船上跳起来,大喊一声:“我居然出来了!”
他满脸惊喜,一时连头疼也忘了,等喊过之后,他又下意识地扑向丁曦,忍不住在她身前蹦起来:“姐姐!是我呀!我是阿符!”
丁曦骤然蹙眉,像是被吓到一般僵立在原地,她看着眼前这个喊自己“姐姐”的少年,好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犹豫地张口道:“阿符?”
“是我是我!”少年见她反应过来,连忙点头,一边笑眯眯地道,“想必是因为这里是鬼界的缘故,我的魂魄便能自行显形了!真是太好啦姐姐!”
然而丁曦却微微睁大了双眼,那张向来不露声色的脸上显出分明的情绪,像是惊愕至极,又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喜悦砸懵了,整个人有些恍惚地立在那里,甚至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阿符……你……”
那话还没说完,从来冷静镇定的人忽然蹙起眉,豆大的泪珠从她眼里滚落而下,她却浑然不顾,只仍是看着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朝他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眉眼。
碰到了,是真的。丁曦张了张口,然而竟一时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丁符看着她这个样子,一时间只觉心口疼得几近窒息。
————
到了河岸,丁曦已然从巨大的震惊之中恢复镇定,垂着眸同那老者道谢行辞,几人便一同下了船,到了地狱鬼门之前。
那鬼门高得骇人,顶端仿佛耸入了九泉之上,两面大开的巨大门扇掩藏在浓雾里,露出仿佛染血的猩红,映得那雾也仿佛成了血雾,显得异常邪气而诡异。
三人或前或后,一同朝着其中走了进去。
黄土铺就的路踩上去无声无息,入了门,眼前的血雾不知何时变成了略带绯红的烟,带着冰凉的阴寒气息浮在四周,让这里显得愈发寂静森然。
然而走了不出数里,前面便隐约有声音传来,他们循声走过去,没过一会儿便到了一处闹市——
满街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卖糖葫芦的、献艺的、茶楼揽客的,无数喧嚣的人声铺面袭来,俨然是一番与人界别无二致的热闹景象。
这便是鬼市了。
这鬼市大得骇人,又布局错综,隔着人山人海望过去,怎么也看不到尽头。丁曦顿在原地,一时踌躇着不知该往哪处走。
然而这时,身侧的丁符忽然讶异地叫了一声,指着某一处同丁曦道:“姐!你看那是什么?”
见丁曦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身前的游泽也跟着侧眸望去,接着等他看清丁符所指之后,便了然地笑了笑。
——只见那街道旁侧,一处酒楼掩映在浓烟里,门侧立着的长杆上高挂着一面旌旗,在风里微微飘动,露出赫然的“六道酒楼”四个字。
丁符脸上带着惊奇的神色,忍不住回首问道:“是巧合么?怎么这里也有一处六道酒楼?那不是在乾阳镇的么?”
“并非巧合。”游泽笑着答,见少年面露疑惑地看向他,便接着道,“此酒楼既名为‘六道’,取得便是‘六道轮回’之意。六道孕育万物,但凡生而有灵者,死后必入轮回,因此无论人界、妖界或是鬼界,都有这么一处酒楼。”
“原来是这样。”丁符有些讶然,有些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我瞧这酒楼外观和乾阳镇那个的一模一样,那这里会不会也有一处芙蓉阁呀?”